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关于家乡、亲人、故土的思念,常常缘于美食。

  盛产水稻的家乡,所有的点心、小吃都是拿大米出彩。于是,糍粑、汤圆、耙丝、荡皮、络花、米面等等,都是家乡巧妇们对大米进行的创意,也都是我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点心和小吃。

  老家做米面,叫做“荡面”。

  荡面是很讲究的。荡面用的大米,必须是晚稻米,早稻米硬性足,少黏性,晚稻米黏性好,吃起来柔软,顺溜。荡面的时令要在深秋以后。湘南在深秋以后,气候干燥,阳光充足,加之霜风凛冽,是荡面的最好时机。

  记得那时候,家里若要荡面的时候,在夜晚睡觉之前,妈妈把晚稻米用井水浸泡好才睡觉。清早,天刚蒙蒙亮,我们还在醒睡中,就被妈妈叫醒。在我们起床的那会功夫,妈妈已经把浸泡的大米用清水淘洗几次放到石磨旁边,清洗好石磨。我与姐姐来到石磨边,石磨底下放好木盆,我与姐姐一人站一边,伸出各自的右手,一上一下握住磨柄,叉开腿,好用力。姐姐一边推磨一边用勺子往石磨孔里倒入大米。石磨在咕噜咕噜不停地转动,磨碎的大米汁从石磨的缝隙里缓缓地流到底下的木盆里。往石磨孔里送大米的时候,要掌握好大米与水的比例,水太多,磨出的米汁会太稀,水太少,磨出的米汁会很稠。大米和水,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磨出的米汁不稀不稠,就能均匀地荡出一张张好米面来。

  我们在这边推磨,那边弟弟妹妹们在生柴火。我们磨出一木盆米汁的时候,换上另一个木盆,母亲把磨出的米汁放到柴火灶边。大铁锅烧水,锅里架上蒸器。一边烧水,一边荡面。

  荡面,是一种技术活。铝皮做的荡面板,一般规格是30×60厘米的板面。荡第一张面之前,先在荡面板上抹点植物油,然后舀一勺米汁,放到荡面板里,两手拿着荡面板前后左右慢慢地晃荡,慢慢地匀着,荡平了,匀满了,再放入蒸锅里,大火蒸至两分钟左右,迅速从蒸锅里拿出,用小刀沿着荡面板四周划过,走到竹篙边,一手托住荡面板,一手慢慢揭下蒸熟的米面,晾晒在竹篙上。

  火候,是荡面的关键。当荡好一板米面放入蒸锅的时候,此刻必须要旺火,一两分钟的功夫后,揭开锅盖,荡面被旺火蒸得膨起来,赶紧拿出来,顺势揭下米面,放到竹篙上。火候不及时,荡面膨不起来,一张荡面就坏了。有些手艺不精湛的主妇,荡的面不好吃,或者是厚薄不匀称,或者是米面里油味太重。油味太重的原因,是在荡面的时候,在荡面板上抹的植物油太多,因为火候掌控不好,只好靠植物油来润滑。所以,荡面的时候,最能体现巧妇的手艺和心思。

  从清晨到上午,一大家子人就是如此有序地做着。推磨,烧火,荡面,晾晒。大概快到了中午时分,母亲把荡面板上刮下的边角料,用葱、姜、酒浸辣椒煮一煮,就是我们的中餐。邻居主妇看见你家做米面了,会主动问:“需不需帮手呀?”于是也加入荡面的队伍,帮着母亲荡面、切面。那时候,邻居之间相互帮衬,无需客道,你有空闲,就过来帮忙,我有时间,也去你家帮忙。

  匆匆吃过,马上又要投入紧张的工作中。母亲检查晾晒在竹篙上的荡面,我们摆好竹筵子。母亲把那些最早荡出的米面,一张张收好,大概三张放一起,卷成筒状,然后用菜刀很匀称地切成细条。

  切面也很讲究的,既要匀称,又要快速,还要技巧。切面的时候,刀法要平稳自然,还要在一头做到“藕断丝连”,如此,面条才不至于凌乱。我们就把那些切出的细条,抓过来,放在米筛里,抓住“藕断丝连”的那一头,抖撑面条,大致二两一份,然后顺着面条的方向,弯曲成拳头般大小,用一根细面条轻轻地打结,一只一只地摆好在竹筵子里,放到太阳底下晒干。

  深秋以后,荡面时节,远山如黛,寒风裹挟着炊烟,从灶屋顶上飘荡到空中,主妇们在灶屋与晒坪之间匆匆来回,荡面,晾晒。一排又一排竹篙,整齐地排列在晒架上,而那一张张白色的米面,在阳光下迎风摇摆,犹如丝绸般光洁。小孩们在竹篙中来回穿梭,兴奋极了。母亲不时警告:“小冤家,手不能摸竹篙上米面呀,别弄脏了!”整个村子里一派热闹而和谐的景象。

  一般的情况下,一家一年只做一次荡面,从早做到晚。一年需要的米面就在这一天做完。如果有人情要送礼,就会多做几次。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时代,好客的家乡人,就是用一碗碗米面做“晏伙”来招待客人的。而米面,也是我们儿时最喜欢吃的小吃。

  煮米面,若有肉汤或鸡汤,那简直太奢侈。大多都是用清水煮,加葱和姜,再加酒浸的辣椒,给客人吃的时候,还加两个荷包蛋。试想:白色的米面里,有绿有黄有红,色彩简单却鲜艳,有葱有姜有辣有酒味,味道分明却也醇厚。老家那碗米面里,涵盖了家乡人的性格,简单、明了,淳朴,好客。

  但在我们的儿时,并不是想吃就有吃的,必须要有机缘才能吃上米面。

  家里的来客,并不是都会在家里吃饭,有的客人进门说完事情就要回去。客人不吃东西就离开,这是一个主妇的失职。于是,贤惠的主妇,一边拿出点心给客人吃,一边真诚劝客:“不耽搁你时间,就吃一碗米面再走吧。”

  于是让孩子到菜地里摘小葱,主妇赶紧架锅烧水,用冷水浸泡米面,不一会儿功夫,一碗色彩缤纷的米面加荷包蛋端到客人手里。锅里剩下的米面,就是自家孩子们吃的。客人总是显得彬彬有礼,他们一般不会把两个荷包蛋都吃掉,总会夹出一个放到锅里,这时候,客人留下的荷包蛋就是孩儿们眼睁睁看着垂涎的美食。母亲将一个荷包蛋用筷子夹开几股,每一个孩儿分到一点。

  孩子们最盼望的就是家里时常有客人来。家里有客人的时候,除了吃饭,还会给客人“打晏伙”吃米面等等,我们小孩又可以吃到米面。

  村里有小孩出生,又有几次吃米面的机会。

  孕妇待到临产的时候,孕妇娘家等众亲戚要来“看肚”,慰问孕妇。“看肚”的礼物无外乎是米面、鸡蛋等等。主家接到这些礼物,不是自家独吃,而是要加佐料煮熟,一家一家地送去。

  小孩出生满“三朝”,小孩的外婆家又要送来“三朝礼”,除了婴儿的衣帽之外,必须还有米面、鸡蛋,于是,家家户户又有米面和鸡蛋吃。

  尽管家乡是粮仓,在那个简衣缩食的年代,又有几家能费时费工费料去做很多的米面呢?做的米面,基本都是人情送礼,留下少许,也是待客“打晏伙”用的。所以说,家乡的米面,见证了过去岁月的所有的人情,撑起了艰难岁月里所有的风俗。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老家人据说第一次吃到新市街的米粉的时候,闹出笑话:“新市街的米面呷是好呷,就是难搓。”这让新市街的人笑到如今,他们经常在我们面前嘲笑我们马水牯的愚昧。我们老家马水米面是条状,用菜刀一捆一捆地切成,而新市街米粉是圆状,马水人以为新市街的米粉是一根一根像搓麻绳一样搓出来的。

  如今新市街的米粉已经形成了品牌效应。在我们这个小城里,凡是打着“新市米粉”牌子的店铺,都是宾客爆满。而我老家马水的米面还像待字闺中的姑娘,等待慧眼识美人。

  贾平凹说过:“人的胃是有记忆功能的。”即使乡音变了,但对故乡的食物,仍然怀有无限的意念。儿时的味道,其实就是母亲的味道。母亲们用巧手炮制的那些味道,不管你走到哪里,总能牵引你回望故乡。而马水米面,以它特有的味道,永远留在我的记忆深处,若是想吃马水老家的米面了,谁说不也是在想念故乡以及故乡的风物呢?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