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子,我最后问你一遍,二十年前的事儿,你真的不知道吗?”
“强哥,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你真的认为山哥没有参与?”
“我也不知道,我认为山哥没有参与。强哥,我们三个可是磕过头的兄弟啊!”
“兄弟?兄弟!兄弟,害怕是用来出卖的吧。”强子想起了看过的电影《投名状》,让他心痛不已。那痛是从心里痛到骨髓里的疼。
强子站在龙城宾馆十七层高楼上向远处眺望。二十年前三兄弟发财后曾来到过这里,那时候还不叫龙城宾馆,叫龙城酒店,也只有五层高,后来又改成了龙城酒楼。现在已经叫龙城宾馆了,看来真的是与时俱进呐。
“海子,你真的以为山哥的死只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吗?”
“强哥,交警队是那么说的。”
“海子,我总以为山哥的死与当年的事情有关,当年的事儿一定与黑龙村的那帮杂种有关,他们在上小学的时候就跟我们作对。这二十年来我一直暗中做着调查。”
山子、强子和海子,他们是童年的发小。生长在一个叫双龙镇白龙村小三家的偏僻山村。小三家的名字是因为这里主要居住着赵、王、刘三家而得。而山子、强子和海子正好分属这三家的男孩儿,从小就光屁股长大。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还有一个女孩儿梅子,现在是山子的老婆,强子和海子一直叫她大嫂。
说到梅子,强子想起前几天见到她的情景。虽然显得有些憔悴,但依然让人美得心疼。而强子却没有心疼的权利,他知道站在眼前的是他的大嫂——山子的老婆。即使他们也曾经是青梅竹马的童年的伙伴儿。一想到伙伴就让强子忍不住地唱起那首歌。“敞开你的一扇门哪。世界离你还那样远吗?钟儿嘀嗒 ,流浪飞沙。真的把颗童心带走了吗?无止浪迹, 海角天涯。不忍断的根,不忍忘的家。时光如梭, 路儿蹉跎,回首旷野又铺上繁花。一声呼唤儿时的伙伴,梦已离开, 一切又回来。一声呼唤,儿时的伙伴,云儿散开 ,笑容又回来。我的伙伴呀!你还是那么的可爱……”
“强哥,你想什么呢?”海子的声音打断了强子的回忆。
“前两天我见到大嫂了。”
“大嫂现在怎么样?”
“岁月从不败美人。”
“强哥,别再跟我酸了。我是喜欢山哥你们在一起谈论诗词。喜欢是喜欢,可我一点儿也不懂。我只是喜欢我们三个人在一起的那种感觉。”
“海子,大嫂给了我一个小箱子。”
“小箱子?”
“就是小时候我做的那个小木头箱子,当时我们的梦想就是把小人书盛满,小学毕业了也没有实现。”
“得了吧,强哥,可别提小时候读小人书的事儿了。草药是我们一起挖的,山枣是我们一起摘的,蜂房和桑蛸也是我们一起采的,蝎子也是我们一起抓的。最后都让你们把钱换了小人书。小人书却是你们两个一起看的,我才看了几本?”
“当时都装在那个小木头箱子里,也没上锁。你不喜欢看我们有什么办法?”
“那箱子里有什么?不会还是小人儿书吧?”
“只有一本小人书——《桃园三结义》。还有一本书是《基督山伯爵》,再有就是一封信。 大嫂说‘山哥说他一定会来,到那个时候交给他。’大嫂说她也不知道那里装的是什么,山哥不让她看。”小学之前虽然没有把小人书装满,可那小木箱里却装满了童年。强子曾经在这段回忆里总是感到无比甜蜜,现在却黯然神伤。强子向海子隐瞒了箱子里还有的一首情诗。那首情诗虽然只有一页纸那样单薄,却有三十多年的岁月那么粗厚,更有一生的相思那般沉重。今天,终于有了一种物归原主的畅快。
“强哥,还记得我们在桃园山庄桃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三兄弟的桃园三结义吗?”
“我们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一拜,春风得意遇知音,桃花也含笑映祭台;这一拜,报国安邦志慷慨,建功立业展雄才展雄才;这一拜,忠肝义胆,患难相随誓不分开。这一拜生死不改……”强子唱得泪流满面。历史和现实总是那样惊人相似,而现实和历史又是这么与众不同。在《三国演义》里先去的是二弟,今天先走的却是大哥。
“强哥,这么多年我始终有个问题想问你。我今天也只想最后问你一遍,你能不能实话告诉我,那首诗是不是你写的?”
“哪首诗?” 这是强子对兄弟难得的一次装糊涂。
“就是大哥向大嫂求婚的那首诗。当时大嫂说就是被那首诗感动了才嫁给大哥的。后来一次谈话间,大嫂对我说怀疑那首诗应该是你写的。”
“噢,你说的是那首诗啊!海子,我对天发誓,那首诗是大哥写的。只不过我修改了几个字。没想到竟然一语成谶。雪落无痕……梅花碎……”
“强哥,把那首诗给我讲讲呗。我现在也不知道怎么读?也没明白是啥意思。”
“好吧!”
强子跟服务员要了一张纸和笔。他把那张纸横竖对折了一下,好像是在对折着岁月。然后把大拇指轻轻地放在似有还无的对折的圆点上,慢慢地用中指和食指旋转起了那张纸。在这地方之中旋出了一个天圆,强子好像感觉天圆地方都在自己的手心掌握着,可手指离开那薄如岁月的纸上的时候,却什么都没有。 强子把笔帽脱去,笔在那隐约可见的痕迹中说出了一圈圆圆的话。强子不满意的是,字体大小不一,还不十分均匀,就像岁月的起起伏伏,并不均匀平坦一般。尤其是结尾的两个字,一个大一个小,一个胖一个瘦,最终也没有和开头的第一个字完美地衔接融合起来,好像怎么够也够不着的感觉。这让强子感到非常沮丧,遗憾的是当初的设计是那样的完美。是自己的手生了,还是自己的心真的老了呢?
“强哥,我在大嫂那里见过这首诗。到底怎么读啊?”海子的话让强子从天圆地方的岁月中走了出来。
“这是古人喜欢玩的一种文字游戏,叫做转字回文诗。应该读作:梅花碎喜漫天雪,漫天雪落无痕醉,雪落无痕醉花梅,无痕醉花梅花碎。”
“强哥,当初我就感觉到这个梅字肯定说的是梅姐,那雪字肯定是山哥了。那题目应该是《雪梅》,还是《梅雪》呢?”
“当初我跟山哥叫它《无题》。如果非要加个题目的话,就叫他《无痕》吧!”
“不好!不好!那雪去了哪里?”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海子,那雪在外面的世界里。”强子望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洒下的漫天大雪,悠悠地说。那漫天的大雪也毫无痕迹地把外面的世界掩盖成了同一的模样,并且还在不停息地掩盖下去。不知道当太阳出来的时候,那雪还能掩盖多久。问题是能掩盖得了吗?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不弄明白的话,强子可能死不瞑目。如果不把山哥的死弄明白的话,强子也死不瞑目。可外面的世界不像这雪一样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清清白白。虽然现在看起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海子,过两天我想让你陪我到五台山走一趟,给山哥做一场佛事超度一下。”
“好的,强哥。我已经二十多年没到那里去过了。第一次去还是你和山哥领我一起去的呢。”
强子没有说什么。不知道二十年多前偶遇的那个老僧还在吗?
问佛
强子和海子终于来到了五台山,自以为圆满地为山哥做了一场佛事。美中不足的是没有见到二十年前的那位老僧。这让强子想起了苏轼的那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现在老僧确实成了一座新塔。真的是“岁月无情不贷人”。
“强哥,我们一起去抽个签儿吧。”
“好吧!”二十多年前山子强子海子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也是抽过签的,但现在已经物是人非了。物是人非,当然包括眼前的这位师父。
“请问师父上下?”强子双手合十,给师父作了个揖。
“还是不问的好,名字只是一个符号。都是假的,认不得真。施主想求什么呀?是钱财,还是前程?是婚姻,还是爱情?”
“师父,我一无所求。”
“一无所求?一无所求也是求啊,只不过求的是‘一无所求’罢了。”
“大师,这我就不懂了,一无所求怎么还是求呢?”海子有些迷惑了。
“这就好比你们兄弟。说兄就有个弟在,说弟便有个兄在。因为有兄才有弟,有弟才有兄。世间的万事万物都是相对而来的。只要你心中有兄,兄弟就同在;如果心里没有了弟,兄弟就都不存在了。真正的一无所求,连一无所求也没有。” 海子彻底迷惑了,强子却略有所悟。
“请问师父什么是佛?”强子问道。
“佛字是怎么写的?一边是人,一边是弗。也就是说佛是人做的,但又不完全等同于人。做不好人成不了佛,做好了人也不能成佛。虽然说‘人成即佛成’”。
“请问师父,那如何才能成佛呢?释迦牟尼佛不是佛吗?”
“我没有成佛,所以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释迦牟尼佛如果心中有佛,他也就不能成佛;如果心中没佛,他为什么要成佛?人们只要称释迦牟尼佛,就说明人们心中都有佛。我祖释迦牟尼佛说‘因果不可改、智慧不可赐、真法不可说、无缘不能度’。”师父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释迦牟尼佛也只是一个称呼而已。释迦牟尼佛在出家前是古印度迦毗罗卫国净饭王的王子,名字叫乔达摩·悉达多。释迦是族名,牟尼指的是释迦族里的圣人,佛不是指某一个具体的人,更不是指佛像,而是指凡是能够通悟宇宙大道之理的众生。佛祖释迦牟尼佛成佛的时候说,‘善哉!善哉!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因妄想执着而不能证得。’佛祖在《金刚经》里又说:‘须菩提,如来是真语者、实语者、如语者、不诳语者、不异语者’,故语言绝对可信。”
“请问师父什么是众生呢?如果众生皆可成佛。那人间还有善恶之人吗?”
“众生指的是众缘和合而生。佛法讲究缘起。世间的万事万物,包括精神的、物质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一的一切,一切的一,都是因缘而生,因缘而灭,有灭就有生,有生就有灭。因是内因,缘是条件。缘起法,是佛陀在菩提树下悟出的佛法,又叫“十二因缘”,是佛教的基本道理,其内容是“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
“强哥,十二因缘是不是就像那首转字回文诗?”海子的话打断了老师父的讲解。强子瞪了海子一眼,海子吐了吐舌头。老师父面无表情,沉静如水,如如不动。
“这位施主的话也有道理。理是相通的,缘起是不同的,就像每个人的因果不同。如果我们没有前世相见的因,今天不会在这里相遇;如果缘不成熟,我们也不会在今天相遇。众生皆能成佛,说的是众生有成佛的因。什么时候才能成佛?需要看众生的缘何时成熟。世间每个遇到的人、事、物都是你自己因缘的果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蒺藜得刺。世间本来没有善恶,所谓的善恶都是凡夫的执着心,分别心,情执而已。既然世间没有善恶,哪里又来的善恶之人呢?”
“大师,这我是不同意的,世间的人必然就有好人和坏人,怎能说世间没有善恶呢?”海子终于憋不住了。大师笑而不语。强子频频点头,然后跪在地上,给师父磕了三个头。
“多谢师父教诲!”强子内心的 爱、恨、情、仇,如决堤的黄河之水好像是从天上来,奔腾到海不复回。
“施主,你本与佛有缘。日后我们还会相见。”
“大师,难道我与佛没缘吗?就像刚才你说的,如果没缘,我们怎么会相见?”海子有点儿意难平。
“施主说的有道理,没有缘,我们是不会相见的。就像今天你们来到五台山为你们的兄长超度,其实超度的不仅仅是你们的兄长,更重要的是你们自己在度自己。”
“大师,你说的这句话很有道理。自己吃饭自己饱,自己的事情自己了。”海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师父和强子也笑了。
“不对呀!大师,我们是来抽签儿的,不是来聊天儿的。”海子突然想到了这个事情。
“好吧!那就请施主抽个签儿吧。也是我们缘分一场。”
“这得强哥来。当年我们来到这里是山哥抽的,现在山哥不在了,只能是强哥来。这点儿规矩我还是懂的。”
强子没有推辞,摇晃起了竹筒,仿佛是摇晃起了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岁月。那岁月便像长江之水一样,前浪推后浪,后浪推前浪,汹涌澎湃起来,卷起千堆雪。最后“啪”的一声拍在了沙滩上。海子急匆匆地捡起卦签,念道:“度尽劫波兄弟在?”
师父什么也没有说。强子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向师父做了一个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五台山。在路过焚香炉的时候,他把一个信封扔到了里面。强子是多么想看看那封信啊?可他更害怕看到那封信。在信封烧起来的瞬间,强子隐约发现信封里没有信,应该是一张白纸。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他两手迅速地向那团火焰抓去。结果他什么也没抓住,只是抓了一手的灰黑烟灭,一手的灰飞烟灭。这一次强子是真地走了。山子活着的时候,最喜欢研读的便是《三十六计》,《三十六计》的最后一计就是走为上。而强子最喜欢研读的是《孙子兵法》,《孙子兵法》中最核心的一句话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海子当初就觉得《三十六计》就是《孙子兵法》,《孙子兵法》就是《三十六计》,即使到现在海子也没有分辨出两本书有什么不同,因为他从来就没有看过这两本书,也不喜欢看。山子和强子都没有对任何人解释过什么。他们都喜欢瞒天过海。
尾声
“强哥,‘渡尽劫波兄弟在’下面的一句是什么啦?就在我嘴边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沉默着,沉默着。终于炸响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那声音仿佛是从天上炸出来的,也好像是地下,更像是悠远的空谷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