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台上一个空置的花盆里,不知何时竟长出了几茎青草。想是附近谁养的鸽子逗留时馈赠的礼物,或是风吹来的种子钟情于花盆中的泥土而不肯再走也未可知。总之小草是在花盆中生了根发了芽,不待特意伺弄,已迅速长成一片,成了露台上一道绿油油的风景线。

  离开儿时寄居的乡村太久远了,春天踏青去的也多是城市的郊区野外,与我记忆中的乡村始终隔着一段距离,一些乡野间的东西便可能随时引我入梦,走回那些遥远的气息里。那原是些有关太阳、泥土、小溪、草地的味道和声音,有一种天地间的灵气和自然本原的干净,蕴着一种生命的淳朴和最本质的快乐和希望。

  淡淡的青草味,弥漫出满山遍野的草坡,让我避开喧哗躲进草香的年代……

  有一种能吃的草芽,大概是记忆里最早在春天发芽的草吧,我不知别处是否有这样的一种草,故乡人叫做“zhe ”。我曾查过很多植物书,也问过懂植物的朋友,但没有谁能确切地告诉我这种草的名字。那是一种类似小扫帚草的草,长大后结实又粗壮,用来做饭烧火是再好不过了。不过在它的童年草芽时代,它娇憨可爱,柔嫩又甜润,所以我们总是用很轻的声音叫它“zhe ”。那时我住舅舅家,春风刮起不久,门口的小伙伴就来喊我:走,押“zhe”去,其实就是去拔草芽,这真是一种奇妙又古拙的说法。“zhe ”刚从泥土里冒出,一个小小的草笋尖,顶着一个稚气的小脑袋,是绝不可用蛮力气拔的,那样拔出的“zhe ”只有个草芽头,白白浪费了根上最鲜嫩的部分,只能用三个手指捏住“zhe ”的叶尖,轻轻地“押”出来。押出的“zhe ”是不舍得马上吃的,总是会用小手轻握着,等到攒够一小捧,就找个向阳的小山坡坐下来,和小伙伴们互相炫耀着,剥开包着“zhe ”的草叶,就露出里面银白色泛着柔和光泽的“zhe ”芽,象一只小小的雀舌,在手心里恬静地呢喃着。入到口里,那种清润、柔软和快乐,几乎将整个春天都装满口腔,在童年的小嘴巴里逗留下永远的芳香。这是一种单纯的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草,在这样的草面前,所有纯洁的语言都将黯然失色。

  还有很多好玩的草,它们有的开花,有的结籽和果实,带着青草的清淡和快乐留在记忆里。记得一种草,大概是叫“罗罗”草,我们那时都是这样喊的。细长的绿叶子,一丛丛泼辣辣地生长在路边、山坡上。“罗罗”草结一种看起来像芝麻的草籽,把草籽放在纸片上,用嘴巴轻轻发出“罗-罗”的声音,就会震动纸上的草籽象小猪崽一样傻乎乎地胡冲乱撞,那真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快乐的草籽了,它们活泼、圆润又平静,在我童年的眼睛里闪动着润泽的光,陪伴我度过一个又一个午后和黄昏,去找到小溪、蓝天和白云的声音;还有一种能吃又好玩的草,结出一种叫“乌墨”的东西。其实后来才知道,“乌墨”是草结出的病包,不过那时对于我,“乌墨”就像山上的野果子一样诱人,满山遍野去找它。“乌墨”吃到嘴里没有任何味道,喜欢它是因为它可以把嘴巴染成黑乎乎的颜色,就像今天的孩子吃蓝黄红绿的魔鬼糖一样,刺激又好玩。我们总是吃得满嘴满脸的乌黑,像一只小花猫,快乐地在山坡上追逐。那些有草香味的快乐日子,眼睛在草坡上都绿的发亮。

  乡间的草都是一些宁静的植物,它们有着自然界植物的好品质,不喧哗,不张扬,在平凡中永远会给你最妥帖的关怀和生命本原的希望。有一种已忘了名字的草,和马齿菜很接近,叶子要小,要柔韧,绿中带一点红,很不起眼,却是乡下生活不可或缺的一种小植物。乡下人在背朝黄土面朝天的劳作中,割破指头蹭破皮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用不着跑医院,掐断这种植物的茎叶,用茎叶里冒出的白色汤汁一擦,不消半个时辰,血就止住,就又可以欢蹦乱跳地干活去了。因此那时舅舅给我的任务,就是每天去山上玩时顺便采一把这样的草,预备玩皮的小表哥随时跌破膝盖用。这样的草真的有好多,可以治头疼脑热的、跌打损伤的草们都是这样平平静静地长在乡间野外。它们是一些身藏不露的药草,每一种草都身怀绝技,可在它们是一种草时,看起来是那样的普通和平凡,一派自然的凡夫俗子相。至于那些可以做牛、猪、马、羊、小兔子食物的草们,简直就是草中的英雄了。它们一季节一季节被割下、吃掉,却总是在阳光和风里雨里又忘掉痛苦,蓬蓬勃勃一茬茬快乐地长起来。这是些懂得自然大道和快乐本质的草们,在自然界的更迭轮回中,一年年的绿过、黄过,生生不息,“春风吹又生”。

  乡野间的草有一些天生就是属于女孩子的,它们有着纤细的茎杆,细密的叶片,开着淡淡秀气的小花,散着青草的芳香。就象乡间无人关注,默默生长着的小丫头,它们都是一些女孩子的草,柔嫩又坚强,甜润又泼辣,长养在大自然里,自自然然地生长、开花、结果、老去,年年岁岁。只是在偶尔的回头间,才蓦然发现,不知何时,它们已盘根错节扎进了你的生活,带来绿意,留驻自然原生状态非凡的美丽。那些被乡间丫头们喜欢的山菊花、苦菜花、迎春花、山竹花、山茄子,可以吃,可以入药、可以做成枕头芯子、可以随着季节在她们的鬓角、衣襟上飘动、闪烁、再变成女红花样被她们绣进待嫁的嫁妆,装点乡间女人一生的梦。乡野间有着太多心灵手巧的女孩子了,城里人描龙绣凤的手远没有她们手下自然花草所带来的灵气。有一种草,故乡人就喊做青草,纤长柔韧的茎杆,用手一捋,噼里啪啦响,用这样的茎杆可以编出很多好玩美丽的物件。蝈蝈笼子啦、草蚂蚱呀、草席、草帽,凡是能想得出的,几乎都可以编得出。那时舅舅门口有一个小凤,手灵巧得像巧嘴的八哥一样,常常给我编好看的草戒指和手镯,青草在她的手下像是绿色的精灵,带着天地间的精气神儿,长久地留在我的梦中。

  还有一些芳香的异草,是一些堪称草精儿的草,它们一定是在自然中修炼得出神入化,才得了最终的正果。那是些我一直想见却不得见的草,她们在《离骚》、《文选》里处处留芳,入诗入词,叫“杜若蘅芜”或是“纶组紫绛”,高洁素雅,清俊美好,是可以和兰相媲美的草中君子,是一些长在我梦中的草,牵动着一个女人一生的眼帘和情怀。离开故乡回到父母身边长大的日子里,书里一种叫“薰衣草”的草让我生出了无尽的向往,我想象她长在飘着淡淡薄雾的大森林里,森林里有小溪,有鸣叫飞翔的森林鸟,大自然给了它最淡雅别致的清香,那该是一种温柔雅致的女人草吧。默默无语,美好的样子,多像我一直爱着的那些朴素、美丽又干净的女人,给我永远的想象和温柔。

  就像一直坚信会有天堂一样,我始终认为自然界所有的一切都有着一个独立的灵魂,在自然中汲吸着天地精华雨露长大的草们有着比人类更纯洁和高尚的灵魂,它们平淡、朴素、纯洁、快乐、平静、自然,高尚、温柔又坚强、美丽又普通,在自然的土地上默默歌唱。越来越物质化的生活,使我们在走着的时候,不断地奋斗和追求,被一些叫做事业、金钱和爱情的东西所累,却常常丢掉最本原的朴素和快乐,那原是些随手可拾的美好。却再跋山涉水去寻找一些随手丢掉的东西,哪里知道也许就在一转身间,真实、平淡和自然就可以还一份朴素的快乐和希望,绿满眼帘。


  就像在这个春天,悄然走进那些草香的梦里,嗅一些泥土和阳光的味道,一些近在身边的快乐和幸福就已经溢满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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