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站在青青的牧场
看那天路修到我家乡
一条条巨龙翻山越岭
为雪域高原送来吉祥
那是一条神奇的天路
带我们走进人间天堂
青稞酒酥油茶更加香甜
幸福的歌声传遍四方
……
第一次听到《天路》这首歌,是2006年的夏天。那年的7月1日,凝集着中华民族激情和梦想的青藏铁路全线通车了。那条路蜿蜒在地球的最高处,是世界铁路建设史上的英雄史诗。
几个月后,我受命进藏工作。但乘坐的不是现代化的制氧列车,而是部队上级配给我的工作用车——“特拉卡越野”。车载DV真是个好东西,漫漫青藏线,歌满天路情满怀,我学会了《天路》这支歌,也记住了歌手韩红。然而,当一路翻过了莽莽昆仑和唐古拉雪峰、穿越了可可西里无人区的时候,内心深处又不可抗拒地再现着一幕幕悲壮。因为,我的灵魂在同雪域神秘的自然生态奇观碰撞对话的同时,也映像着55年前那些为开凿青藏线忍饥挨饿、出生入死、毫无功利的将士们的壮举,尤其是格外怀念起一个人来,他就是我客居兰州的同乡前辈、心中敬仰已久的“天路之父”慕生忠将军。
兰州至拉萨,路程两千二。草原狂野,苍山如雪,一山见四季,十里不同天。这条弯弯曲曲的道路上,铺垫着青藏高原的苍凉厚土,铺垫着以慕将军为代表的一代先烈的灼日英魂,也铺垫着我作为一名新时代军人的特殊情怀。
从军几十年,习惯了行动有预案。出发前特意围绕青藏线作了一些必要的功课,慕生忠将军当然是绕不开的内容。是他,带领当年的十八军独立支队由青海进军西藏,一路边打仗边修路,用无数伤残和牺牲热血生命的代价换来了一条彪炳青史的“天路”——青藏公路;后来,又用近乎一生为青藏铁路的面世呕心沥血,流尽了最后一滴汗水。
在兰州市南昌路一个比较老旧的家属院里,我见到了慕生忠的后人,也见到了一本厚厚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将帅名录》。现将书中关于慕将军的生平简历抄录于此,以示敬仰:“慕生忠,1910年10月生,陕西吴堡人。193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历任陕北吴堡县南区委书记兼军事部长、陕北红军十五支队第五团政委、山西晋西游击支队司令员、陕甘晋省委委员、陕北第二战区司令员兼政委、佳(县)、吴(堡)、米(脂)中心县委书记、第一野战军政治部民运部长、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政治部主任、进藏部队十八军独立支队政委、西藏运输总队政委、西藏工委组织部长兼青藏公路管理局局长、西藏自治区筹委会委员、兰州军区后勤部政委、西北铁路干线工程局政治部主任、青藏铁路建设工程局首任局长、第四届甘肃省政协副主席、甘肃省顾委常委等职。1955年12月被授予少将军衔、一级解放勋章、一级独立自由勋章和二级八一勋章。1985年离职休养。1994年10月19日在兰州逝世,终年84岁。”
将军之所以为人们所崇敬与纪念,不仅因为他戎马倥偬的战火经历,也因为他的英名与青藏高原、青藏公路以及后来的青藏铁路紧密联系在一起。他不只是所向披靡的疆场虎将,还是一位名闻遐迩的“筑路将军”。
华夏西南大地,苍山厚土。青藏高原南有喜马拉雅,北有莽莽昆仑,东面是险象环生的横断山脉。入藏难,难于上青天!
曾经由史料中看到过这样几幕历史场景,至今想起来依然感到惊世骇俗,荡气回肠。
公元643年,作为唐蕃友好使者的文成公主,在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为主婚使的庞大皇宫保障队伍护送下,由长安经青海长途跋涉进藏,历时一年另四个月。到达吐蕃王朝所在地乃东镇时,死伤人畜无数,队伍萎缩有如“大象变小鼠”。
1951年,西藏和平解放,国家曾动用40000多峰骆驼组成大型驮队向西藏运输货物。由于沿途条件险恶,平均每行进1公里,就要留下3至12具不等的骆驼尸体。
1952年1月,中央人民政府派出两千余名护卫,送十世班禅由青海西宁返回西藏,同时征集奉送军马4500匹,骆驼3000峰,牦牛13500头,骡子2500匹。在穿越青藏高原的行程中,大批人畜丧生,抵达西藏日客则时,所剩寥寥。
1953年初,进藏部队断粮了,西藏向北京告急!西北局组织西藏总运输队,取道青海,翻越唐古拉山,紧急调运补给。途中有数十名官兵和数千峰骆驼死于高寒和缺氧。
……
话题回到慕生忠带领的部队。进藏道路的险恶,导致进藏运输举步维艰。时任运输总队政委的慕将军完成首期储运准备工作后,专程赶到北京,求见刚从朝鲜战场归来的彭德怀,提出了修建青藏公路的设想。家国初建,百废待兴,中央首期拨给他30万元修路经费,按当时正在修建的康藏公路造价计算,这笔钱只能修30华里公路。彭德怀又以国防部长的名义,批给他1500公斤炸药,3000件工兵铁镐,10辆10轮大卡车。
受领任务的慕生忠虽然怀着凌云壮志,同时也因为军人的职业意识而做好了另一种思想准备,那就是自己的生命也许会结束在这次史无前例的高原雪野大筑路中。
他特地进了一回北大照相馆,冲洗了一摞自己的照片分送给许多曾经的战友,但是亲人免送。每个得到照片的人同时也得到了他的一句话: “我如果死在了那个地方,这就是永久的留念!”接到照片的人全都无语,在心里默默地为他祈祷。不能说这是忧伤,而是一种崇高的隐忍与悲壮。
回到部队,正是1954年的入夏时节,内地暑热如火,青海高原藏区却仍显微凉。他带着队伍从青海湖边那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镇“香日德”出发了,开始了向着喜马拉雅的挺进,投入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条穿越青藏高原的公路的建造工程。
“奔突天尽头,筑路无所惧。一个支点,足以让我撬起地球。”这是慕将军曾经写下的日记,我在他女儿处有幸目睹。字里行间,笔锋刚健,豪情万丈,振聋发聩。部队行至青海格尔木时,面对满天纷飞的狂风暴沙,将军拿过自己的铁锹,在锹柄上用烙铁烙上了“慕生忠之墓”五个大字。他说: “如果我死了,这铁锹柄就是我的墓碑。”
格尔木,我曾经查阅青海地区五十年代以前大量的史料,也没能够找到这三个字。立体考证才知道,它早先是被称为“噶尔穆”。地处青藏高原腹地,一片茫茫无际的戈壁荒滩,方圆13万平方公里,却仅仅是地图上的一个名称。据说最早出现在这里的人群是蒙古族,因为地域旷达无际,便取了格尔木这个名字,蒙语意思为“母亲的胸怀”。慕将军所率大军到达这里时,河流干枯,草原被沙丘所吞没,已经了无人烟。随行人员无人说得清格尔木的准确方位,空旷的原野上没有一棵树木,更没有一户人家,只有将军带领的人马和少量的帐蓬。面对望不到边的满目土黄色,有官兵不时发问,“格尔木到底在哪里”?慕将军将手杖猛地往地上一插,霸气地说: “格尔木就在脚下。既然原始的方位物消失无踪了,我们的帐蓬扎在哪儿,哪儿就是格尔木!”若干年之后,将军插下手杖的地方,崛起了一座新兴城市,它就是今天的格尔木市。因为城市的主人多是军人或曾经的军人,人们便送给了它一个别称,叫做“兵城”。这当然是后话了。
玉珠峰、昆仑雪、唐古拉山口,是修筑天路绕不开的天然屏障。在崖壁上劈山开路就得打眼放炮,把人悬吊在20多米高的峭壁上掌钎抡锤,稍有疏忽就会酿成重大伤亡,尖利的石茬常常割断吊绳,不时有悬空作业的士兵坠入谷底,粉身碎骨。
飞水架桥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工程,慕将军不失自信,亲自挥大锤蹚冰河,身先士卒做表率。他没有修路的理工学知识,却有超凡的指挥管理才能,尤其是对筑路队伍中的知识分子和专业人才,既关怀体贴又格外尊崇。在他精心策划组织下,大家集思广益总结出了施工中“平、硬、直、快”的四个指标,保证了工程既安全又高效。英勇的筑路大军,战场上是英雄,修路中亦然豪杰。离开香日德小镇仅仅80天,脚下的路已经越过了“万山之祖”昆仑山,到达了楚玛尔河流域。打造这段路途的是镐锹钎錘,外加官兵们一双双布满血泡的粗壮大手。还有那些献出生命的勇士,把青春热血也无悔地浸入了路基,凝聚成犹如钢筋混凝土般的坚硬……
因为高寒缺氧,纯净圣洁的湛蓝天空下,造物主临摹着一张张人与自然极不协调的写意画: 一片如洗的纯净中,有一群筑路官兵,他们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眼睛充血、喉咙嘶哑、皮肤龟裂,有的患了雪盲症和青光眼,个别的双目失明……
因为资金短缺、物资运输困难,伙食顿顿只能是白水煮面片,连一点青菜和油星都少见。惟一的营养品是有限的盐水煮黄豆,还有每人每天能吃到的两个鸡蛋大小的白萝卜。冰雪世界,风寒征途,上级供给部门已经尽其所能,把关爱和努力做到了极致。
公路修到伸手及天的唐古拉峰,海拔高度超越了5000米,不时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施工中猝然倒下,再也没有站立起来。
草料奇缺,不少随行的骆驼和骡马很快也掉了膘,瘦成了骨头架子。眼见得,它们空有一副庞大的皮囊,三三两两筋疲力尽地倒下去,却还有个别要使出最后的力气扑腾着站起来,再倒下,最后流着长长的干涩的眼泪嗷嗷惨叫不息。那凄惨惨地泪叫,似乎在告诉大家,它们不甘心出师未捷,不愿意离开同甘共苦相依为命的筑路官兵。
青藏公路翻过唐古拉雪山之后,筑路大军中出现了身份和任务非常特殊的一干人马——收尸队。他们专门负责收集掩埋牺牲的官兵,还有累死、病死的牲畜尸体。格尔木以北的荒郊野外,从此多出了很多很多的坟茔,那就是今天昆仑烈士陵园的雏形。
公路延伸到“藏北的心脏”那曲境内,气候环境依旧恶劣不堪,筑路大军饥饿疲惫临近极限,却突然又遭遇藏独武装力量的偷袭包剿。官兵在慕将军指挥下奋勇作战,虽然得胜无疑,却也伤亡惨重。前方地势相对平缓,再向前300公里处便是目的地拉萨了,曙光在召唤,而部分官兵却不得不在战斗中流尽最后一滴血,与充满未来希望的这个世界告别。
亘古神山默默注视着,青藏公路在一寸寸地继续向前延伸……
伴随布达拉宫广场迎风招展的旌旗和喧闹的藏家礼乐,1954年12月25日,青藏公路建成通车了。历时7个多月共计219天。西藏人民欢欣鼓舞,拉萨政府立碑刻铭,他们记下了金珠玛米的无量善德,也记住了“天路之父”慕生忠的巨大伟业。
两年后,陈毅元帅率领中央代表团参加西藏自治区成立庆典。飞机于当雄机场着陆高原,而后驱车驶往200公里外的拉萨。极目这条通向天边的路,元帅在吉普车内静静地听人讲了公路修筑的完整过程,了解了慕生忠将军奋战雪域期间的许多故事。30万元经费,1500公斤炸药,3000件工兵铁镐,10辆10轮大卡车,若干骆驼和骡马,这就是青藏公路的基本投入,而这条天路的产出回报,却无法用数字来衡量价值。一向豪放的元帅沉思良久,最后只说了一个字:“神!”
是啊,人的一生要翻越多少山?趟过多少河?踏足多少路?大同小异,百家常态。然而在强大的信仰支撑下,筑路官兵拼力翻越的不仅是雪线极地的大山大河,还有自身灵魂的高峰激流。战胜心理的雪山冰河,需要“神功”。如果说“女娲补天”是因为天神赐力的结果的话,那么慕生忠和他的士兵们筑就天路,凭借的“神力”却是对于党、国家和民族的绝对忠诚!
听到这样一则趣闻: 有人以经济学家的视觉,专门研究考证了当年青藏公路的修建详情,并核算了它的成本和社会政治经济综合效益,最后很折服地给彭德怀元帅赠送了“中国最佳投资项目董事长”的头衔,给慕生忠将军添加了“最佳筑路工程总经理”的雅号。呵呵,有点幽默,却很是绝妙!
24年前,与天路齐名的开国将军慕生忠,在一杯浓烈的酣酒之后安静地离开了我们。他把自己在世界屋脊上铸造的忠魂留在了雪域天路,也把自己曾经点燃的拓荒篝火永远地留在了人间。他的英灵,缭绕在高原湛蓝的天空遥不可及,却又伸手可及;他的微笑,在厚厚的雪被下面萌芽破土,宣示着力量与希望。记得他名字的人很少,但听说他故事的人却很多。因为他是“天路之父”。
慕将军辞世,万众怀念,特别是青藏人民莫敢忘君,他曾经工作生活过多年的甘肃人民也以他为傲。今天,在海拔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沙岩军人群体雕像。那是青海省政府为青藏公路的建设者竖立的丰碑,铭文记叙了这条道路从初建到七、八十年代改造的全部过程。无论风雪交加还是大雨盖顶,人们总能看到一幕又一幕庄重肃穆的场景,那就是游牧或朝圣的藏族同胞只要路过此处,就会给雕像敬献上洁白的哈达,系上五彩的经幡,然后三拜九叩。他们,是在把自己的一腔虔诚捧奉给造福雪域的“穿军装的菩萨”,捧奉给自己心中的神。
我知道,慕将军离开这个世界时仍有遗憾。因为,他不只是土石天路的缔造者,后来也是钢铁天路的规划设计者。作为青藏铁路建设工程局的首任局长,他没能在有生之年亲自指挥完成青藏铁路格尔木至拉萨段的修建,但谁也不会怀疑,这1100公里令全球注目的辉煌之路,也是他曾经用双脚踩出来的。他把毕生的精力和智慧都倾注在了青藏的山水之间,先后三次徒步率军进藏运粮、探路、特别是晚年参加修筑西宁至格尔木段、踏勘格尔木至拉萨段的情形,老部下们至今历历在目。
他的名字,永远地镌刻在昆仑唐古,回荡在珠穆朗玛。他的骨灰,也从金城兰州飞向高原,撒在了世界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