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从平坝县城出发,步行约两小时,清晨薄雾中踏入屯堡。早上屯堡内游人不多,显得十分清静,多数门店尚未开门,街道两旁三三两两坐着抽烟的男人和闲聊的妇女。屋檐下有几处妇女面前摆放着一些大大小小的翘头绣花布鞋,小的只有两三寸,倒是好玩。妇女们并不叫卖,只是低头绣鞋,不知是出售还是表演。 

  屯堡不大,房屋密集,全由石头砌筑,石砌的巷道蜿蜒如时光隧道。街道狭窄,但十分整洁,小巷七弯八拐,房屋新旧杂陈,旧屋多有天井、阁楼,粗犷的石雕门联,精巧的隔扇木窗,能感受到历史的久远和文化的厚重。一条小溪穿屯堡而过,溪水清澈,沿溪两岸多为经营门店。 

  行不久,街边一面墙栏,上有“四公亭”的碑文,是解开屯堡密码的钥匙。上面记述了天龙屯堡的历史和四位入黔始祖的简况:明朝初年,朱元璋派遣大将傅友德率三十万大军远征云南。战后为巩固西南边疆,军队屯守贵州安顺一带,战时为军,平时为农。为使将士安心戍边,朝廷令屯军携家属同住,编为军户,且世袭,世代不得变更,是为军屯;同时从中原、湖广、江南等地征调大批无地农民来黔,发给田地、种子、农具,是为民屯;朝廷还将食盐专营权出售吸引商人入黔,经营所得,朝廷得税,商人得利,是为商屯。军屯军堡、民屯民堡、商屯商堡,初时人以业分,各自为堡,继而分久融合,军、民、商杂居为堡。“四公亭”就是记念天龙屯堡的张、陈、沈、郑四大姓的四位入黔始祖,他们分别是军、民、商界的代表人物。当地至今流传着这样的话:郑家郑天王(郑姓始祖郑刚时为将军),陈家陈八房(陈姓始祖陈典有八房十一子),沈家沈大富(沈姓始祖沈万三为当地首富),张家张来宝(张姓始祖张启群精通阴阳八卦)。四大姓聚合而居天龙屯堡,是相互需求和互惠互利的结果。

  明清以来,中原汉族与各民族间血统相互交融,文化彼此渗透。六百年的沧桑变迁,纯粹的中原汉族基因早已不复存在,正宗的汉族文化已然兼容并蓄。然而在贵州安顺,明王朝的铁骑与移民潮在贵州的群山间,种下一颗中原汉文化纯正的种子。岁月流转,这颗种子在封闭的地理与固执的坚守中长成一棵参天古木——天龙屯堡。它是六百年前纯粹汉人血脉的“活化石”,正宗汉族文化的“活标本”。在这里,赓续了六百年汉人血脉的基因依然纯正,保存了六百年江南韵致的汉人习俗依然故我,曾经的服饰、建筑、语言,风俗习惯依然延续!六百年前的中原汉人在这里传宗接代!六百年前的江南风物在这里凝聚定格!

  特殊的历史背景造就了特殊的社会群体。相对周围庞大的苗、彝民族而言,这个汉族群体倒成了“少数民族”。但他们是征服者,是占领者,他们有一种特殊的优越感;同时又是先进文化的携带者、传播者,又有一种强烈的自豪感。所以尽管处于周边“多数民族”的重重包围之下,却不屑于与之交融,更不通婚,在六百多年的漫长岁月里,他们自成一体,繁衍后代,薪火相传,固执地坚守着他们明朝的祖制,顽强地传承着中原汉族的传统文化和生活习惯,形成了当地一道特殊的人文景观。 

  屯堡人至今的语言仍然保持卷舌音重、音调高、发音快等特点。屯堡建筑仍然保持石木结构,独有战争防御性的建筑风格。屯堡的女性屯堡妇女的着装仍然保持古凤阳汉装的特色,尤其是中老年女性,均头挽发髻,其上银饰烁烁生辉,名曰“凤头髻”,是明朝江南女子的典型发式,作右祍布制宽袖长袍,袖、领镶花边,腰系黑带,穿翘头绣花布鞋。当地的花灯小调,萦绕着浓郁的江南小调韵味。尤其是那些横卧在小溪上的座座精巧的小石拱桥,桥下溪水环流绕屋,俨然江南的小桥流水人家。这里的一切无不体现了屯堡人固守祖制,以及思念家乡的情怀和传承汉民族文化的一片苦心。此所谓血浓于水,乡情铭骨:“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从“四公亭”前行不远,便来到一处老宅,门楣上一块横匾,上有“沈万三故居”几个大字。入内一看,是一处四合院,面积不小,但房屋十分破旧,有的地方已经倾斜,使人担心随时会坍塌。但从虽残破却不失精致旳雕花门窗,虽斑驳却仍显大气的梁柱,以及精雕的石础、门联,方正光洁的青石地板来看,仍可见当年主人的气派。院内房屋均关门闭户,门前院内,摆放着各种农具,显然有人居住并未开放参观。从院子出来,与门外一妇女搭讪:“这里真是当年江南首富沈万三的故居吗?”她点头说:“当然是,前年沈向东(沈万三后代)还带领沈家各房代表十多人到江苏周庄寻根问祖,受到当地政府热情接待。”她还告诉我,她也是沈家后代,现在天龙屯堡及附近有沈家后代四百多人。解放时,沈家大院主人被定为地主,大院被没收后分配给农民。此所谓“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倾斜的梁柱、斑驳的石础,沈家大院已成农具杂陈的民居。历史在此沉默,唯有青石板上隐约回响着巨商与帝王的博弈。

  想当年,这位江南的巨商富甲天下,曾与朱元璋斗富引来杀身之祸。据“明史”记载,他出资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墙,又主动出资犒赏军队,惹得朱元璋龙颜大怒:“匹夫敢犒赏天子的军队,该杀。”这也难怪,朱出身草根,家境贫寒,自幼领受够了“土豪”们财大气粗的威风和傲态,使他对恃财自傲者有一种天然的反感和成见,想如今自己贵为天子,仍然有人在自己面前如此显摆炫富,岂非找死?倒是马皇后清醒,说:“老百姓富可敌国是自己不祥,苍天必降祸予他,陛下杀之于法无据。”朱元璋消了一些气,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沈被奉旨发配云南。当年贵州尚未设省,而安顺一带当时属于云南。 

  沈万三虽然因财富获罪,但他仍然不减对财富的痴迷和眷恋,到流放地后依然重操旧业。天生的理财高手就是身手不凡,不几年又是富甲一方,当地人称“沈大富”。不过这里的人们倒并不嫉富妒财,沈家几百年在当地一直受到敬仰,沈万三虽然触犯天威,可人们并不避钦犯之嫌,仍将其奉列“四公”之位,民风之淳朴由此可见。 

  从沈万三故居前行不到一百米,一座现代仿古建筑映入眼帘,门额上赫然写着“中华财神沈万三祠”几个大字龙飞凤舞,建筑雕梁画栋,十分气派。进门后是一个天井,一正两厢,高大宽敞,正堂上供奉着一尊彩绘塑像,不用说都知道是谁。左右厢房墙上是“财神”的生平事迹。房前一棵大树,树枝上缠绕着许多红布条,上面寄托着朝拜者的心愿。一位中年男子朝我走来,十分热情地说:“烧香吗?一柱香才十块钱,三柱香就能保佑你发财哟!”听口气真是一本万利的投资。我笑笑说:“让年轻人发财,老年人只想身体健康,不想发财。”中年男子倒不纠缠,悻悻而去。

  看着这里沈老先生死后的“住宅”建造得这般堂皇,而生前的居所却如此的破败,屯堡人对沈老先生“道是无情却有情”,搞不懂他们把老先生推崇到“财神”的地位究竟是在在敬“神”还是在敬“财”,如此煞费苦心造神建祠,设坛售香祭拜,究竟是让朝拜者发财还是让自己发财? 

  从“财神祠”出来,继续转悠。此时游人多起来,门店已经开始营业,小街很窄,铺平整石条。小街两旁是各种各式的用石块叠起的小房,经营木刻、银器、药材、蜡染等。与众多的古镇老街一样,门前服装百货、各种小食,沿街叫卖,热闹喧嚣,弥漫着浓厚的商业氛围。早上那个静谧、悠闲的古朴村落顿时变成一个熙来攘往的农村集市。商业化的侵蚀,正将六百年的坚守解构为一场符号游戏。

  当年军事要塞留下的痕迹依然随处可见,从附近的古城墙、垛口、炮台、嘹望哨,到屯堡内的枪眼、石拱门,无不清晰地告诉人们,这里曾经密布过战争硝烟,闪烁过刀光剑影,发生过攻守撕杀。

  “地戏博物馆”是屯堡内与“财神祠”同样突出的重点景观,游人必至。“地戏”(游人称为“鬼把戏”)是当地广为宣传,着力打造,引以为傲的两张名片之一(一“神”一“鬼”)。馆内介绍了“地戏”的产生、历史和表演情况,还展示了各种表演的服装和道具。表演时人物均戴面具脸壳,表情狰狞可怖,五彩斑斓,背插小旗,发出怪异的喊叫者,显得原始而神秘,粗犷而凶悍。

  地戏的产生其实与屯堡历史关系不大。据介绍,“地戏”是远古战争的产物,是古代军队出征前,用于振奋军威,震慑敌人的一种仪式,所以最初它的实用价值大于观赏价值。时至今日,实用价值早已经不复存在,但内容仍与战争有关,保留下来的只是刀枪、血腥、杀戮和恐怖。不管是形式还是内容,其戏剧性和欣赏性都实在不敢恭维。 

  当文化被抽离历史语境,便只剩空洞的形式躯壳。古镇开发的悖论,天龙屯堡并非孤例。周庄的沈厅化作咖啡馆,平遥镖局变身网红民宿,当“修旧如旧”沦为商业剧本,古镇皆成复制粘贴的文旅商品。屯堡人或许该庆幸:至少他们的绣花鞋仍穿在脚上,而未沦为旅游商店的批量纪念品。

  日头偏西,步出屯堡。见大门旁一抉巨大的石碑,上面镌刻着署名柏青的一首诗:“应天策马驶黔中,戌边息戈重商农;烽烟远逝屯堡韵,千载尤存大明风”。不知柏青何许人也?但诗不错,精辟概括了“屯堡文化”的历史内涵。但我一路游来,感觉充斥脑海的,大多非“神”即“鬼”。好象与“屯堡文化”的内容关系都不是很大,约感些许的不足。虽说“文化”与“经济”,从来都是发展旅游必须兼顾的两个方面,“景观不够,神鬼来凑”也是各地的惯常做法,但也不能喧宾夺主。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应是博物馆式的标本陈列,何况屯堡人几百年坚守和传承下来的大量屯堡文化(包括物质和非物质)本身就是十分难得希罕的旅游资源,如果在发掘、修复、整理、保护方面下够功夫,做足文章,自然文化与经济双赢,又何必如此煞费苦心另辟“旁门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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