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萧顿城外雇了一个漂亮姑娘,”慕莱的父亲说道,“她是个德莱尼人,但是至今为止她还看不出有任何不良习惯。我让她来照看男装店。”

  这是在1955年春天的事情。慕莱刚从大学里毕业。他回到家中,立刻看出来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任何人都可以毫不费事看出来,全写在他父亲那张阴沉着的脸上毫无疑义了,每天每日他的父亲都腹中早有定稿——艰难时日在冬季来临之前就会让你痛不欲生。再过六个月慕莱就要全面负责,就会坐在那间小小的形如挂起的鸟笼的朝外的办公室里,就孤悬在店铺的后部,俯瞰着下面的里诺鲁姆大街。

  则各勒尔商店在那个时候依然被叫做则各勒尔分店。它的年岁之古老大概与这座城市同龄。现在的这座建筑——有三层楼高,红砖砌成,那店名倾斜的砖形灰色字体,在慕莱眼中看来,总是惊人的张扬而且具有东方魅力——始建于1880年,以代替早期的木制结构建筑。这座店铺并不出卖日用杂货也不再经营五金制品,但是他们在店中依然陈列着男士服装、女士服装、儿童服装,以及干货、靴子、鞋子、布料、日用品、家具等。

  慕莱溜溜跶跶前去看一眼那位漂亮姑娘。他发现她正隐身于一排一排的玻璃纸套住的衬衫后面。芭芭拉。她的个子很高而且发育很好,正如他的父亲用一种低沉而痛悔的语调所说的那样。她那满头厚密的黑发既没有鬈曲也非清汤挂面——而是从她白皙宽阔的脑门上波浪一样云鬓突起。她的眉毛同样也是厚密黑色的,而且看上去光滑黑亮。慕莱后来发现她在眉毛上涂凡士林,而且把鼻梁上方交接之处的毛发一根根拔光。

  芭芭拉的母亲曾经是黑乡村农场的主要支柱。而在她去世之后,整个这一家人就移居到肖顿去了,这是大峡谷边缘附近一块喧嚣的半农业居住区域。芭芭拉的父亲以打零工为业,而她的两位兄弟则令人恼恨地与汽车结缘,时断时续地找些麻烦出来。其中一位不久后就彻底消失不见了。另一位与一个本分持家型的女孩结婚此后就定居下来。正是后面这位此时此刻正来在店中到处闲逛,假装是前来拜访芭芭拉。

  “千万要注意他,”芭芭拉提醒另外的店员们说,“他看上去蠢头蠢脑的,可是稍不留神他就会拐走点东西。”

  听到这些话,慕莱就觉得她很是缺少家庭感情。他是家里唯一的孩子,虽然没被惯坏却很受宠爱,从而他感觉自己身系各种各样的责任义务,时刻要保持体面庄重,心中始终要有爱。当他刚从大学里毕业回家,他就迫不及待前去问候店中工作的每个人,自从儿童时期他就熟悉大多他们这些人。他在大峡谷的大街上朝每个人笑跟每个人攀谈,就像一位刚刚加冕的王子一样和蔼可亲。

  芭芭拉的兄弟终于在染指货物时被当场捉住,从他的一个衣兜里搜出一双短袜,从另一个衣兜里又搜出来一盒窗帘钩子。

  “你能知道他要这些窗帘钩子究竟为何用吗?”慕莱问芭芭拉道。他满心里想要拿此开个玩笑,以急切地表明他并不因她的兄弟的缘故而对她有丝毫非议。

  “我怎么会知道!”芭芭拉说道。

  “或许是他精神上有偏执的毛病需要心理治疗。”慕莱说。他曾经选修过一些社会学的课程,因为他希望有日自己会成为一位联合教会的牧师。

  芭芭拉说:“或许他希望自己被吊死也未可知。”

  就在那一刻慕莱爱上了她,如果说他此前他还从未爱过的话。她是一位高贵的女孩,他心里觉得。一位坚强的女孩,出污泥而不染的一朵黑白相间的爱尔兰沼泽里的百合花——就像罗娜.杜恩那样口不饶人却心如磐石。母亲不会喜欢他的,他心里想道。(对此他是完全正确的。)自从自己丧失信仰以来任何时候他还从来没有像这样快乐幸福过。(这么说并非是令人感到满意舒适的一个方式。更可以说是他好像来到了一个密闭的房间之中,或者说他打开一个抽屉发现自己的信仰已经干枯,发现它已经化为抽屉里一角的一小撮尘土。)

  他事后总是说自己下定决心立刻就要得到芭芭拉,然而他并没有在表面的追求仰慕之外再极尽能事花样百出。整个他的学生阶段他所明显表现的是他对追求的能力体现,同时体现的是他良好的本质以及甚至有一些处事为人方面处于劣势的倾向。然而他却足够体魄坚强——他拥有属于自己足够的优势——他并未遭遇费劲巴力的处境。稍微有一些费劲巴力他还是足能坚持的。

  芭芭拉拒绝了市区商业中心举办的为选拔自治日游行女王人选而举行的花车游行。

  “我完全同意你的做法,”慕莱说道,“选美比赛是对人格的极大冒犯。”

  “那样的美只是纸花的美,”芭芭拉则说,“看到她们就让我嚏喷不止。”


  慕莱和芭芭拉现在居住在则各勒尔度假胜地,位于大峡谷西北部大约二十五英里处。这里是一片贫瘠的土地而且多山。农场主们已经在这个世纪的开初就彻底遗弃它了,从而让这里杂草丛生荆棘遍地。慕莱的父亲在这里购买了二百亩的土地,并在之上建造了一座原始的小木屋还称这个地方为他的狩猎营地。当慕莱丧失了他在大峡谷的店铺之后,以及他的大房子还有商店后面场地上的小房屋,他就带上芭芭拉和他们的两个小孩子来到了这里。他的营生是驾驶校车以挣得一些现金收入,其余的时间就全部用来建造另外七座新的棚屋,外加整修原先的那一座,以其作为下榻之处和自己一家的起居之处。他自修过木匠、泥瓦匠、自学过电工和管道工。他伐倒树木,建水坝于溪上,给河床清淤,用手推车运来沙子,建起来一个游泳池和一片沙滩。出于多方面显而易见的原因考虑(正如他所说的),由芭芭拉掌管财政大权。

  慕莱还说自己的故事是一个极其平凡的故事。难道说它可以被称得上是一个经典的故事不成?“我的曾祖父发起并运作了这项事务。我的祖父奠定了它最辉煌的时期。我的父亲把它发扬光大延续下来。而我则丧失了这项业务。”

  他并不在意告诉人们这一切。他也并非刻意拦住人家告诉他们这一切以解脱自己。前来的客人们经常会看到他总是在工作。修复码头,油漆小舟,搬运日用杂品,清挖排水沟,他看上去是如此的能干而且从无倦意,如此快乐地从事着一切自己手上的活计,以致大家就推举他从一个农场主而成为了度假胜地的维护管理者。他具有这么一种超常的忍耐力以及漠不关心别人隐私的友好本性,拥有一副非运动健将却粗壮健硕的服务性体格,一副被太阳晒得黧黑的面孔,一副平板得如同乡间男孩的面色。但是就是同样这些客人们年复一年回来造访,而且有些时候他们变成这样的朋友,受邀在大年夜前来与主人一同享受家庭大餐。(这被看作是一种成就,在那些老主顾们的眼中,能成为仪态端方的芭芭拉的朋友。有些人却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殊荣。)之后他们就可以洗耳倾听慕莱的故事了。

  “我的祖父曾经攀上过我们在大峡谷我们建筑的房顶,”只听慕莱讲道。“他走上屋顶去往下扔钱。每个星期六的下午。两角五分币,十分币,镍币——也就是五分币,我猜当时你们是这么叫的。这招来一大群的人。初期开创大峡谷的那些人都是浮华好炫耀之人。他们没有接受过什么良好的教育。他们并非是什么文质彬彬的绅士。他们坚决认为是他们这些人建起了整座芝加哥。”

  之后就发生了什么不期之事。他说。优雅的女士们来到这里,牧区长也来到这里,接着出现了文法学校。出有各种沙龙,入则花园派对。慕莱的父亲是圣安德鲁教派的一位长老;他坚决拥护保守党。

  “很有意思——我们习惯于说‘拥护’而非‘支持,’在那个时候商店还属于一种机构。数十年来事情并没有变化。老式的展示橱窗有曲线形的玻璃顶部,而活力四射的变化就起于头上那些金属的圆柱体。整座城镇也与此相类似,一直到五十年代。那些老榆树依然没有死去。它们却已经开始死亡了。到夏季的时候广场的周围已经开始到处出现老式布料的遮棚。”

  当慕莱下定决心决意要进行现代化的时候,他就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加以实施。那一年是1965年。他把整座建筑用白色灰泥都抹了一遍,窗户全部封闭起来。只有那些小扇的、比较时髦的、与眼睛平齐的临街窗户留了下来,好像是意欲展示皇家的珠宝一般。而则各勒尔这个店名——也只有它了——以流畅的花体横着书写于白色的灰泥之上,并装饰成粉色的霓虹灯。他抛弃了齐腰高的柜台,在清漆剥落的地板上铺了地毯,安装了非直射的灯光设施,并且运用大量镜子作为装饰。楼梯上开出了一个巨大的天窗。(不慎却漏水,不得不经常修理,在第二个冬季来临之前就被拆除了。)在女士的房间之中有各样树木、数个水池以及一个喷泉。

  简直是疯狂之举。

  在此同时城镇的南部已经设立商店区。慕莱或许应该到那儿去开店吗?他已经深陷入债务的泥潭不能自拔也就去不了了。也因为,他此时已经成为一名城区规划的发起人了。他不单只是改换了则各勒尔的招牌,他也已经改变了自身,一举成为市政方面举足轻重的人物。他为各种委员会服务。他身兼建筑委员会的职务。这就是他究竟为何发现了一位来自洛岗的男子,一位生意人以及土地开发商,他正在获取政府方面的资金,用以修复保留那些老的建筑,可实际的情形是他正在亲手推倒那些老屋,只保留它们最基础的部分,用以合并建成他那些外表看着新潮、实际极其丑陋、完全属于豆腐渣工程的公寓街区以获得暴利。

  “啊呀——简直是堕落啊,”当慕莱回忆到这一切的时候不禁说道。“应该让人民知道这一切!我在报纸上大声疾呼。我不遗余力地在街头角落里呼唤正义。那么我心里到底又是怎么想的呢?难道是我认为人民一点都不知情?这一定是一个必死无疑的愿望。一个必死的愿望。我逐渐变为一个大声疾呼者,成为一个公众取笑的人物,以致我被剔除出委员会之外。我会丧失一切信誉。他们这么威胁我说。我也会丧失这家商店。我会把它抵押给银行从而彻底丧失掉。另外再加我的祖父所建造起来的这座大房子,还有同一块场地上的那座小房子,那里是芭芭拉和我以及小孩子们的居住之所。银行绝对不可以染指此事,但是我把它们都卖掉了,干脆了结此事以落得清白——这就是我之所以想要这么做的干系所在。无比幸运的是我的母亲早已在商店彻底倒闭之前去世。

  当慕莱在谈论这些事之时,有些时候芭芭拉会借故离开。她会去再拿一些咖啡来,一会儿她又会回来。有的时候她也会带上那条狗,萨迪,走到池塘边去溜跶一会儿,趁着白桦树以及杨树树干间的荫凉空隙,置身打蔫的毒芹丛中。慕莱根本用不着解释,尽管说他也已经听到了,似乎也装着没听到,她返回时所发出的足音。任何已经成为他们的朋友的人,都不得不理解芭芭拉究竟为何要在时而接谈以及不时离开之间取得平衡,正如他们不得不谅解芭芭拉根本不想做任何事情一样。她会做很多事情,当然了。她要做烹饪,她要管理度假胜地的事儿。可是当人们发觉她的阅读量如此之大时,以及她从未进入过大学的情况,他们就时或会建议她一定要去上学,她应该获得一个学位。

  “那又有什么用?”芭芭拉会说。

  实际的情形是她根本不想成为一名教师,或者一位学者,或者一个图书管理员,或者一个编辑,或者去制作电视纪录片,或者去写书评,或者写专栏文章等等。这些事情芭芭拉根本不想去做,其清单列出来要像你的手臂一样长。很显然她想去做的事情就是眼前正在做的事情——阅读,出去散步,快快活活地吃点喝点,容忍别人的陪伴。除非人们可以接纳并高看她目前的所作所为——她的时而退场,她极端的懒散行为(她有极度的懒散态度,即便当她正在为三十人烹调一顿上好的大餐之时)——除此之外你根本不可能属于她所能容忍的朋友之列。

  当慕莱正在忙于整修房屋以及四处借钱并卷入市政事务之际,芭芭拉依然在阅读。她一贯总是在阅读,然而现在她更是花去越来越多的时间在阅读。孩子们已经开始上学了。有些时日芭芭拉从不离开家中半步。在她的椅子旁经常会有咖啡杯,还有高高一摞来自图书馆的各种蒙满灰尘的厚厚的书籍,《往事回忆录》、《约瑟夫及他的兄弟们》、一些出自俄国二流作者的书籍,慕莱从来都没有耳闻过。芭芭拉对阅读拥有真正的狂热,她的母亲这么说过——难道她就从不担心从图书馆中把所有这些书籍都带回家里来?你根本就不会知道究竟都是些什么人曾经触碰过它们。

  阅读这些大部头沉重的书籍,芭芭拉自身也变得越来越沉重。她并没有真正发胖,可是她已经增长了二十或者二十五英镑体重,这些分量很好地分布于她高高的、从未真正苗条过的体型之中。她的脸面同样也发生了改变——肥嫩的肌肉已经模糊了曾经清晰的轮廓,这让她看上去更加柔和一些甚至可以说显得更加年轻了。她的两腮胖乎乎地凸出来,她的嘴巴显得深藏不露。有的时候她面呈此色——她至今依然如此——仿佛沉浸于自我陶醉之中,更像一个意坚辞决的小姑娘一样。目前这些日子她正在阅读一些小部头的书籍,作者们分别来自捷克、日本甚或罗马尼亚,然而她本人依然是沉重不堪。她的头发还是同样那么长,同样那么黑,除却面部的四周,那里的发丝已经变白,好像是一块面纱挂在了那儿。


  慕莱和芭芭拉正在驱车驶下山坡,驶离弯弯曲曲重叠起伏的山间道路,驶向平坦直立的农场的栅栏。他们正在驾车前往大峡谷,为了一个特殊的缘由。就在两星期之前芭芭拉在自己一边臀部的肌肉上发现了一个肿块。那时她正从水塘里爬出来要晾干身上的水——这是她最后一次游泳,这也是这一年酷热天气最后的一次大喷发。这个肿块大约有一个弹球那么大小。“如果我的身子不是这么胖的话,或许我早就感觉到它了,”她说,并非是特别的懊悔或者是惊异。她本人以及慕莱谈起来这个肿块,就像是谈论一颗坏牙一样——一件必须加以处理的烦心事。她已经在大峡谷的一座医院之中做手术把它给拿掉了。接下来就要有一次活组织检查诊断。

  “有可能是臀部长了恶性肿瘤吗?”她询问医生道。“这是多么一件丢脸面的事情啊!”

  医生说这个肿块很可能是一个游离组织——恶性肿瘤细胞很可能在身体别处另有源头。这是一个封闭的信息。很可能这永远都是一个秘密了——恶性肿瘤细胞的基础来源永远都不会被发现。就算他们可以完全证明这是一些恶性肿瘤的细胞。“在我们彻底了解一切之前未来都是模糊不清的,”这位医生说道。

  就在昨天这位医生的前台接待员打电话来说,检查结果已经出来了。她和芭芭拉约好就在那天下午前来大峡谷的办公室看医生。

  “这就是全部吗?”慕莱问。

  “全部什么?”

  “全部她所说的话?”

  “她只是一位前台接待员。不难理解这就是她全部所说的。”

  他们在两边高高如墙的玉米帷幕之间驱车前行。玉米秆大约要有七至九英尺高。现在每一天农场主们都可以开始收割了。即便在中午时分太阳也很低,也照射不透密不透风的玉米秆林,也再不能给它们染上金晃晃的铜色了。他们就这么驱车驶进一片有序斜射的光辉之中,一英里一英里一路向前。

  昨天晚上他们在一起待到很晚;他们在观看一部很老很老的电影,“一棵孤独的松树的踪影”。慕莱还在孩童时期就观看过,就在洛克西大剧院,在大峡谷的时候。所有他的记忆就是关于布迪被杀以及亨利.芳达伐倒松树做棺材那一部分。

  想到这些之际,他就开口唱道。“‘哦,他们伐倒了老松树,他们把它拖拽到锯木厂。’我总是在这么想,”他说,打断自己的吟唱,“这首歌一定是来自这部电影。”

  芭芭拉接着唱下去。“‘用松木做一口棺材,为我可亲可爱的甜心。’”之后她又接着说,“请不要如此一惊一怪的。”

  “我可没有,”慕莱说。“我只是忘记了接下来的事情。”

  “请不要直接进来坐在候诊室中。那太可怕了。直接到沙滩上去等着我。我会从落日走廊上下来。”

  他们不得不驱车驶过那片农场,拜特丽丝.萨维杰曾经在那儿养过马。一段时间之中她曾经拥有过一座骑术学校。可这段时间没有维持很长。那时她就把马匹都寄养在那里,而且她一定是以此为生,因为她一直这么坚持着,她也经常呆在那儿,直到前四五年的时候,之后她就把马匹都卖掉了,据推测此后也就离开那儿了。他们不知道她会搬到哪里去;他们有很多次在城中见到过她,但是从来没有跟她谈过话。当他们驾车驶过,看见遍布田野上的马匹时,他们之中的一个就会开口对另一个说,“我搞不明白维克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并不是每一次都经过这里,但是每年中大约都有一次路过,他们之中的一个会这么说,而另一个就会回答,“只有上帝知道,”或者与此类似的一句话。但是自从拜特丽丝和那些马匹离开之后他们就再也无意这么说了。


  维克多.萨维杰第一次走进这家商店之时,他就把其余的店员们都驱散了——慕莱是对芭芭拉这么说的——就像一只猫置身于一群鸽子之中一般。而且,实际上,许多慕莱连同商店一起承继过来的店员看上去都像是鸽子——她们都是一些灰发飘飘的老处女,作为处女可一点没有妨碍她们发胖,乳房累累可观。一点都不难想象,见到维克多的那一刻,这些乳房间那汗津津的惊恐情状。这些女子其中的一位脚步噼里啪啦地顺着坡道慌慌张张跑进慕莱小小的办公室之中,告诉他有一位外国人来到这里而她们没有一个能够搞明白他究竟要的是什么东西。

  他想要的是工作服。要辨别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并非难事。(总之来说,他在英格兰居住了有数年的时间。)也并非是那一副波兰口音难倒了则各勒尔店中的店员门,造成这一切的恰是维克多的样貌外观。慕莱立时之间就把维克多归为类似于芭芭拉一样阶层之人,但是在他们两个之间他发现维克多要更加壮观而恼人一些。他曾经看着芭芭拉并在心中琢磨道,这可是一个稀奇的女孩。然而她依然还是一个女孩,况且他还希望跟她上床。(他跟她结婚到此时已经有七年时光了。)维克多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为他那副毛皮光鲜的动物般高贵皮囊——比如说,一匹金毛闪亮的帕罗米诺马,举止粗犷而神经兴奋,很是怯于自己所引起的骚动。你不得不试着说一些安慰而恭维的话并抚摸它金光闪闪的脖颈,如果他允许你以这种方式来平复他的心情的话。

  慕莱说,“他要的是工作服。”

  维克多个子很高,骨感不强,看上去风致翩翩。在英属交换旅馆的咖啡店中,那里是他以及慕莱习惯于光顾之所,一天一位女侍者对他说道,“你是否在意告诉我?因为我们为你而打了一个赌?你到底有多高呢?”

  “我是六英尺五英寸高,”维克多回答道。

  “难道就这么高吗?我们还认为你的个子有七英尺高呢。”

  他的肤色是淡橄榄色,他的发色是深一些的金黄色,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浅蓝色。这双眼睛目光炯炯有点凸出,而且眼皮从未真正抬起过。他的牙齿很大而且布满牙玷,正如他的手指一样,这些全是来自尼古丁。他总是在不停地抽烟。他一直在抽烟,当他则各勒尔店中考虑自己的工装裤而不得解之时。这些裤子在他的腿上总是那么短。

  他说他自己以及他的妻子,后者是一位英国人,曾经在城市的边缘买下一座农场。慕莱想要跟他一起谈谈话,在店员们不是如此惊讶地在四周晃悠的情况下,因而他就带上他沿着街道走去,这还是初次,一起去到了英属交换旅馆。他知道维克多所说到的那个农场,而他却并未过多思虑及此。可是维克多却说,他并不意图前去耕种。他们将要豢养一批马匹,还要开一家骑术学校。维克多询问慕莱的意见,关于这件事情是否会获得成功。这里四周能有足够多富裕的小女孩们吗?“我认为如果你拥有一家骑术学校的话,你就必须要有足够多富裕的小女孩子们。她们是骑术的学习人选。”

  “你可以在城市报纸上登广告,到了夏季的时候她们就会纷纷前来。”慕莱回答说。

  “当然了。到这里的营地。到这里的骑马营地。在这儿以及在美国他们都会在夏季去往营地,难道不是如此吗?”

  维克多听到这个意见很是高兴。任何事情在他看来都是荒唐不合理的,任何事情又都是完全可以接受的。那些冬季——是不是真的霜冷的严寒要从十月份一直持续到五月份?难道说大雪真的会漫延到窗台的位置?难道人们可以不烧开直接喝井水,是不是有染上伤寒热病的危险?又是什么种类的树木,在被砍倒之后,会为火炉提供最佳的热度?

  慕莱事后怎么也想不起来,究竟是那些问题在那第一天被提起来,或者要是说是否在这些比较实际的问题与泛泛而比较个人的问题之间有什么明显的界线。他的确觉得这之间并没有如此的界限——它们被提出来时已经混淆在一起了。只要维克多对任何事情发生疑问之时,他就开口加以询问。这些建筑到底是何时被建造起来的?什么是人们的主要宗教,他们又是不是对此深信不疑?那位看上去举足轻重的男子是谁,而那位满眼悲伤的女子又是谁?这些人们到底都在忙于什么?这里究竟有没有煽动家,自由思想家,非常富有的人,共产主义者?到底都犯下了哪一类型的罪,最后一次谋杀到底发生在什么时候,有没有确切的关于通奸的数量记录?慕莱玩不玩高尔夫球,他是否拥有一艘令人舒服的小舟,他的雇员们是不是称他为先生?(再不要提这么多问题了,决不要,决不要。)维克多蓝色的眼睛依然继续因快乐而闪闪发光,无论他提出什么样的问题,无论他得到了什么样的回答。他把自己修长的两条腿伸出咖啡店的隔间之外,在自己的脑后把两只手交接相握在一起。他简直舒服享受极了,把眼前的一切吃光喝光。过了一会儿慕莱就开始为他讲述关于自己的祖父如何从房顶往大街上扔钱币,以及关于他的父亲那件深色的西装还有丝质后背的马甲,还有他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位牧师的坚定信念。

  “可是你最终没有成为?”

  “我丧失了我的信仰。”慕莱总是觉得自己说到此的时候应该露齿粲然一笑。“这也就是说——”

  “我知道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当他来到这里正好发现慕莱在店中之时,维克多不会询问任何店员他是否允许自己去见他,而是直接走到他的办公室里去,顺着坡道一路走进他那个鸟笼中。这里四面墙上围绕的都是锻铁质地,大概有像慕莱的个子那么高——大约有五点九英尺。维克多经常试图悄悄地走上来,可是当然了他出现在店中早已经引起了一片骚动,会引起些微的关注、疑虑、以及兴奋之感。慕莱通常是早已知道他的到来却假装不知。这个时候的维克多,为了引起惊讶,会把他那颗亮晃晃的大脑袋依靠在墙壁顶部,他的脖颈夹在两根作为装饰的尖头栏杆之间。他会为自己这种白痴造型龇牙咧嘴笑起来。

  慕莱发觉这有多么难以形容那么可笑。

  维克多也有属于自己的故事,这是当然的了。他比慕莱要年长十岁;当战争全面爆发之际他才十九岁大。那个时候他还是一名学生,正在华沙。他曾经在那儿学过飞行课程,但是却没有获得自己的飞行执照。然而他毅然决然地来到了飞行跑道上,这里停放着波兰空军的数架飞机——他和自己的几位朋友们几乎是恶作剧般来到了这儿,就在德军侵入的当天清晨,而且几乎是恶作剧般地他们驾着几架战机升空,之后他们就驾着军机飞到了瑞典。从那之后,他就去往英国并在那儿加入了波兰空军,这支空军力量是隶属于英国皇家空军的。他驾机参予过多次战斗任务,最后在法国的上空被击落。他被救起;他隐藏在树林之中,他吃田野里的生土豆充饥,他受到法国地下游击武装的帮助,一路转移到了西班牙的边境地区。他又返回到了英国。可是令他感到极为失望的是,他再也不被允许驾机升空参加战斗了。他知道的太多了。如果他再次被击落、抓获并加以审讯的话,情形难以想象,他知道的太多了。他是如此地感到绝望,如此地坐立难安,他不停地为自己的事给人找麻烦,以致最后被安排了另外一项工作——他被派往土耳其,前去执行一项大概有一些秘密的任务,作为工作网格的一部分,协助那些波兰人、以及别的什么人,那些经由巴尔干半岛逃出来的人。

  这就是他所做的一切,当慕莱和他的朋友们正在建造一架飞机模型,并好不容易在学校自行车棚里为它安上一个座舱状物之时,他们以此模拟着假装前去轰炸德国。

  “但是你能相信所有的这一切吗?真的吗?”芭芭拉问道。

  “他们的确赶在德国人得到它们之前把波兰的飞机飞往瑞典,”慕莱固执地说道。“而且有人的确在法国上空被击落并逃了出来。”

  “难道你也相信任何像维克多这样惹人注目而可疑的人会逃掉吗?难道你会相信任何这么显眼的一个人会被派去执行一项秘密任务吗?你必须要看上去像亚力克.吉尼斯差不多的人才会被派去执行秘密使命。”

  “或许正因为他看上去如此引人注目也就看着更加清白了,”慕莱反驳说。“或许他看上去根本就不像是一个会被派去执行秘密使命的人,正因为此也就没有人会怀疑他其实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了。”

  也许是初次发现,他觉得芭芭拉的愤世嫉俗竟然如此来得之快而且极尽刺激人之能事。仿佛这是她的本能习惯,就像面部不知不觉的一阵抽搐。

  他们是在拜特丽丝以及维克多来他们家吃大餐之后进行这番谈话的。慕莱迫不及待地想要维克多跟芭芭拉认识。他急着想要在他们两个之间牵线搭桥,几乎可以说是炫耀一般地给他们互相做了介绍。但是当机会终于来临之际他们两个却都不在最佳状态之中。互相看着似乎都有些淡了呱唧、不温不火、甚至有些紧张、嘲讽的意味。

  举行大餐聚会的这一日,在五月份的下旬,天色极不正常,有些冷而且阴雨绵绵。几个孩子们——佛里西提当时五岁,而亚当只有三岁——一整天都在室内玩耍,不时阻碍着芭芭拉的道,把起居室里简直翻了个底朝天,这样她就不得不重新再打扫一遍,而到了上床入睡的时间,他们依然不知疲倦不肯去睡。漫长安静的一整个晚上都让人不得安宁。一会儿叫起来要喝水,一会儿又嚷嚷着说肚子疼,一会儿又抱怨连天,说一只狗上个星期几乎咬着了佛里西提。最终,亚当一路跑进起居室中,身上只穿着睡衣裤的上身,他一边口中大喊着,“我想要一块饼干!我想要一块饼干!”“饼干”这个词却是一个婴儿奶声奶气发出的,此后一般他再也不这么发口音了。事情很有可能是他受到佛里西提的怂恿并帮他加以排演这才有这般行为的。慕莱一把把他从地上抄起来,举着他进入了儿童房间,狠狠拍打着他的光屁股。接下来他又狠狠教训了一顿佛里西提,然后搓着两只手回到了饭厅,扮演着一个自觉面目可憎的角色,一个热心而严格的纪律执行者面目。卧室的门一直紧紧关着,但是这扇门却关不住时时传来的试图报复的嗥叫声。

  自从这一次造访之后一切事情都开始出问题了。慕莱曾经打开门户绘声绘色地念道,“‘栗树张开它的枝形大烛台,山楂树的花朵纷纷坠落随风而去!’”——这里指的是天气,而且觉得拜特丽丝或许会欣赏这首英国诗歌。维克多,因激动而忧惧倍加地笑着,说道,“什么?你说的是什么?”而拜特丽丝则说,“这是一首诗,”就好像有人这么问过一样,“是什么跑过那边的公路?”而她回答说,“是一只土拨鼠。”

  维克多的快乐心情依然是不显山不露水。他那大睁两只明亮的眼睛的笑意,还有他的哈哈大笑似乎都是笑错了地方而且是被强迫出来的。他很像是慕莱记忆之中某个故事里面一位王子的雕像,一个儿童故事。这位王子把自己的宝石眼珠抠出来卖掉以帮助穷人,到最终为了同样的目的而舍弃了自己全身的金箔皮肤。在他失明之后一只小燕子前来帮助他,成为了他唯一的朋友。

  这整座房屋之中都飘荡着烹调美食的气味。芭芭拉已经做好了一道烤猪肉。她按照一个新的食谱又做了一道烤土豆,把土豆切成片然后加奶油用碟子放进炉中烘烤。这道菜在慕莱看来有些油腻,还不如像平常那样烤制为好。另外还有几道蔬菜烹调过度了,因为她在厨房中时不断受到别人打扰,孩子们一直在纠缠着分散她的注意力。山核桃饼对这餐饭来说作为甜点口味有些重了,而烤面包片也烤得实在偏黄了一些。拜特丽丝根本就没有尝试着尝一口。拜特丽丝根本就没有吃完自己盘子里的烤土豆片。当亚当节外生枝为害不浅捣乱之时她甚至没有笑出声来。她很可能是感觉到孩子们应该接受一定的训练,应该就像马匹那样有着严格的纪律约束而守秩序一样。

  慕莱回顾以往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位女性,她对自己同样喜爱的马匹有着近乎疯狂的感情。她们都是一些思想狭隘、死板公正、通常来说样貌上不怎么好看的女人。拜特丽丝有着一副红扑扑的、看上去保持着天然本色的肤色。她的头发也是有些单调的浅灰色,剪理得根本就没有什么发型可言。她的双唇上没有涂唇膏——这在当时作为一位女性来说就有一些怪异,会被看作是一种虔诚的表示,或者说是一种漫不经心的蔑视。她那周身蘑菇色松松垮垮系着腰带的随意服装,公然表明她对这次聚会大餐根本就不抱任何希望,根本就不乐于屈身前来赏光一般。

  而芭芭拉则完全相反,她身着一条艳丽无比的纯棉长裙,辉光四射着黄色、桔色、以及红铜色,紧紧地系着一条黑腰带,外套一件低开领的黑色女式衬衫,戴着硕大无比的廉价圆耳环。其中一件关于芭芭拉而让慕莱不怎么理解,甚至也不怎么感觉有脸面的事情是——相比于那些他不怎么理解却有些自豪之事——那就是她对这些廉价的挑逗人的衣服样式竟然如此之欣赏。低开领上衣,马肚带一样的腰带,斗牛士穿的裤子。她应该走到大峡谷的街道上去展示自己的这身装扮,这可是太惹人眼目了,有着抹不去的时代的风采,这种风采不是出自奥黛丽.赫本而是来自蒂娜.路易斯——其丢人现眼慕莱深切感到,滋味杂陈简直难以形容。他深切感到她正在做着一样极不协调之事,与其严肃超然的态度、讽刺挖苦的口气极不相合。她目前的行为举止方式他的母亲其实早就预见过。(“我敢肯定她真的是位好姑娘,可是我不敢肯定她受过良好的教育,”他的母亲曾经这么说,而甚至慕莱都懂得她这不是在指芭芭拉所读过的书,以及她在学校里所得到的评定。)更加令人焦躁不安的是,她的行为方式已经超出了她的性别本质,或者说连慕莱都不懂得的方式——他只好假装懂得任何事情。她并非是真的热情四射。有时他认为她是假装比以往热情四射。这是眼前这身打扮提醒他注意到的,也是他难以向她提出非议的原因所在。这其中有一些不确定、冒风险、太过分的成分在里面。他甘愿看到芭芭拉身上与众不同的各样艰难成分——她的不宽厚,或许还有,她的不合作——但是却见不得她像一个小傻瓜,一个悲戚的角色。

  在桌子的中间放着一束丁香花。本来是作为菜点间的装饰,可是它的花瓣却纷纷坠落在餐布上。慕莱见到它越来越恼恨不已,最终他开口说道,“芭芭拉——难道我们非要把这束花放在桌子上不成吗?”(一位有分寸的丈夫在吃的舒服时的口气。)“我们简直在谈话时透过它都看不到对方了。”

  而在这一时刻,没有人再谈话。

  芭芭拉身子前倾,不知廉耻地显露着乳沟。她一句话也没说就拿起这束花,顿时间制造了一阵丁香花雨,纷纷洒落在桌布上以及盛肉的大浅盘里。她耳朵上其中的一只大耳环脱落下来,恰好掉进了苹果沙司之中。

  可能在那一刻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是却没有人能够笑得出声。芭芭拉厌恶地看了慕莱一眼。他觉得大家此时此刻应该都站起身来,大家或许该从餐桌上站起身来,放弃这些令人极其不悦的食物,放弃这次尴尬而迟滞的交谈。他们真应该站起身来走路才是。

  维克多用一个汤匙从沙司盘中抄起耳环。他用自己的餐巾擦了擦,稍微俯身向着芭芭拉,把它放在了她盘子的边上。他开口说道,“我正在认真思索着,到底谁是那本书中的女主人公,就是你刚才对我提起的那本书。”

  芭芭拉重新又把那只耳环挂回自己的耳朵上。拜特丽丝隔着或者说透过自己丈夫的脑袋,看向那些华丽已极却极其廉价的墙纸——象牙色的底色上奶油色的大奖章——这是慕莱的母亲本来为园丁的小屋所选的装饰。

  “是卡特琳娜.伊万诺夫娜.沃尔科夫托夫,”只听维克多说。“她在书中是个未婚妻……”

  “我知道她到底是谁了,”芭芭拉说。“我认为她是一个苦命的。”

  慕莱从她立即就缩回去的话语之中马上就明白了,实际上本来她是要说“一个苦命的大傻瓜。”


  “全是拜特丽丝,”慕莱对芭芭拉说道,正在帮着她收拾盘子。他已经就丁香花的事儿向她道过歉了。他说是拜特丽丝拿话刺激了他,全是她让大家整个晚上都倒了胃口。“维克多也不是全迎合她,”他还说。“他只是不露锋芒而已。”他想象着拜特丽丝恶狠狠扑向维克多想要把他掐死的情景。她那骨感强烈挥动的双臂,她那沾满鲜血血淋淋的长裙。

  “我可以不用这样就能做到,”芭芭拉说,而就是在这一次他们两个有了那番交流,关于引人注目之人以及秘密的使命。但是到最后他们喝完剩下的葡萄酒也就不再多言了,嘲笑了一番亚当以及佛里西提的可怪行径。


  维克多开始经常在晚间过来转悠。显然这次聚会大餐并没有向他有所暗示,友谊之中已经有了什么隔阂以及不快发生。实际上,似乎他倒从中获得了某种非同一般的快适感。他现在已经有条件谈起自己的婚姻状况了——并不是一种抱怨或者是解释,仅仅是说到一些像“拜特丽丝想要……”以及“拜特丽丝相信……”一类的话——而且确信这其中有大量的内容可供理喻。

  而过了一会儿他还会继续说下去。

  “拜特丽丝会急不可耐我没有把谷仓为马匹准备好,可是我首先要处理好排水的问题,况且砖瓦也还没有送过来。因而来说农场上的环境并不是很好。可是这是一个美好的夏日。我在这里非常之快乐。”

  最终他会说,“拜特丽丝很有钱。这个你们是知道的!她能招来风笛演奏就很令人感动。不说了——我这么说是不是不对?”

  这正是慕莱所猜想之处。

  “他之所以跟她结婚都是为了她的钱,然而现在他不得不为此付出代价了,”芭芭拉说。“可是他除了忙于工作还有功夫前来闲逛。”

  “他不可能一整天一整晚都在工作,”慕莱说。“他可从来没有在大白日里前来喝咖啡。”

  这就是他们继续在谈论着的有关维克多的话题——芭芭拉在不住地抨击,而慕莱在一个劲儿地维护。这已经变成了一场游戏。慕莱最终放下心来,见到芭芭拉并没有让维克多觉得自己不受欢迎;他经常在晚间的时候露面,她也似乎没有什么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