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多岁的时候,我在水泵厂上班,美其名曰办公室主任,其实就是做一些杂事——比你想象的还要杂,还要乱。

  水泵厂是一家国营工厂,规模不是很大,不过效益还过得去。这也是我鼓动我同学叶春美去找我们厂长争取调过来的原因。有一次去百花舞厅跳舞意外碰到这位老同学,才知道她就在我们隔壁的胶木电器厂上班。她说电器厂快撑不下去了,自己正面临着再就业的难题。她还是老样子,非常内向和矜持。回想起我们同学几年,竟几乎没说过几句话。

  她后来真的去找了我们钱厂长,我也抓住时机帮她在老钱面前说过一些好话。但不知什么原因,这事最终没办下来。

  再后来,我就很少见到她。记得曾邀请过她去跳舞,但她说有事,有点语焉不详,似乎隐藏着什么心事。我也不好细问,慢慢地就不怎么联系了。直到半年多后,我才在另一个同学的婚宴上见到她。她好像说在做白酒生意,主营甲酒,也顺带经销一些中档品牌。甲酒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档白酒,开个这样的店投资肯定不小,让我大感诧异。但她言谈之间有些躲闪,总是低着头,似乎仍隐藏着什么心事。

  2

  时近年底,厂里为答谢那些重要客户,准备办一个招待酒会;此外还要采购一批甲酒,作为伴手礼送给客户。酒会的具体事务和程序,厂长责成办公室拟定方案。我加班到深夜,代谢了不知多少脑细胞,总算弄了个大概,呈了上去。下午刚上班,老钱便把我叫去,问事情都安排下去了没有?甲酒准备去哪里采购?我愣了一下,说还没想好。但话刚说完,突然就想到了叶春美——她不刚好在卖甲酒么?

  “对了厂长,”我说,“我一个同学就在卖甲酒,就是上次……”

  “行吧,你去了解一下看看。”

  下午我去了叶春美店里,跟她详细了解了甲酒的价格及她的供应实力等等。我说价格方面一定要给我优惠,否则我不好交差。她妩媚地笑了,说老同学你放一万个心,价格绝对最优,不会让你为难。我发现她开店之后,大概因为锻炼得多了,口才进步明显。见她心情不错,我不禁也很高兴,像久雨后看到晴天。我说,春美晚上有时间么,要不一起去跳个舞?

  “恐怕没时间哟!你们货又要得这么急……”

  “哦,那好吧。”

  3

  单身汉的夜晚最是百无聊赖,有时能叫你寂寞得渗出血来。吃罢晚饭,把碗一扔,心思就胡乱飘荡,找不到一个落实的地方。随手抓本书来翻着,只觉土气息、泥滋味,一个字也读不进去。我当然清楚:此刻如此坐卧不宁,都是被下午叶春美那妩媚的笑容闹的。“恐怕没时间哟……”我反复回味着这话,觉得她其实并没有一口咬定不去,还是留有余地的;女孩子在应对异性的邀约时,有些矜持原也正常,并非真的拒绝……这样想着,我便匆匆出了门,跳上公共汽车,决计到店里找她去。

  隔老远就看到她还没关门,店里灯火闪亮。可当我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听到她的声音:“老公,来接一下!”

  老公?!她什么时候有老公了?我一时嗒然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停了下来。慌慌地朝店里看去,才发现她正站在凳子上,抱着一只纸箱子。一个男人走过去,直接拦腰把她抱了下来,两人极尽欢狎。

  ——更要命的是,那个男人不是别人,正是厂长老钱!

  我看不下去,赶紧转身离开。莫名的颓唐和愤懑,让我很有打砸的冲动……

  4

  至此,先前的诸多疑惑,答案轰然解开。叶春美苦苦掩藏的心事、老钱刻意让我负责甲酒的采购乃至于为销售甲酒而刻意安排年底的酒会、下午叶春美那“妩媚的笑容”……在这个时候,都对我构成一种巨大的讽刺。我在想,如果我当时不提叶春美的店,老钱肯定会自己提出建议或者进行某种暗示,直至心愿达成;而叶春美的笑,当然也不是那么妩媚:她其实是在说,价格方面老同学你就别瞎操心了,我和你们老钱——谁跟谁啊!

  是啊,我好傻,被你们合起伙来当猴耍。你们自己男盗女娼就罢了,偏要把我夹在中间,充当你们的白手套,妈的!

  走到宿舍区,看到一只短尾巴狗,在我前后乱窜,仿佛是老钱派来跟踪我的幽灵,让我气不打一处来。我捡起一块石头,用尽全力朝它掷去。短尾巴狗恶叫了两声,不要命地逃开了。我望着那小东西逃走的影子,解嘲道:

  “好你个钱正修!我且扳回一局,哈哈哈!”

  5

  第二天一早,我打了个请假报告,去找老钱签字。我请假的事由是:家里来电话,说给我物色了一门亲事,让我今天务必赶回去。面对这样的事由,老钱当然无法拒绝,很快就签了。

  我在乡下呆了一周,乐淘淘的,几乎忘记了时间。一不小心,已匆匆地换了年头。而我也借此避开了有关酒会采办等事务的多少烦恼。

  回到厂里,则一仍旧贯。厂报说酒会办得“非常成功”,嗯,那是一定的,当然会非常成功,新闻里见惯了。厂报上还说,客户们都非常满意,纷纷表示新年里要扩大和我们的业务量,提高业务质量,共创辉煌。

  6

  电话响了,一接听竟是老赵。老赵湖北天门人,在武汉经营水泵批发,是我们的老客户了,差不多每个月都来进货。我问他找我什么事,他支支吾吾了好一阵之后终于说:“……马主任,有些话可能不该说,请你原谅——你们那个甲酒有问题,肯定是假酒,我喝了之后头痛了两三天,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挂了电话,我不知什么滋味。老赵是个实诚的人,特意把电话打到经理办来,使我没法怀疑他所说的一切。老钱如此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为了一点眼前利益,弄巧成拙,让人不得不虑及水泵厂的前途。但我现在暂时也只好装聋作哑,既不便对老赵许诺什么,更不可能去向老钱厂长汇报。

  而此后几天,我又接连获得消息,说是又有客户委婉地反映,酒是假的。但这些消息只是同事们私下窃窃私语地流传,地火似的悄悄燃烧着。我感到厂里已是不能久留了,竟突然有一种快意。下班回去的路上,看到家具城隔壁有个公用电话亭,心里咯噔了一下。为避免老赵的头痛在他人身上重演,为人们身体健康计,我走进了公用电话亭……

  7

  ……

  8

  我踏上开往上海虹桥的高铁,要去祝贺弟弟喜迁新居。

  刚找到座位,正在安顿行李,便听到有人叫我。那声音有点怯怯的,似乎没有把握,带着试探的意味:“……马克?”

  我斜过头一看,是我的邻座,脸上已荡开笑纹。

  “哦哦,钱厂长!”我非常惊讶,“真是你啊!”

  “不是厂长了。”他连忙纠正。

  于是一路闲聊起来。我这才知道他后来不久被迫也离开了水泵厂,并且离了婚,然后便去了浙江,在嘉兴一家民营机械厂负责技术。回首二十年前,他曾有负于我,而我亦有负于他,只不过时过境迁,都不去说破罢了。当然,说到底,还是我更应该愧疚吧,以至于常常害怕回忆。年轻时那一段段往事,留下了我对人性最初的痛感……

  有那么一阵,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兀自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山峦和田野发呆。但随后,我们却几乎在同一时间,开口向对方打探:

  “——有叶春美的消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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