当兵时,一年一度就那么一个的“蜜月”,谁不想把假期安排在一个清清爽爽的日子,夫妻痛痛快快地团聚。边防某部副连长刘正月没有挑选“蜜月”的余地。他婚后的第一个假期必须安排在妻子玲玲生孩子的前几天。

刘正月不是傻瓜,非得把假期安排在老婆生孩子这望“蜜”兴叹的非常时期。他没爸没妈,指望岳父母服侍没门儿。岳父是竹溪大队支书,整天屁股忙得颠颠的;岳母老病号,常常一躺床铺就一两个月。自从接到玲玲怀孕的喜讯后,正月就扳着手指头加加减减地算开了。他早早儿地给领导挂了个号,把假期安排在1978年底。

尽管边境战事紧张,总算如愿。他在妻子足月的当晚赶到了家。一进门,迎面看到玲玲,沉甸甸的大包拎在手里忘了放下,目光死死地盯着。婚后分别时的玲玲是个非常俏丽的农村姑娘,刘海细细地垂挂在前额,像一绺黑色的绢带;一双睫毛长长的、墨黑的大眼睛,妩媚动人;有神的眼光中透出独生子女那特有的野蛮和稚气,有时甚至还带有几分可爱的固执。可现在,蜡黄的脸,仿佛换了一个人,眼睛像几天几夜没睡觉,惺忪疲倦;肚子腆着,出奇的大,棉袄的下面两颗纽扣绷得扣不拢。刘正月炯灼热辣的眼睛看着尽管不像以前那美丽的妻子,但分别快一年,这每天二十四小时,每小时六十分钟并不是那么平平静静的。那望穿秋水的苦恼倏地变成不可控制的强烈的欲望。他忘记了面前的妻子即将临产的孕妇。丢下包,跨前一步,两手猛地托住玲玲的后脑勺,嘴唇哈着一阵浓烈的热气,重重地贴在玲玲的嘴唇上。他急匆匆地吻着,急匆匆地看着,似乎还不相信,他和玲玲又团聚了。他吻着吻着,嘴里轻轻地说:“舌头。”

玲玲那闪着惊喜泪花的眼睛望着饥渴的丈夫,脸颊霎时胀得红红的。她立即变得软弱无力,像失去了知觉似的。她木然地伸出舌头,让正月吻了几下舌头尖。突然,玲玲支持不住,腿子直打晃,哆哆嗦嗦地说:“正月,我肚子痛,痛得厉害!”

正月这才从强烈的欲望中惊醒过来,用手帕轻轻地擦了擦玲玲的嘴唇,小心翼翼地把玲玲扶上了床。

正月躺在玲玲的身边,听着玲玲一声高一声低的呻吟,望着玲玲拧成疙瘩的眉毛和额头上的茸茸汗珠,他急了,心中没了主意。他轻轻柔柔地抚摸着玲玲那发烫的肚皮,关切地说:“要不要上医院?”

“听妈说,肚子痛起来也说不准啥时候生,快的几个时辰,慢的十天半月也生不下来。”玲玲拉开正月那温热的手,头紧紧地依偎着正月,讷讷地说:“一阵一阵的,这会儿好些了!唉!听老人说,肚子挺得大,十有八九生丫头。要真的生丫头,你高兴吗?”

“高兴高兴!”正月的手情不自禁地伸进玲玲的怀里。强烈的欲念被理智严格地控制住了,他只能兴奋地、反复地抚弄着玲玲那富有弹性的胀鼓鼓的胸乳。

房间里静静的。窗户上的塑料膜让夜风吹得飒飒作响。停电。煤油灯的火花跳跃着,泛红的光亮晃晃曳曳。

正月终于抽回手。他把玲玲的头朝床里推推,掖了掖被子,温热温热地说:“玲,睡吧!”

玲玲睁大眼睛望着正月,好像欠了正月一笔什么债似的,她伸过手,把正月的手朝自己的怀里拉。正月温柔地挣脱开,温热地说:“睡吧,明早送你去卫生院去,那里保险。”他顿了顿,“下午正好到建筑站看弟弟去。”

玲玲此刻最了解正月的心情。要是往常……她不敢下去,眼角止不住流出晶莹的泪珠,泛着熠熠的光。正月轻轻地擦去她眼角的泪水,把灯捻暗了。


翌日上午,正月推着小板车,送玲玲上公社卫生院。一路上,玲玲肚子痛得厉害,一阵比一阵剧烈,浑身大汗淋漓。到了卫生院,就被送进了产房。

正月在走廊上急促不安地走着,目光不时朝产房那拉着绸帘的玻璃门望去。他是很少吸烟的,此刻大口大口地吸,大口大口地吐着烟雾。他的神经高度紧张。产房的门急促地开了,他急忙走上去,一个头戴白卫生帽的医生探出头,没等正月询问,就命令似的说:“在门外等着,别走开!”

正月的心一下子悬得老高,惊悸地问:“有没有危险?”

“难说。产妇的胎儿特别大,很少见。肚痛得也很不规则,心跳得特别厉害。”医生说完,头往里一缩,门又关上了。

急,无济于事。他只能抽烟,只能踱步,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岳父曹亮走到他身边他才发现。曹亮脸色严峻,焦虑不安。岳父平常总是露出慈祥的笑脸,可现在……正月很纳闷儿,正要发问,岳父把一贴有红条的电报塞到正月手中,急急地说:“部队来的,让你火速归队!”

正月展开电报,急促地扫了一眼电文,呆怔怔地望着,好像电文有几个生字。

“军令如山倒啊!”曹亮理解他此刻矛盾的心情。他捋捋胡须,声音缓和地说:“服从部队的命令吧,家中有我呢。”

“唉!”正月把电报勒成一个团:“倒霉的事偏让我碰着!老婆生孩子的关键时刻上前线!”他大概太激动了,着急中夹着埋怨。他额上的汗珠密密一层,心跳的速度达到了极度。他心中矛盾的痛苦不亚于玲玲生孩子。前方的召唤!产妇的召唤!他的目光射向西南边那浮云飘动的天空。霎时,他浑身像触了电似的抖动了一下,一个军人对祖国安危的高度责任感,促使他猛地清醒过来。他自言自语地说:“我刚才说了些什么?”

他平静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着表,对岳父说:“我赶下午一点半的汽车到县城,然后换乘火车。现在十二点过了,烦你回去帮我拿一下包。”

“苹果、罐头给你和妈妈,一套军装送给弟弟的。我在这儿再等会儿,或许玲玲她……”正月没有说下去。

“要不要告诉你弟弟?”曹亮骑上了自行车。

“来不及了!”正月默默地转过身,朝产房门口走来。产房里传来玲玲与医生的说话声:

“医生,让我丈夫进来吧。”玲玲声音低微,十分恳切。

“这是规定。”医生柔和地劝说。

“破个例不行吗?他不在身边,我害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连最后说几句话……”

“别瞎想!”

“不,你就破个例吧!”玲玲的声音几乎是哭着,泪水簌簌地往下掉。他理解妻子的心情。一个正要生养的妇女是多么需要丈夫守在身边呀!生养谁也说不上顺利不顺利。难产不是没有,尤其是现在,医学越来越发达,难产的反而越来越多。此时,他不但不能守护在她的身边,而且……刘正月焦急地望着表。秒针匆匆忙忙地往前移动,已经是十二点四十分了。他恨手表太无情了,为啥不能停一停!他恨不得把手表掼个粉碎。

产房又传来玲玲大声的呻吟。呻吟声越来越高,听了揪人心。正月是境地搓着手掌。他听玲玲痛苦的叫声,想到马上就要离开医院、离开家乡到前线去,鼻子一酸,眼睛又一次湿润了。他又一次抬起手腕,只剩下二十多分钟了。就这样悄悄地离开她?离开就离开了,也许以后永远……不,我得告诉她!要不,谁有不幸在九泉之下也要后悔的。正月叩响了产房的门。

医生探出头,手一扬,示意他轻点:“唉!胎儿太大了,羊水早破了,可就是……”

正月痛苦地望着医生,恳求地说:“破个例吧!我要到前线去,马上就走!”

“什么?上前线去?”医生惊讶地望着正月,连连摆手:“说不得,说不得!”

“那我能最后看她一眼吗?医生,破个例吧!”正月几乎是哭着说。

医生感动得流着泪,轻轻拉开门,往里一指说:“别说话!”

正月默默地点着头。不准说话,此刻有多少话要说,只能憋在肚子里。他站在门旁,玲玲看不到他,他可以冲侧面看到玲玲的脸。玲玲脸色苍白,两眼时睁时闭,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流,和泪水羼和在一起,顺着两腮滚落到雪白的垫毯上,洇出两个铜锣大的湿印。正月心中默默地说:“玲,原谅我吧,没有跟你道别。国门总要有人守啊,我不去,别人也得去。”

刘正月擦了擦眼泪,心一横,走出产房。玲玲的呻吟声阵阵传到总要的耳朵里,渐渐地低了。


汽车沿着湖边公路弯来弯去地往前驶。靠窗的刘正月紧闭着眼睛。汽车的颠簸、喇叭的鸣叫,他一点儿也感觉不到。他匆匆地踏上家乡的土地,又匆匆地离开了。妻子临产没有好好儿地说上话,弟弟也没见上面。

他痛苦地闭着眼,玲玲的呻吟声又在他的耳畔响起来,一点儿不像幻觉。他横下心走,没有告诉玲玲,一来是他为了玲玲的身子;二来是他了解玲玲。他同玲玲有着非同一般的感情。

早在“刮五风”那阵子,刘正月就死了爸。他和弟弟跟着母亲熬日子。七几年时兴大寨式工分,只要你跟在后面去,人家吹风你吹风,人家抹汗你抹汗,工分上下少不了多少。十六岁的正月也就跟在队上劳动了。可他挣得工分,领不回一家三口的口粮。那时玲玲和正月同班上过学,挺要好的。玲玲爸爸是大队支书。玲玲少不了常常在爸爸跟前帮正月家“诉苦”。玲玲的爸爸是厚道人,啥事该办,啥事不该办,全听上头的,用他的口头禅来说是“按政策办。”“刮五风”那阵子,他首先把自家的瓦房拆了“共产”。后来村上饿死人了,他宁可在家流泪,也不到上面反映。当了几十年支书,还是个支书,不升也没降。谁家有难处,该救济的救济,他不苛刻。正月家是大队的老苦难户,每年十五二十的,总要救济几次。要不是救济,他家一天三顿喝着青菜稀粥都过不去。

玲玲是个聪明、落落大方的姑娘。刚开初,老往正月家跑,谁也不说啥。几年过去,玲玲个子长高了,身材苗条了,胸部丰满起来了。于是,村里的闲话慢慢多起来。其实,刘正月从来也不敢动娶老婆的心思,做梦做不到那男男女女的事儿。他不愿意让玲玲受委屈。他一个黑黑的夜晚,玲玲来到正月家时,正月递给玲玲一个热乎乎的烂山芋说:“玲,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说!”玲玲咬了一口烂山芋,水灵灵的目光瞅着正月。

正月嗫嚅着,咀嚼着,就是不把烂山芋往肚子里咽。

“吞吞吐吐的,再不说我可走了!”玲玲把山芋全塞进了嘴里。

“玲,”正月几乎有点结巴,“以后,你……你别往我家跑,村里人说闲话,对你……”

“哪个嚼舌根的!”玲玲把辫子往肩后猛地一甩,“我偏要来,让他们有工夫嚼去!”

刘正月呆愣住了。以后他俩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1974年冬征兵,竹溪大队分了三个名额。体检只有正月一人合格。正月母亲病重,弟弟尚小,按理可以完全不去。去还是不去,正月矛盾极了。晌午时分,玲玲来了。她二话不说,把正月拉到他母亲床前,声音不高,但很坚决:“妈,我跟正月定亲,你同意吗?”

正月的母亲嘴唇嚅动着,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正月擦去眼角温热的泪珠,亮着嗓门儿说:“玲,当兵我应该去,亲事不能定。”说着,扭头跑出房门。

玲玲冲房里追出来,紧紧地拉住正月的手,泪水从眼角流出来:“正月,你信不过我?”俩人的手握的紧紧的。以后正月当了排长。1978年初,正月母亲死那阵子,他俩“冲喜”结了婚。玲玲和正月的心紧紧地连在一起了。在边境紧张训练的间隙,正月常常掏出玲玲的照片往嘴唇边一送,情不自禁地吻一下。

正月倚靠在车窗边,他眼睛慢慢地睁开了,目光望着窗外的湖光山色,渐渐地,他的心飞向了前线。


一切顺利,第四天傍晚,正月赶到连队。连队频繁地调换驻地,几乎是两天就换一个地方。有经验的军人都预感到:要打大仗了。

信几乎隔绝。谁也没有心思写信,谁也没有心思盼信。玲玲的事渐渐地忘了。二月旬初,正月接受了带领尖刀排执行潜伏任务的命令。一个细雨霏霏的夜晚,他带尖刀排偷渡界河,爬过一片满地棘草的开阔地,在一个茂草繁密的小竹林里神不知、鬼不晓地潜伏下来。在这里白天不能有半点儿响动,只能在拂晓和黄昏吃压缩饼干。离潜伏区域七八十米的山头上,敌军挖战壕发出的叮叮当当的铁锹声听得清清楚楚。稍有响动敌军,就会暴露战机。

夜幕渐渐揭去。漫天的晨雾,乳白色的一片。九点多钟,雾散了,阳光透进竹林。正月也斜着眼睛望着左边六七米远的一班长。两人眼角的余光相碰了。看得出来,一班长正焦躁地屏住气,仿佛在问:“啥时万炮齐发?让我们打个痛快!”

因为是老乡,一班长未婚妻又是正月邻村人,正月更了解一班长。一班长会意地点了点头。突然,从一班长的身边的草丛中传来嗤嗤的响声。只见一班长眉头一皱,使劲地咬着牙齿,嘴唇咬破了,流出鲜红的血。一条“竹叶青”足有三尺长,悠闲地游过来,直往正月靠近。“竹叶青”吐着长长的信子,嗤嗤的响声,就像一包梯恩梯点着了引信。谁都知道,让“竹叶青”咬了是要致命的。但正月此时一动不动,目光紧紧地盯着不断朝自己逼近的“竹叶青”。“竹叶青”游到正月背上,从背上翻过去,又往附近潜伏战士的身边游去。潜伏区一点儿声响也没有,只有微微的风吹着竹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正月松了一口气。他用目光询问一班长。一班长一动不动,只是头微微地点了两下,嘴角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往草叶上掉。看得很清楚,一班长很难受,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双手插进草丛中的泥土里。他一定被毒蛇咬了。正月着急地盯着一班长疼痛难忍的脸。他有什么办法?正月一点儿帮不了忙。不能说话,不能做手势,只能慢慢地望着战友忍受着毒蛇咬伤的剧痛。

一班长脸色渐渐地变白了。中午时分,他张了张嘴,头一声不吭地垂了下去。战友浑身一惊,差点叫出声。他目光望着一班长低垂进草丛中的头,渐而,复仇的目光移向对面的山头。他的手握成一个拳头,显然是用足了力气,当他松开手指时,手掌心出现了四个深深的指甲痕。

潜伏地域静悄悄的。西南边陲的二月已是暖融融的春天了。这里春天笼罩着一片战争的烟雾。敌人无休止的挑衅,把边境居民的正常生活打乱了。田园荒废,我边防战士、无辜居民几乎天天有伤亡。战士们早就盼望好好儿地教训敌人了。他们忍受着正常人无法忍受的苦累,潜伏在草丛中,连小便都趴在原地解。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大家都盼望着大炮的轰鸣。

凌晨,大炮怒吼,火光冲天,潜伏地前面的几个山头上的敌工事霎时间飞上了天,几颗红色信号弹升上了黑森森的天空,自卫还击的战斗打响了。副连长刘正月猛地从草丛中爬起来,一个箭步冲到一班长跟前,一班长安静地趴着,再也起不来了。正月抑制不住满腔的怒火,把军帽往下一甩,手一挥,大声吼道:“冲啊!为一班长报仇!”

尖刀排在正月带领下,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敌人的眼皮底下,打得敌人措手不及。潜伏地前面的几个山头上的敌人很快消灭了。正月带领尖刀排继续往前冲,穿过一片小树林,来到池塘边。这时,天已微微地亮了,四周雾蒙蒙的一片,枪声、炮声、喊杀声响成一片。突然一颗流弹打在正月的左腿上,血染红了裤子。正月重重地倒在池塘边。受伤的腿挂在池塘边上,塘面上很快染红了一片水。排长冲过来,准备叫战士背他。正月昂了昂头,伸了伸右腿,怎么也站不起来。他想要跟排长说什么,大概失血过多,顿时头昏目眩,心脏猛跳,一句话还没说完,就歪倒在池塘边。排长忙里忙乱地默默正月的脉搏,一点儿感觉也没有,排长难过得泪水直流。此刻不是流泪的时候,他把副连长往草里一拉,指挥全排往零九号高地冲去。


一个人的命运有时候是自己无法主宰的。正月昏倒在池塘边的草丛中,并没有死,激烈的枪炮声把他从昏迷中震醒过来。他浑身无力,受伤的腿疼痛难忍。他咬咬牙,想往前爬,没有爬几步,又昏迷过去。尖刀排冲上零九高地后,从池塘左边的山洞里冒出一股敌军特工队。他们把昏迷的正月抓走了。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躺在一张行军床上。这里听不到枪炮声。受伤的腿被胡乱地包扎起来,四周是荷枪实弹的敌人。他猛地意识到,自己被俘了。他想到战俘这个名字,马上联想到《红灯记》中的王连举,倏地,头轰然一震,顿时不省人事。

在战俘看守所,正月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受伤的左腿有一颗子弹头没有取出来就缝合了。腿伤还未愈合,就被叫去审问,逼他写投降书。他忍受竹签戳指、火烙铁烫手腕的酷刑,一句话不说,一个字不写。他想到死,可看守所里的死并不那么容易。日子一天一天熬过去。有一天早晨,看守竟宣布释放他。他像挨了当头一棒,浑身颤抖了。回去,拿什么脸见祖国、见战友,拿什么脸去见玲玲。但他,马上又镇静下来,他相信祖国和人民会理解他,因为他没有向敌人投降过。他要作为一名战俘回到祖国的怀抱。

中午,他躺在木板床上。窗外,树枝丫叉上的“知了”令人讨厌地叫着,叫得一声比一声高,仿佛在说:“知道知道!是啊!知道知道,人民知道,首长和同志们知道,亲友乡朋都会知道!战俘,我是敌军释放的战俘。唉!命运呀!当接到火速归队的电报后,告别难产的妻子,奔赴战场。他何尝不想当英雄,可痛苦的名词偏偏落到他的头上。

刘正月终于跨过零公里处。他面容憔悴,像刚拉过痢疾的重病号,眼眶周围明显地像用淡淡的墨笔涂了一圈,眼球的白色视网膜上布满了血丝。他跨过零公里处昂着头。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低过头,他刚踏上踏脚,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了,须臾,又“吱啦”一声打开了。刘正月朝驾驶室望去,驾驶员朝他瞪了一眼。他明白了。正月朝车里扫了一眼,被敌方释放的人员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大部分是伤员,有的挂着胳膊,有的拖着瘸腿,有的头上缠着雪白的绷带上渗出淡淡的红色。

刘正月靠车门坐着,目光望着远方一侧。这时,一名参谋走上车,对着笔记本,开始点名。点到刘正月时,嗓门很高地训道:“不要东张西望的!”

“再看一眼不行吗?”刘正月脾气稍有些急躁,他望着火气冲冲的参谋,明显有些不服气。

“有什么好看的?可耻的地方!”参谋挖苦道。

“战俘也要区别对待嘛!”刘正月不满地说:“为什么能优待敌人的俘虏,不能对自己的俘虏冷静些!”

“哟!当俘虏还光荣呀!优待你,给你评个二等功战俘!”参谋朝刘正月瞪着眼睛,大声命令驾驶员开车。

车门“吱啦”一声关上了。汽车沿着凹凸不平的土石公路朝边关城市开去。车上静悄悄的,谁也不说话,只有发动机的声响充满了整个车厢。路边上许多大树只剩半截,焦黑焦黑的,像木炭。树桩的旁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弹坑,坑里是乌黑的积水。路边的土丘上有的地方茂草繁密;有的地方光秃秃的,战争给大自然留下了的痕迹正逐渐恢复。可车上坐着的战俘,不但像光秃秃的山丘,什么功劳也没有,而且要留下传统观念带来的终身耻辱。

车轮飞转。汽车响着喇叭进了友谊关,飞速往前驶去。


汽车的速度越快,战俘们心里自卑和羞耻的弦就绷得越紧。路边高大的椰子树从老远的地方俯冲下来,刷地擦过车窗。一辆辆草绿色的军车飞驰而去。路边,戴着金光闪闪军功章的军人精神抖擞地走着。生活中的一切仿佛都是那么急速,那么容易到来,也那么容易消逝,只有记忆使人永远难忘。

正月完全忘了周围的一切,他思想的飞轮在高速地旋转。他的眼前又浮现出玲玲那痛苦的神态。产房一别,快十个月了。要是生得顺利,孩子也该会牙牙学语叫爸爸了。是男的?是女的?唉!家书抵万金!要是现在有家里一封信该多好啊!可信在哪儿?他从玲玲的命运想到童年时代的玲玲。

刘正月的家在太湖边一个有山有水的村庄。村前是烟波浩淼的太湖。捕银鱼的季节,他常常和玲玲一起上大队捕鱼的机帆船。春天的阳光是温煦的,天空的云彩是洁白的,太湖的水青绿、明澈。一网撒下去,拉上来,那银针般的鱼在网里活蹦乱跳。阳光照在银鱼堆上,放射出略微有点使人眼花的光芒。每当这时,玲玲总是摇着她那银铃般的喉咙:“正月哥,拣几条大的玩吧!”正月往往不动声色,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活鲜鲜、蹦跳跳的银鱼。他知道这是集体的东西,集体的东西是不能乱拿的。玲玲望着正月那副老实相,总是撅着红红的嘴唇,大声骂道:“怕死鬼!拣几条往往不行吗?玩好了还给队上。”玲玲亲自动手,正月才走上前,顺从地帮她拣几条。两人兴致勃勃地玩着,玩银鱼架桥、玩银鱼摆字,玩得那么天真。回村的路,玲玲还要对正月嚷嚷:“怕死鬼!怕死鬼!拣几条玩玩不行嘛?”

想到这里,正月浑身一抽。啊!怕死鬼!她最喜欢这样说了!真灵验!我真的成了怕死鬼!战俘就意味着这三个字。啊,我怎么有脸……尽管我是清白的,可谁能相信?那“吱啦”的关门声,那参谋沉沉的脸。正月心寒了,似乎看到家乡的男女老少正用手指戳自己的脊梁骨。玲玲,你是最了解我的,可你现在能原谅我吗?“玲玲!”正月竟忘记这是在车里,他喊出了声。

“什么铃铃当当的!”参谋朝正月瞪了一眼:“别乱嚷嚷!”

正月没有辩白。他难堪地低下头。

汽车进了大门。这里是什么地方,正月不知道。围墙高高的,上面布满了铁丝网。门口是一名持枪的哨兵,端端正正地站着,五星帽徽闪闪发光,显得那么神气、威风。自己呢?成了一名哨兵监视下的战俘。

汽车在一排无走廊的平房跟前停下来。


晚上。

这是一个有时多云的夜晚。月亮像明亮的盘子挂在天空。不过,老是被云块挡着。

刘正月坐在一张简陋的课桌前,正在写被俘经过。他很快就写好了,写得很简单。受伤,昏迷、被俘、拷打、逼降、假毙,直到释放,就这么个过程,像流水账一样。

因为夜晚有风,天气还不算热。窗户外的梧桐树被吹得像摇那成熟的皂角,肥大的叶子不时从树上掉下来,落地有声。正对窗子的前面,有一排齐崭崭的冬青树,一边是黑暗的,一边是明亮的。叫不出名儿的秋虫躲在草丛中、墙旮旯里唧唧啾啾地叫。刘正月没有洗脸,也没有洗脚,带着一身臭汗早早儿地躺倒床上。

刘正月躺在床板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玲玲那圆圆的脸、核桃似的眼睛呈现在他的眼前。那圆圆的脸渐渐变成蜡黄色,核桃似的眼睛里流出痛苦的泪水。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趿拉着凉鞋,朝窗外望了一眼。哨兵正缓缓地在窗外的小路上走动。他猛地转过身,开了门,来到哨兵跟前,请求地说:“我给老部队打个电话行吗?”

“不行!这是规定。”哨兵警惕地望着正月,冷冰冰地说。

“是这样,我只问一下家中有没有来过信,因为我妻子临产……”正月近乎哀求。

“不行就是不行!”哨兵打断了他的话,用枪刺指了指门说:“快回屋去!”

正月懵了好一会儿,低着头,拖着凉鞋,嘀啦嘀啦地走进屋。这里大约是一个远离村庄,很远很远的地方,雄鸡的报晓声隐隐约约地穿过来,刘正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月亮是那么明亮,云块不知什么时候在天边消失了,天空洁净像用水洗过一样。晨月挨着山尖尖慢慢地落进了山谷里。拂晓的时候,天反而暗下来。屋外秋虫的叫声消失了,仿佛叫了一夜也疲倦了。

正月睡得并不熟,呼吸声时急时缓,嘴唇款款地抖动,有时还发出颤抖的梦呓:怕死鬼!战俘!战俘!怕死鬼!


在这里就是起床、吃饭、写检查、审问,再吃饭、睡觉,两个多月晃过去了。组织上的决定终于下来了:复原回家。

刘正月听到这个决定,像五雷轰顶,浑身抖动着。这个在潜伏区域“竹叶青”从背上爬过去也一动不动的硬汉子,现在六神无主地流着泪。以前,并不是没有想到,可人总是存有侥幸心理。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了。他真悔恨,“竹叶青”为什么偏偏咬死班长,而没有咬死自己;他真悔恨,那一颗子弹偏偏打在左腿上,而不是打在胸膛,人闭上眼睛就会什么都不怕了。

找他谈话的副政委望着他,一声不吭。好久,用手推了推愣怔着的正月,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什么原因,轻声地问:“正月,还有什么要求吗?”

正月抬起头,恳求地说:“我想念连队的战友,特别是尖刀排的战士。我想再见他们一面。”刘正月明知这不可能,但他控制不住思念的情感。连长、指导员、几个排长,还有百十号战士,他们在战场战争中命运如何?立功、受奖、晋升、受伤、牺牲……军人在战争中要与这些结果连在一起的。正月就要离开这战火燃烧的西南边陲了,永远地离开了,他怎么能不想知道战友们的命运呢!

副政委沉思了一会儿,委婉地说:“正月,政策规定,俘虏兵是不能回原部队的。况且,从你的处境看,还是不回去的好。你要知道,战后组织上并不知道你被俘虏,以为你牺牲了。尖刀排长报告了你牺牲的情形,组织上还给你追记了二等功,军功章都寄到你家去了,你的遗物也全寄给你家里。现在你要回原部队,会给部队带来什么影响……”

“副政委,我……我服从组织决定!”刘正月从副政委的办公室走出来,慢悠悠地沿着芭蕉林间的小路往前走。

小路边是一条小溪流。从不远处的山涧流出来的溪水,碧清碧清的,溪底的鹅卵石小的像珍珠玛瑙,大的像鸭蛋鹅蛋,滑溜溜的。冬天的溪水是那么洁净,那么明亮。溪水汩汩地流淌,头也不回地流向远处的平原。

望着青绿绿的溪水,正月思潮翻滚:战俘应该区别对待,这在理论上讲得通。可在战俘营的表现到哪里去查调查,又怎么查得清?军人也许就意味着牺牲,不但在战场,而且在战场外。现在,战争的硝烟早已稀淡了。英雄们立功受奖,早已与亲人们团聚,而自己却有着无法辩白的冤屈,却要回到家乡去忍受一辈子传统观念带来的耻辱。月亮有时也会被云遮住,委屈也许是暂时的。即使是终身的,为祖国、为人民难道不值得吗?许多战友冲锋时一声不吭地倒下了。一班长被毒蛇咬伤后,默默地死去了。难道他临死前没有一句话要说吗?不,他不能说。那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说呢!唉!好歹还有一双手,还有老婆孩子,回家种责任田去。

第二天傍晚,他登上北上的火车。车厢里,人们都疲倦地靠在椅背上,各种各样的的姿势。隔壁车厢里传来婴孩的哭声。他听到婴孩的哭声,沉沉的思索:我也应该有一个小孩儿,满打满算应该是一周岁了!可我还没有见过孩子啥模样。婴孩的哭声像微妙的音乐吸引了他。他抬起头,向哭声传来的方向眺望。

列车在夜色中飞驰。窗外,星星、灯火晃晃悠悠,飘逝而去。


下火车、赶汽车,天黑洞洞的时候,刘正月拎着大包往村里走。走上竹溪桥,他望见村里灯火点点。他步子不自觉地慢下来。第一次休假时,过了竹溪桥,他的心就像箭一样飞到家里。可是现在,他踌躇不前。他想玲玲,又害怕见到玲玲;想岳父母,又害怕见到岳父母。见了面说什么?你的红光闪闪的五角星呢?你那鲜艳的领章呢?

他硬着头皮,踏着高高低低的小路,来到家门口。他轻轻叩着门。门里没有灯光,也没有动静。他用手一摸,门上了锁。他心里愣了一下,但马上反应过来,转身朝岳父母家走去。

他敲了两下门,呆呆地站在门口。门缓缓地开了。开门的是岳父曹亮。曹亮仔细一打量,异常平静的脸上露出了一种不易察觉的惊奇:“正月,你回来啦?”

正月走进门,望着岳父。岳父显然老多了,嘴上翘起了短胡须,有几根过早地白了;额头的皱纹,像木刻似的,显得更深了;原来那种笑呵呵的脸庞不见了,脸上象青石板一样没有任何表情。正月心里微微一愣。目光在屋里东张西望,他是在找玲玲,找自己思念甚久的孩子。按理说该会跑了,可为啥不见?

曹亮接过包,安慰着说:“正月,回来也好,种田还不行吗?”显然曹亮早已知道了正月被俘的消息。

“爸,大队工作还忙吗?”正月随口问,目光射进房间。

“不当支书了,挺清闲。”曹亮说得很轻松。

“什么时候不干的?”正月感到惶惑,着急地追问。

“上个月初被免职的。”曹亮点起了烟说:“建筑站精简人员,你弟弟也回来了。”

“人呢?”正月盯着岳父的脸。

“闯大庆打工去了!”曹亮似乎很平静。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

“玲玲呢?正月恍恍惚惚地问。

这一问就像电流触了曹亮的手,烟掉到地上,曹亮一点儿也不知道。正月听到抽搐声,一个使他血液凝结的想法闪过脑子:玲玲一定难产死了。他愣怔住了。

曹亮抖动着嘴唇,结结巴巴地说:“玲玲难产死了,小孩儿也跟她走了。玲玲临死前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什么?”正月抽泣着说。

“她说死后不让给部队上发电报。”曹亮呜咽着。

正月丧魂落魄地望着岳父那泪水纵横的脸。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里自言自语:死了,玲玲你死了!死了还不让发报,怕我在前线分心。你……玲玲!

正月的心像被老虎钳钳住在狡拧,猛撕猛拉。他双手捂住脸,滚热的泪珠从手指缝里流出来。“哇”的一声,他放声大哭起来,那闷雷般的号啕声,震撼着沉沉的湖边山村。房间里传来岳母的咳嗽,咳嗽声中夹杂着凄凉的抽泣。

曹亮趴在桌角,不时抬头用手抹眼泪,抹掉又溢出来。正月依靠在门框上,门外,村上的灯火早已熄灭了。刺骨的湖风阵阵吹来。村后的月牙浜的小树林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猫头鹰的凄婉的啼叫。


天亮了。正月仍然依靠在门框上。过分的悲恸反而使他心情平静了一些。衰弱、疲乏、忧伤、痛楚,接二连三的打击,使正月变得像长期住院的老病号。以前那富有生气的红扑扑的脸变成了蜡黄色,一道道泪痕依稀可见。饱满的天庭有点塌了,鼻梁也明显地突兀出来,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他无可奈何地朝门外傻看着。

门前的竹溪河狭窄的地方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鸟儿在路边的树上跳来跳去,雄鸡叫得更响了。正月跺跺冻麻木腿,磕磕碰碰地走到岳父跟前,他推推岳父的胳膊,眼泪汪汪地说:“听说部队上曾给我寄过一枚军功章?”

曹亮揉揉红肿的眼睛跑进屋里。他翻开皮箱,取出一个红纸包,往正月手里一递说:“军功章在里面,还有一张立功喜报。玲玲死后一个多月寄来的。刚开初我一直挂在墙上,前几个月听说你被俘的消息,就把它取下来。”

正月静静的听着,慢慢的打开红纸包,一枚金光闪闪的二等功奖章出现在他面前,他用手轻轻的抚摸着。

正月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寄表的木盒。他把军功章用纸包好,把喜报也叠得方方正正,放进木盒。他拿出笔,在盒盖上歪歪斜斜的写上了部队的地址。

正月带着木盒,来到公社邮电所。

正月填好包裹单,连木盒一起交给邮递员。邮递员检查时取出军功章,啧啧嘴欣赏着,随口问:“这是几等功奖章?”

“二等功。”正月头也不抬。

“你真不简单,战斗英雄!”忽然,邮递员把盖盖好后,不解地问:“军功章为什么往部队寄呀?”

正月心里难受极了,他低着头,摸着小木盒,把小铁钉一个接一个地钉进去。交好钱,他转身往回走,背后传来邮递员与邻近同事的对话:

“怪了!军功章往部队寄嘞!”

“哼!骗来的军功章,你让我看看地址。”

“怎么啦?”

“战俘。就是他,叫刘正月,竹溪大队支书的女婿。这个军功章是部队上以为他牺牲才发给的,谁知他当了王连举!”

“怪不得像偷了人家东西似的不吭声。”

正月听着,心中酸痛难受,他忍着,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回走。他不敢抬头,生怕见熟人。公社的小街上挺热闹的,人们在忙着办年货。街边的鱼摊上,青鱼、鲤鱼、活蹦蹦的虾,还有那冬天少见的银白色的银鱼;蔬菜更多,韭菜、鲜蘑菇、平菇都有;爆竹最多了,长鞭,足有二尺长,大炮竹有中药瓶那么粗。人们有说有笑地选购,不停的讨价还价。

他望着匆匆忙忙办年货的人,眼前又出现了玲玲那痛苦的脸,要是她活着……突然,正月想起了什么似的,直往村里奔去。


十一

正月匆匆地跑到家,吁吁地喘着气。他拉着岳父要到玲玲的坟上去。岳父领着正月,来到玲玲的坟前。月牙浜边的小山坡上,一个孤独的坟墓,四周是各种高高的枯草和蓬蒿,空气中弥漫着蓬蒿的淡淡的苦味。山坡上的落叶树冻得酥脆。风一吹,树枝咯吱咯吱响。坟基不知何时蹋了。坟上面的野草早已枯黄,剩下密密匝匝的根茎。正月望着圆锥形的坟,浑身痉挛着,想到上前线时产房无声无语的诀别,泪水刷刷直往下流。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卧伏在坟上,从枯黄的草皮中抠出一把土,攥转成一个团。天空飘起厚厚的云块,太阳早已隐没在云层里,天色蜡黄蜡黄。西北风不大,但刮起来咝咝直叫。天更冷了,要下雪了。正月仍然悲伤地趴在坟墓上。曹亮使劲的把正月从地上拉起来,揉揉眼角说:“人死了就死了……“他说不下去了。

正月连跌带晃地站起来,痛苦地望着岳父,眼睛浑浊没有表情,好像一个神经失常的人。他嘴唇抖了几下,没有说出声。他跌跌撞撞地走下山坡,从碎石堆里捡出一块面盆大小的石头,吃力地搬到坟前。他用手扒平坟头,将石头稳稳地放上去。他望着新垒上去的坟墓,跪在坟旁,连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一步一回头地往村里走去。

家家户户都忙着过年。有的人家门上已经贴上了崭新的对联。小孩儿穿上了新绿绿的衣服,在街上传来窜去,不时点起一个小爆竹。

曹亮家什么也没有准备。村上的人悄悄地给曹亮家送来猪肉、红枣、花生糖等年货。可一个人面也没见着。往年,曹亮当支书时,是谁也不敢往这儿送的。谁不知道他曹亮,该办的事你不说也办,不该办的事说破嘴也不行。用他的话说,按政策办。听到正月被俘的消息,特别是免职后,他精神上受到重沉重打击,但他慢慢地平静了。他心里想,这是政策呀,怨谁?

曹亮和正月回家的路上,不时碰到相邻们。有的热情地问长问短,有的只是咧开嘴打个招呼就避开了,害怕受牵连。人啊!总是势利的,起码有那么一部分人!正月的自尊心完全破碎了,弟弟解雇,岳父免职,不少人冷淡的目光,都是因为自己是战俘。

大年三十的夜晚,天空很黑,像倒扣的锅底。天空偶尔飘下几片雪花。

曹亮早早地上了床。屋里静得出奇。正月匆匆地拿出一张纸,给岳父写下写下了下面几句话:

岳父:

女婿对不起你,但女婿永远不会忘记你。原谅我的不辞而别,我到大庆去找弟弟,学瓦工。待挣到钱就给你寄来。烦你一件事:待春天杜鹃花开的时候,请帮我采上一束,献到玲玲的坟墓上。

婿:正月

正月把纸往茶杯底一压,轻轻关上门,往村外走去。村庄里爆竹不时冲上天空,火光直闪。他似乎又置身于激烈的冲锋战斗中。

正月出了村,沿着通往县城的公路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走,渐渐地走到路边边也不知道。黑沉沉的夜色中,寒风呼呼地吹着,撤出密集的碎雪,打在正月那冻紫而麻木的脸上。正月又冷又饿,头昏目眩,浑身颤抖着,像喝醉了烧酒似的。突然,他眼前一黑,栽倒在路边的水塘里,黑色发亮的塘面上,溅起了很大的水柱。塘面慢慢地平静了,夜空中冰冷的朔风中飘起了鹅毛大雪。

一夜之间,树上白了,房子上白了,到处是皑皑的白雪。路边的塘面上结了厚厚一层冰,冰上又落了厚厚的一层雪。

爆竹声声,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又揭开了新的岁月。


十二

雪还未完全融化的时候,一支庞大的建筑大军开到这里修建高速公路。推土机在凛冽的寒风中吼叫,大堆大堆的泥石填平了路边的沟塘。

一年过去了,平坦的高速公路上奔驰着各种各样的汽车,谁也不知道车轮飞转的公路下面躺着一名战俘,一名永远被人们遗忘的参加过边境自卫还击战的军人。他的死是幸运的,因为他从此摆脱了无休无止的冷遇和烦恼;他的死是幸运的,因为他深埋在坚固的水泥路面地下。宽阔平坦的高速公路就是正月的坟,只是坟上没有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