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乡故里
相对于历史名城或是繁华商埠,我的出生地古老而又神秘,它便是有着蚩尤故里,梅山文化源头之称的安化县梅城镇。传说这块地域“自古不与中原通”,“巫术兴盛,民风彪悍,自成一国”,当然,这都是一千多年前的事。
据史料记载,宋熙宁五年(1072年)始建安化县,设梅城镇为县城。县城有四道城门,分东南西北,县衙府座落在东南西北街道的中心交叉点,县衙门广场靠北,略四个篮球场大。这里五道拱门,出入走中门,地面铺有120公分长,80公分宽的青石板,一块连一块的伸向县衙升堂大厅,大厅中央有一块300公分长,120公分宽的青石板,是专审犯人躺着受鞭刑的。整个县衙属古典式建筑,二层木制结构,占地略2万平米。东西南北街道全用鹅卵石铺地,街宽略40米,各街道长略3公里。街道中央用120公分长,80公分宽的青石板一块连一块的铺向各街道中心。
我的家就座落在城区东门街尾,是一栋木制结构的楼房,占地面积略2千平米,是解放后由政府分配的住房。房子座南朝北,东临东华完小,北靠渔场和洢河大桥,南望斜宝塔。房子院内有50平米天井,全是鹅卵石地面。西侧有桃树和葡萄树,葡萄树枝爬满了葡萄架,天井靠南有一块8分地的菜地。靠东二层6间木制结构的房子,北横着厨房,外有围墙和大门。一进大门,一块醒目的红漆字体跃进眼帘——光荣家属的牌子悬挂在正门左侧,略显房主人的政治背景。
据安化县志记载,父親曾是安化县早期地下党员,解放前曾任安化县武工队队长,解放后曾任安化县梅城区第一任政委,后来一直在安化工作。母亲是一字不识的大家闺秀,个子高挑,为人和善,十分俭朴,美丽善良这些词语用在母亲身上一点也不为过,人称斤姑娘。其父(也就是我外公)解放前是梅城田心乡的一户地主,拥有百亩良田,土改时被划分为破产地主。我有兄弟姐妹6人,我排行老五,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弟弟,二哥和大姐在困难时期相继不幸病逝。有人说幸福的家庭是类似的,而不幸的家庭是各种各样的。
二、懵懂童年
少年不知家乡美,垂暮之年思乡浓。我两岁那年,母亲把我送到城外15里地的东华乡啟安坪村杨家凹郭家冲祖宅,在那里同爷爷奶奶生活了三年。爷爷是山冲里的农民,高个,据说有把子力气,可以单手举起扮禾桶。奶奶个子不高,略1点4米左右,三寸金莲缠着脚,走路颤颤巍巍。
祖宅是一间木制瓦房,它留在我记忆里的有两点,一是痛点,二是暖点。痛点是祖宅的堂屋门坎略高,大约有40公分高,我生性调皮,喜欢乱跑,每天要翻过门坎多次,时常把命根子挪得哇哇叫,每每哭泣,奶奶都跑过来抱着我,哄我。暖点是奶奶有一个习惯,睡觉时光着身子,春夏秋冬都如此,冬天我依偎在奶奶怀里酣然入睡,犹记如新。
回城后,母亲把我送到幼儿园,每天下班后来接我,能感觉到她对我十分宠爱,而兄弟姐妹6人,唯我才有儿时照片,更是证明。母亲得闲时,常常抱着我坐在天井窗口给我掏耳屎,掏了左耳掏右耳,温馨之至,至今难忘。她不识字,但记忆力相当好,常常要我给她读老三篇——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我读三遍,母亲却能一字不漏的背诵完,这或许是她经常被评为单位年度优秀员工的原因。不过,美好时光在我九岁的那年彻底幻灭,一埸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迅猛袭来,将我们家庭冲击得支离破碎。
三、文革动荡
1966年开始,学校时常停课闹革命。某夜,父亲突然被红卫兵带走,全家被抄,因他是走资派,黑线人物,必须打倒!后来红卫兵隔三差五的来抄家,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抄走。所剩下的就只有母亲当年的嫁妆,三张床,二个桌子,四个柜子,两口锅,一口饭锅,一口菜锅,菜锅还要兼着煮猪食,全家日子过得十分艰难。
当时政府每月定油四两,全家6口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是当地服装社的裁缝,每天起早贪黑的做衣服也只有四毛多钱。我们姐弟三人经常饿肚子,母亲不得不隔三差五的要我去四方邻居家借米下锅,用二升的米筒去借米,平口借米回家,堆尖口米还人(即还米的时候还多一些)。我们姐弟虽人小,但都懂得去为母亲分忧,姐姐制斗笠,上山扯猪草卖,我上山砍柴,每天要去20开外里的山上拾柴伙。由于我砍柴卖力,每担柴伙上街可卖5毛钱,母亲很高兴,也时常单独奖励我一个鸡蛋。
尽管全家努力生存,但厄运却伴随着我们度过文革的一年又一年。由于父亲长期被批斗,我们不管走到哪里,人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瞪着我们,凌辱、欺负是常态。在这日复一日的日子里,我的性格愈加倔犟,我见过红卫兵批斗父亲的场景,在批斗大会上,在一片打倒声中,我父亲头戴着用报纸做的尖高帽,被红卫兵用粪箕抬着上批斗会场(父亲两腿被打伤,不能走路),脖子上悬挂着一块木牌,木牌上写着打倒某某走资派。批斗完后,由两个红卫兵抬着去游街示众,完后押往派出所牢房。
我趁人散后,溜进牢门外,父亲一见我,就交代我做两件事,一是要我回家带点盐和水,并带一碗黄泥巴(后来才知道父親是用来治疗自己腿伤),二是去街上捡烟蒂给他。于是我赶紧回去告诉母亲,而母亲在这埸文革后期所遭受的非人拆磨及批斗更加惨不忍睹,我无法用言语来描述母亲所遭受的痛苦,至今回忆,我的心在滴血。悲哀!刻在骨子里的难忘。
四、知青岁月
高中毕业后,73年3月27日,在一片啰鼓喧天声中来到了乐安公社农埸,农场远离城25华里,是一栋土坯房,南临溪水,背靠土坡。22位知青分配在各个土坯房里,二人一间,放下铺盖后,农场领导就发放劳动工具,我当时手握锄头很激动,个头虽比锄头高点仍感兴奋。
由于我个头小,领导就安排我去放牛,由一个当地受管制的地主带着我放牛,共有13头牛。放牛虽不是力气活,但要起早贪黑的,回农埸时还要带上一捆牛草,每晚须去牛栅巡视一遍,发现情况须立即报告。春去冬来,知青生活十分艰苦,当时我们每个人都是长身体的发育时期,每天啃的是定量的茹米饭,吃的是没半点油腥的菜叶,豆渣等。
我往往看到同学们每天干着强大的体力劳动,如扮泥专盖房,去山里面扛木头,育秧,开荒,犁田,耙田,收稻谷,扮禾等农活,看似简单,但要做好不容易。收工了,个个累得狼吞虎咽的啃完茹米饭就回房睡觉。我时常不知所措的失望和难过涌上心头,这日子哪有个头啊。想不到后面的日子更难熬,集体生活劳动两年后,公社领导把我们知青重新分配到每一个边远生产队(也就是插队落户),我被分配到一个边远的山窝窝里,叫洢东大队二生产队。住在会计家里,白天同他们劳动,晚上回来就躺下,什么也做不了,傻里叭叽的,漆黑的夜晚伴随着你,没有油灯,更没有电灯,看到的只有柴火燃烧的火光和天空的星星。
75年5月1日,生产队长通知我,孩子,快回家吧,你家出事了。于是我急忙赶回家,远远就听到了哀乐声,我知道,完了!天塌了!灵堂中央,摆着一幅黑漆木棺材,棺材下面点着一盏小油灯,只见母亲静静的躺在棺材里,苍白的脸上显现出额头上的血痕,没有遗像(当时母亲没有单人相片),我手颤抖着摸着母亲额头,忽地长跪在地,嚎头大哭。母亲勤俭辛苦一辈子,除了今天的寿衣,我就没见她穿过没有补丁的衣服,而我们兄妹的穿衣也是大改小,小穿大这么过来的。她一生忙碌,却不幸遭车祸离世,享年49岁,甚至来不及留下一言半语,留下的只有与人和善的容颜,待人接物的谈吐,豁达开朗的胸怀,坚韧吃苦的精神和行走的风姿,这些永远刻在我们的记忆里。
出殡那天,21位知青战友前来送行,更让我体会到那种撕心裂肺的丧母之痛。操办了母亲的丧事后,父亲已重病加身,患上了晚期肝腹水,病情日益严重。当时父亲虽已站出来工作,但组织上考虑到父亲病重的情况,把我大哥从甘肃省宁夏荒漠地区调到安化县境内一家军工企业(我大哥65年湖南大学毕业毕业后回校复课闹革命一年,67年按臭老九政策发配到甘肃荒漠地区一家光学仪器厂当电工。同时知青办也把我转到老家农村插队落户),主要是离父亲近点便于照顾,姐姐也调到一家军工企业。来年弟弟也参军入伍,剩下我,隔三差五地回家看望父亲。由于组织关心,省委领导派了一名医生来安化,经过一段时期的抢救治疗,父亲奇迹般地度过危险期,慢慢康复了。
五、三十而立
进入青春期,我相信每个人的荷尔蒙都是旺盛的。在知青农场时,我曾暗恋一个姑娘,她比我小一届,当时是安化一中的校花,下放在另外一个知青茶场。由于年轻性格倔犟,一个心思地去追求她,什么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都听不进去,我只听从自已的内心,要去追求自己的幸福。这一追追了6年,八0年我们终成眷属。
婚后妻子温和地同我说,你要上进,去读书,参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同时由于父亲的原因,我也从商业部门调到一家军工企业。由于妻子上进,我也不甘落后,尽管自已学习底子薄,还是去母校借来有关文史类的书藉。在自学过程中,我采用了日积月累的方法,给自己定目标,首要目标便是报考有12门课程的汉语言文学专业。功夫不负苦心人,经过三年的不懈努力,87年如愿以偿拿到了自考文凭。年底单位推荐我去党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回单位工作,我由一名汽车修理工调到科室当计划员。我们科是供应科,负责全厂的材料供应和军工产品运输。
88年6月的一天,一件事情震惊到我,妻子在下班路上跌倒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工友们急忙把她送到厂医院抢救,我闻信后赶到医院,看到妻子躺在病床上一幅无事的样子,我就纳闷。去咨询医生,医生说他们也检查了,没有查出什么原因。所以住了几天院后仍旧上班。两个月后又出现类似情况,短暂治疗后仍就上班。隔断时间又发作类似情况。于是我带着妻子四处求医,市里各大小医院都去了,药吃了不少,就是不知道什么病,看过的医生各有说法。接着我去信迷信,去各大寺院求神拜佛,在当地拆腾了大半年,毫无进展,最后又上省城湘雅医院住院治疗,经过医生各项检查,会诊所得结论是左丘脑血管畸形瘤。医生建议做开颅手术,并把病危通知书送达我手里。
我拿了医生的签字笔,不知所措,哭着问医生,手术有多大把握,医生摇了摇头,我傻了,丢下笔问医生,还有其他办法吗?妻子的主治医师何教授说,此类病属罕见病,主要是胎期血管发育不全所致,要想治疗延续生命,全国只有山东淄博中美万杰医院有伽马刀设备,不用开颅手术,安全性高。此时我抱着妻子,看着这张熟悉貌美的脸庞,心都碎了,33岁呀,还有一个7岁的儿子。我稍做镇定,决定办出院手续回单位。
单位领导知道后,也无能为力,当时大环境下,军工企业正在整合重组,企业转型,公费医疗改革,由厂指定医院就医可报销百分之八十,在其他医院就医则费用自理。于是我同中美万杰医院联糸,把在湘雅医院住院治疗的检查报告单和影象等资料寄了过去。不久医院回复可以做手术,费用5万元左右。我把情况汇报给领导,领导组织科室捐款,全科室120人捐了515元,我四处筹款,低头借钱,凑了4万1千零80元,带着妻子去万杰医院。经过检查定位和手术治疗后,住院十来天就出院回单位了,当时妻子心情显得很高兴,病情有明显好转,但不久后又有反复。我觉得自己该担起一个男人的责任,便告别了梦想的仕途,同单位签下停薪留职合同,南下打工挣钱救妻。
92年2月份我在深圳找到了一份工作,一家港资电子厂做货仓主管,每月薪资1千元。第一个月发薪我就全部寄给了妻子,要知道当时我在内地单位全年工资仅有895元。我想,妻子肯定会露出笑容。当时背负债务,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我的出路就是挣钱。由于我不是科班出身,找一份高薪很难,为此偶尔打两份工。
当时深圳投资办厂的企业都因供电紧张而备用了柴油发电机组,我具有这方面维修技能,这要得益于我十多年的汽车修理励炼。我印好名片,下班后去各工业园区看看,散发名片,一旦来了维修信息,立即前往维修。碰到小故障就运气好,修得也快,收益也高,1至2千是常事,碰到大故障就辛苦了,通宵达旦的抢修,直到排除故障为止,收益往往是4千左右。
这边我努力挣钱,那边在收到家信的字里行间中,被告知病情时有反复,左思右想,觉得还是回去多陪陪她,反正这三年,预算也挣了20多万。回家后我带着妻子住到老家梅城,在安化第二人民医院住院1年多,终在96年11月8日,因抢救无效离世,享年38岁。请问人生三大悲到底是什么?想必很多读者即便能一字不差地说出,也很难感受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如今再回头看,人生的每一大不幸,占据一个都足以让人心痛到绝望。
著名心理学家阿德勒就说过,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苏东坡有一首缅怀亡妻的著名诗句,道尽了许多丧偶青年人的心声——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孤独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心爱的人离世,同时也带走了活着的人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
六、不留遗憾
送走了妻子,我仍回深圳打工,因为我深知我自己面临的残酷现实——还清债务,养育儿子。
99年我偶遇双喜,一喜是我报考了注册安全主任考试,拿到了注册安全主任证书;二喜是收获了一份爱情。她比我小一轮,家乡人,个子高挑,美丽善良。婚后我悄悄地问妻子,你看起我哪里?妻子回了两个字,人好,顿时我恍然大悟。95年10月16日湖南日报副刊头版刊登了一篇有关感情世界的文章,题目是他们从感情中走来,详细叙述了我如何带妻子四处求医治病的过程,当时也许有些影响,我也收到了一些信件。现在的妻子就是上天的恩赐,使我重新看到了人生的希望。00年5月丫头降临,更是上天恩赐,她如天上仙女降,笑颜如花绽人间,给了我莫大的欣慰。
03年父亲80大寿,我带着妻子儿女回到老家,先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然后想着外出打工这么多年,也没在父亲身边尽点孝,趁现在手头有些余钱,就问父亲,我想带您去玩玩,想去哪里?父亲想了想,说,去长沙烈士公园看看吧,许多年没去啦。好,可以,我为父亲打点行装,即刻出发。从老家驱车去长沙有四百多里路程,开车需5个多小时,我用了近7个小时才到达,一路上因父亲身体虚,中途有6次需停下来方便。每次下来,父亲都要看看周边,问我这是哪里,然后就说,年轻时走路经过这里,现在变化太大了,认不出来了。在长沙我带父亲玩了十天,去了他想去的地方,印象深刻的是,80高龄的父亲竟带着小孙女上烈士公园,一级一级的台阶爬上去,我始终不能离左右,生怕父亲跌倒。他总是摆开我的手牵着小孙女前行,上山容易下山难,父亲竟能一个台阶接着一个台阶地下山了。摄影师立即抢拍了这个镜头,这张全家福我一直珍藏着。
06年我举家从深圳回到了单位,外出打工15年,此时的单位已物是人非,同时也没有我的立足之处,但编制还在,所以我仍要自谋生存。12年5月1日,我接到大哥电话,想为父亲举办90大寿,我当即表示出钱出力,在所不辞。此时我大哥已不是往昔从甘肃调回来的臭老九,调回来后,遇上了改革和文凭热,大哥根正苗红,迅速被省国防科工办提拔为9656厂生产副厂长兼总工程师。这一职务没干两年被地方组织部门考察,调回安化县任主管工业县长。此时的大哥正在安化混得风声水起,人脉十足,为父亲操办90大寿肯定体面风光。
晚上全家共有23人,可谓子孙满堂,其乐融融,我带着疑虑的口吻问父親,爸,您在我心中有两个谜,今天能否回答我,一是您一字不识,怎么会治病,传说您有武功,何以见得?二是解放初期,您在安化权倾一时,为何我们这些亲戚,您一个都没有解决工作?父亲听后,脸上的微笑忽然收紧,然后缓缓地说道,40年代初,有一个新化名师在安化收徒,你爷爷用两担粮食做拜师礼,对方才同意收我这个徒弟。师傅所授的是邪术,就是江湖上说的巫术(民间传下来的接骨秘方),能强身健体,治愈骨折。师傅总共带了三个徒弟,唯有我出师了。第二个问题,我一切都是党培养的,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这个泥杆子,党的宗旨是什么?天,下,为,公。说到这里,父亲便不再言语。我恍然大悟,不以公权谋私利,这也许是他们这代人信仰的力量。两年后,父亲安详的离开人世,追悼会上,听着组织上对父亲一生的肯定,見着父亲遗体上覆盖的中国共产党党旗,我肃立灵堂,潸然泪下。
父亲安葬在老家祖山上,同母亲合坟。我每年清明都会带着妻子儿女前來扫墓,站在父母坟前,我想这辈子做您的儿子还没做够,下辈子继续做您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