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次日,当我还沉浸在节日的喜庆氛围中时,接到黄老的电话。我还有些奇怪,节前才去黄老家里看望过他老人家,今天怎么想起来又给我打电话了呢?电话里黄老声音有些激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原来,刚刚彭城市博物馆的张立德馆长给黄老打电话说了一件事儿。前不久在棠张镇一户农家翻新老房子时,从地基下挖出一件漆器,像是一个锦盒。由于埋藏地特别深,完全隔绝空气,保存地很好,外观没有受损。这个农户一家都是老实本分的人,猜测这或许是件重要的文物,就没敢乱动,把它上交给了棠张镇文化站李站长。

  这个李站长也看不出这是什么物件儿,他恰好认识市博物馆的张立德馆长,就给立德馆长打电话上报了情况。立德馆长到底是干了一辈子考古方面的专家,立刻就从他只言片语描述中察觉到这个东西应该有点不凡,赶紧指示李站长千万不要打开锦盒,等他邀请几位专家一起过去,现场看看再定。

  立德馆长初步判断这应该是秦汉时期的东西,于是就找了对秦汉历史有特别研究的黄老,想请黄老明天一起去棠张现场欣赏欣赏这件物件儿。黄老欣然应允,他知道我对汉文化也有一定的研究,便让我明天跟他一起去。

  我当然非常愿意了。黄克凡,文史圈内都尊称为黄老,是当代中国秦汉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在先秦及两汉文化研究领域取得卓越的成就,发表的论文填补了很多空白,在国内外有着很高的影响。作为他的弟子,能有这样的机会前往学习,我怎么会错过呢?

  第二天上午,我开车接了黄老后直奔棠张。在镇文化站的会议室里,张立德馆长也带着助手刚到,李站长拿出珍藏的茶叶,忙前忙后给我们泡茶。张馆长连忙说,老李你就别忙活了,赶紧把你发现的宝贝献出来吧。对了,把上交文物的那家人也喊过来一起说说情况。

  李站长到院子里派个办事员去喊那家人过来,然后自己擦擦手,从里屋捧出一个大红缎子包裹的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然后轻轻解开。一件乌漆嘛黑的长方型盒子呈现在众人面前,里面应该存放了什么东西。

  黄老和立德馆长都拿着放大镜小心地观察着盒子的外观,确定了锦盒的开关所在,但由于时间太久,开关锁扣已然锈蚀与盒体融为一体,恐怕一时难以打开。当然我们更不敢贸然打开。

  张馆长轻轻掂了掂锦盒道,这里面的东西不重,应该不会是金银玉器之类。黄老点头同意,做出进一步的猜测:我觉得有可能是丝绸锦缎之类。张馆长和助手也都赞同黄老的看法。李站长当即说,那就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吧。诸位都是专家,打开后肯定就能马上断定到底是什么稀罕物件儿了。

  张馆长和黄老都连忙阻止,张馆长解释说,这可万万不可啊,这件东西外观品相之所以保存得如此完好,就是缘于咱们传统漆器特殊的工艺性质,让它与空气隔绝了太久,形成了一个如同真空状态的密闭空间,如果我们贸然打开后没有采取相应的保护措施,里面的东西与空气发生氧化反映,有可能会造成千古遗憾。

  “就跟秦兵马俑刚出土的时候那样,一开始还都带有色彩,很快就全部氧化褪色了,留下了永久的遗憾。”我在一旁给李站长做着科普,补充道,“长沙的马王堆女尸也是这种情况。”

  李站长有些着急,“那就这么不打开,干看着,隔皮猜瓜?”

  张馆长解释道,“老李,你别着急嘛。我们要打开这件东西,还需要做些准备,现在科技发展这么先进,应该会有办法的。我建议用X光射线透视一下里面东西的大致情况,了解后,我以博物馆的名义再给咱们分管文化的副市长打个报告,请求其他部门的协助配合,然后共揭谜团。”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于是,两天后,所有手续完备后,张馆长把这件锦盒带到了市公安局刑侦处,这里有当今最先进的透视仪器。

  在监控屏幕上,我们从不同角度看到一摞堆叠齐整的像是丝绸似的东西,颜色深浅不一。正当大家纷纷猜测这些到底是什么的时候,黄老让技术员反复更换角度,翻转,放大,过了许久,他忽然激动地说,“这应该是羊皮纸,对,应该就是秦汉早期的羊皮纸,大家看看它的质地,它的厚度,还有那些不易察觉的毛孔。这种羊皮纸出自西域,是秦汉乃至更早时期西域各国用来书写文件书信的,我想里面应该记录了一些重要的内容,才会保存在如此贵重的漆器锦盒里。”

  闻听此言,众人纷纷暗自点头称赞黄老的博学。大家也都长长舒了口气,现在谜团开始逐渐露出庐山真面。下一步就是如何打开,如何完整保存这些羊皮纸不被氧化。这些问题,对于当下的科技水平来说,都已经不是太大问题了。

  三天后,由市博物馆牵头组织,分管文化的秦副市长亲自主持的汉代锦盒开启仪式隆重举行。这次受邀到现场观看的有文物、考古、历史、民俗、文学艺术等各个专业的人士二十多人。大家落座后,一起盯着主席台上的巨大屏幕。秦副市长做了激动人心的讲话后宣布锦盒开启。只见屏幕上那个黑黢黢的锦盒被放置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主席台上有一个专业的主持人在向到场嘉宾详细解说:

  “最近出土的这件汉代漆器锦盒,我们已经定名为2024001号文物。为了最大限度地保护锦盒以及锦盒里面的羊皮纸,现在锦盒被放置在一个密闭的真空里,大家看到的,就是由机械手代替人手来操作打开······”

  在主持人专业的解说中,我们看到机械手灵巧地接触到锦盒的锁扣处,然后轻轻打开,几卷发黄的羊皮纸折叠堆放着,只见第一张羊皮纸被打开,里面密密麻麻书写着文字。

  是的,是文字,但一个字都不认得。像是阿拉伯文,又像是古印度文,感觉还有点类似楔形文字。随后,第二张、第三张、第四张都依次被打开,也都是几乎同样的文字,总共有六张。我和在场的几位古文化专家仔细反复辨认许久,也都无法认清哪怕其中一两个字。秦副市长显然没有料到揭开迷一样的锦盒,会遇到更加谜一样的东西。他跟黄老、张馆长低语几句之后,又对主持人说了一番话。

  于是主持人老练地继续给各位嘉宾介绍:“刚才在场的几位专门从事古文字的专家对这些羊皮纸上的文字进行了仔细地考证和辨认,但由于数量巨大,年代太久,以及千百年来文字的演变,可能还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破解。我们将持续关注各位专家研究的最新动向······”

  ?随后的一段时间,由市博物馆牵头,组织了很多国内专家学者对羊皮纸上的文字进行考证和辨认,甚至邀请了印度、伊朗等国外古文字专家学者来进行研究,可惜的是,竟然连这些外国专家对这些文字也都不敢确认到底是何种文字?只是猜测有可能是失传很久的某远古的阿拉伯小国使用过的文字,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早就湮灭在历史的尘烟里,至今无人认识。

  这段时间,作为被委以重任并寄托希望破解字谜的专家之一,我整天坐在电脑前,仔细研究这些天书一样的文字,茶饭不思,寝食不安,竟然没有理出任何头绪,怎么去面对黄老,面对立德馆长,面对那么多渴求答案的人呢?

  那天晚上,我又跟往常一样,坐在电脑前,继续对那一张张天书一样的文字仔细审视。这些文字不是用毛笔书写,因为所有笔划都没有笔锋,应该是用小树枝之类的蘸上特殊颜料直接写在羊皮纸上,字迹大小一样,墨迹轻重均匀,由此可见书写者应该是一位具备一定文化修养的人,做事认真严谨。书写在羊皮纸上,而不是写在丝绢上或是纸张上,则说明书写的年代应该是纸张出现的东汉以前。这些论断是在这段时间的研究里,大家已经达成的基本共识。问题是,这些文字的内容是什么,是谁写的,为什么要珍藏在这么贵重的锦盒里?

  夜很深了,我迷迷糊糊的苦思冥想对着电脑,还是没有任何头绪。这时,忽然听见敲门,都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我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一位老妇人,年纪约七十岁左右,穿着普通,神情淡定。我问,您找谁?老妇人笑着说,请问您是刘老师吧?我愕然点点头,您客气,请问您是?老妇人说,外面冷,让我进屋说吧,我是来帮您解决问题的。

  也许是被老妇人身上一股不知名的气场震慑,我竟然鬼使神差地请她进屋,让到书房坐下,并且给她倒了一杯茶。老妇人环顾一下四周,眼睛落在我的电脑上,忽然没头脑地来一句,“这么多天了,还没研究出头绪来?”

  啊。我顺口答着,马上一愣,“你,你怎么知道?”

  老妇人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声音不大但很清晰对我说,“我,当然知道,因为这些日记,就是我写的!”

  什么?日记?你写的?“你——你是谁?你别吓我啊,这可不是开玩笑!”我感觉自己后脊梁有些发凉,声音肯定在发抖,“这些文字距今至少有两千年了,怎么可能,你······”

  坐在对面的老妇人看着我惊慌失措的神情淡淡地说,“严格来说,有两千零六十多年了,现在请允许我说出我的名字。我姓刘,叫刘解忧。”老妇人一字一顿说出她的名字后,看着我,等待着我的错愕和慌乱。

  我使劲咬着牙,喝了一大口水,尽量让自己的恐惧不表现出来。继而发现自己怎能如此胆小无知,连这么拙劣的骗局也看不出来呢。于是,我也装出一副很自然的样子,对她调侃道,“这么说,您是穿越过来的了?”

  这位自称刘解忧的老妇人看着我,点点头,笑容里竟然有一些慈爱和宽慰:“不错,你比我想象的要大胆得多,不愧是我们老刘家的后人。有胆有识,可成大器。”

  好吧好吧,我强忍住要发出的笑声。这年头,连骗子也都不好好努力了。上次那个冒充乾隆皇帝的家伙给判了多少年来。

  “那么,要是按辈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您了。太祖祖祖祖祖奶奶?算了,您现在的样貌,跟我母亲差不多,年岁又大了那么多,我就含糊地称呼您为刘奶奶,您不会介意吧。”我感觉自己已经很诚恳了,我就想看看这位老太太到底想干嘛?骗钱?我好像也不是那种多富有的人,她应该能轻易找到比我更富有的人下手吧。退一万步说,就算她说的事真的,人家现在已经是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了,冒然来访,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恶意。我自问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她倒也用不着伤害我。

  这位刘奶奶的笑容简直有些慈祥了,她冲我摆摆手道:“叫什么无非也都是个称呼,你就叫我一声刘奶奶吧,我想我也能受得起。”说罢,她看着我身边的香烟问道,“可以给我一枝烟吗?我想要给你讲的话,会很长,很多。”

  没问题啊。我抽出一枝细支香烟,绅士般地为她点燃。她吸了一口,吐出烟雾,没有说话,好像在整理思绪。

  “我们之间的谈话,我,可以录音吗?”我指着手机,询问地看着这位自称刘解忧的老奶奶。就算是遇到骗子,到警察那里,我也有个证据好说话。

  “没问题,当然可以的。”解忧奶奶喝了一口茶,慢慢说道:“我现在郑重地再次向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姓刘,我叫刘解忧。按照你们的纪年方法,我出生在公元前120年。人的寿命不可能活那么久的。你今天遇到的我,此刻看到的我,是这个叫刘解忧的——鬼魂。”

  我的心不由地又紧绷起来,理智告诉我,这是套路,这是骗术,别信,且听她如何继续说下去。

  ???“你们在棠张发现的这个锦盒,是我从乌孙国带回来的东西,里面的羊皮书,按照现在的说法叫日记,也是我亲自书写的。”解忧奶奶停下来,看着我,“我先来考考你,关于刘解忧的故事,不知道你都了解多少,可以给我讲一讲吗?”

  说到解忧公主的故事,那我可就不困了。

  “关于解忧公主的故事,我知道的,其实也不是太多,历史上记载的也很少,现在影视和文学作品描写的,我觉得都只能作为演绎,文学家言,只能参考,不可全信。”我也点着一只烟,整理一下思路,话都这么唠了,开始走学术路线了,正好撞我枪口上,那就不好意思了。我接着用最平实的语言叙说。

  “您的名字叫刘解忧,您的爷爷是刘戊,因参加“七国之乱”被废黜楚王,贬为平民,全家迁居到今江苏徐州棠张。您的父亲叫刘茂,作为罪臣之后,大小事情,都要上报朝廷。您出生的那年是汉武帝21年,也就是公元前120年。您的父亲为您取名为解忧,意为能解家族之忧。

  “公元前100年,您20岁时被册封为大汉公主,远嫁西域乌孙国,嫁给了乌孙国的昆莫军须靡。几年后,军须靡暴毙,按照乌孙国的礼制,您又改嫁给军须靡的堂弟翁归靡,您与翁归靡共同度过了一段幸福的时光,正是在那段时间里,您为大汉与乌孙国建立了和平友好的邻邦关系。只是,后来,在翁归靡去世后,您又被迫嫁给军须靡的儿子尼糜……”

  “不要再说了。”解忧奶奶打断了我的叙述,显然她的情绪有些激动。稍微平静了一下,对我说,“看来你了解的还真不少。”

  “也都是书上记载的,或者是后人转述的。毕竟已经过去那么长的时间,肯定会有很多的遗漏或不实之处,如有冒犯,还请见谅。今天正好您这个“当事人”在场,我说的有哪里不对的地方,您给我指出来吧。”此时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开始时的紧张与不安,权当把眼前端坐着的老太太当做一个专家,大家一起进行学术探讨呗。

  解忧奶奶示意我再给她一支香烟,我看她熟练地把香烟放在唇边,赶紧再给她把火点着,调侃道:“您老还会吸烟,我真是没想到呢。”

  “这有什么”她深吸一口,吐出烟雾,看着书桌上洗好的苹果说,“你想不到的事情多了去了,就连这苹果,也都是我从乌孙国最早传入大汉的呢。先是向大汉皇帝进贡苹果,后来又传入苹果树苗,没用多少年,大汉的土地上也就有了自己的苹果。那时候没有你们现在的保鲜技术,你知道我是怎么做到让苹果经过数月的长途运输而不腐烂的吗?”

  我一脸懵逼,一时还真想不出用什么办法能在那个年代做到长时间防腐。解忧奶奶面有得意之色,“前几次我让人用羊油擦拭,再用油纸包裹,虽可勉强保鲜,但苹果会存有异味。后来,我就用石蜡封存,外包油纸,效果就更好了。”

  “您老真是太聪明了!”这种方法真是非常聪明,我由衷地敬佩,“”这些书上都没有记载,可以弥补历史的空白了。”

  “哼”听到历史两个字,刘解忧奶奶冷笑一声,“历史?历史中错记的漏记的,甚至还有故意颠倒黑白的地方,太多了。弥补这些虚假的历史,有个屁用!”

  从这位公主奶奶口中忽然冒出的不雅之言,此刻非但没有让我觉得不适,反倒有一种亲和感。“我完全同意您老的看法,历史,从来就是由胜利者书写的。真实和虚构,他们才不会当回事。”

  “那么,你是怎样来理解和评价刘解忧的呢?”解忧奶奶把烟蒂掐灭在烟灰缸里,平静地看着我,完全将自己当做一个纯学术的问题,“我想听听你自己真实的想法。”

  “好吧。那我就说说看。说错了,您老别生气啊。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不管我说的您是否愿意听,都请您老帮我翻译一下您写的这些文字,也让我,其实,也是让您对后人有个交待。”我提出了自己的条件。

  “当然可以,我答应你。解忧奶奶笑着说,

  我整理一下思路,缓缓道来:“纵然身为公主,贵为王后,我也从来没有觉得你是快乐的。”

  我看到她的眼皮动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我便继续说到:“从你的童年开始,到你远嫁乌孙,直至古稀之年重返大汉,我都觉得你过得很压抑,你没有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说到底,其实你就是一枚棋子,在历史的棋盘上任人摆布,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想让自己可以有稍微多一些的自由而已,但命运从来就没有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虽然号称公主,但你实为替身。作为罪臣之后,你从小就与别的女孩不同,当别的女孩在家除草种地、忙于家务女红,与其他同龄人打闹说笑,享受童年快乐,享受与父母天伦之乐的时候,你却按部就班地在学习宫廷礼仪,学习女德。十五六岁的年纪,很多女孩都张罗着在订婚出嫁,你却没有这个权利,因为你的婚姻早已经定好了,你要代替某位皇宫里真正的公主,去远方一个陌生的地方,嫁给一个陌生的人。当十六七岁别的女孩都已经嫁为人妇,开始生儿育女的时候,你还在等待,在听候王命。直到二十岁那年,你终于被宣召入宫,作为一个大龄女孩,未知的前途命运,难卜吉凶。陆游曾有诗曰:“和亲自古非长策,谁与朝家共此忧。”

  “当你踏上艰难的和亲之路时,我想你心中绝对没有要为大汉和乌孙两国之间构建和平做一番事业的想法,你可能想的更多的是如何先活下去、先生存下来,再做别的打算。因为在你之前已有前车之鉴,嫁到乌孙不到五年的惜君公主不幸夭亡。宫闱内部的争斗,从来都是剑拔弩张却又兵不血刃的。

  “嫁给一个你根本不了解的老头子,虽说圣命难违,但你肯定是心有不甘。所以你跟军须靡之间的感情也很淡漠,当他几年后忽然暴毙时,我相信你未必会有多么哀伤,可能更多的是对未来岁月莫名的恐慌和不安。不过当你又被改嫁给他年轻的堂弟翁归靡时,我相信你内心应该稍微有些充满期待的。”

  解忧奶奶此时脸颊有些泛红,或许是触动了她心中那段美好的回忆,她的脸上呈现出一些甜蜜和少有的幸福。她缓缓接下我的叙述:“其实,再嫁给翁归靡的那些年,是我在乌孙国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你们发现的那个从棠张出土的那个锦盒,里面放的其实就是我记录日常心情和感受的文字。我如果不告诉你这些文字是何意,恐怕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人能读懂它了。”

  我按捺不住心头的疑惑,问道:“刘奶奶,您在这些日记里所使用的文字,既不是咱们大汉时候的隶书,也不是当时西域各国所使用的阿拉伯文字、普罗米文字,也不是吐罗火文字,您能不能告诉我,您使用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文字啊?”

  此时的解忧奶奶脸上露出诡媚而得意的笑容,“这种文字,其实是从遥远的中亚地区传过来的,在西域地区有过近两百年的使用历史。不过随着乌孙国的突然消亡,这种文字也随之不见了。就跟楼兰古国的历史和文化一样,说没有就没有了,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不太可能吧。一个使用了将近两百年的文字,没有留下基本的证据,怎么说都是匪夷所思的。”我不禁提出疑问。

  “当然,我在这些羊皮纸上书写的文字,跟传入到乌孙国的文字还有所不同。我把那种文字跟大汉的隶书结合起来,创造出一种只有我自己能够看懂的新文字。”解忧奶奶面上带了更多的得意之色。

  “自创文字,您老太厉害了!怪不得现在没有人能够看懂这些文字,您简直,是,聪明绝顶!”我由衷地感到敬佩。

  “这算什么啊。”解忧奶奶得意的语气中不免带些小傲娇,随即轻声叹息一声,“其实,我所做的一切,还不是为了自保,为了自身的安全?宫廷争斗,尔虞我诈,凶险万分,错一点就可能会人头落地啊。作为一名异国女人,即便你身居高位,人家也是时刻提防着你的。我在乌孙国生活了整整五十年,看过了太多了生死仇杀,我做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就是,先求自保,再图保国。”

  我给解忧奶奶又递上一根烟,点着,听她继续给我娓娓道来:“在阳间,我活了七十多岁,有五十年是生活在乌孙国,从感情上来讲,我是大汉的子民,我非常热爱我的国家,但我又非常痛恨那些把我送到乌孙国的人。那些满口仁义道德、家国情怀、民族大义的人,让一个二十岁的弱女子用一生的幸福,去换取他们所谓的和平生活,还美其名曰和亲。真他妈不知道羞耻为何物。”

  猛然听她嘴里忽然飙出国骂,竟感到万分畅快。想想我们如今不是还有很多人在通过各种文艺作品,在歌颂解忧公主是和平的使者,为和平甘于付出,忍辱负重的美好品德吗?不是还有很多人认为这种品德应该继续发扬广大吗?一个强大的国家,如果连他的一个弱女子都保护不了,如果还需要他的儿女去忍辱负重,那他就称不上是真正的强大。

  此时我完全没有把眼前这位老奶奶当成是已超越了生死的仙人,而是看成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大活人。我竟然怕她过于激动,对身体不好,赶紧转移话题,指着电脑屏幕上那些文字问她。

  “您老别太激动了,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您看看,这些字您给我读一读,翻译一下。让我也更好地了解您那些年的心境。”

  “是啊。其实这才是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扯了那么多闲话,倒让你见笑了。”解忧奶奶随即恢复了刚进门时候的优雅与高贵,对着屏幕逐字逐句开始给我读译。

  ?一个月后的西汉羊皮纸文字揭秘发布会规格非常高。由于事前经过了大量的论证和考证,我所“破译”的棠张羊皮纸上的文字得到了学界的普遍认同。特别是黄老,他为我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攻克这个难题感到由衷地高兴,而我所撰写的相关文章也在国内重量级杂志上发表,引起了不小的震动。

  当然,我自己明白,这一切的功劳,都是拜那天晚上,一个穿越了两千年的刘解忧奶奶所赐。但如果我把那天晚上我的奇遇和盘托出,我相信,在当下的认知情境下,几乎没有人会相信,甚至我会作为一个学术骗子,成为众人眼中的笑话。

  主持人隆重地把我介绍给在场的专家学者和政府官员后,我站在主席台上,开始了对这六张西汉时期羊皮纸上的文字揭秘演讲:

  “各位现在看到的,是在徐州棠张一家农户旧房子下出土的漆器锦盒,经鉴定为西汉初期物品。而放置在这件漆器锦盒里的羊皮纸,也已经被专家鉴定为同时期的物品。那么写在这些羊皮纸上的文字,也应该就是在这个时期。

  “我想大家最为关心的无非是以下几个问题,第一,这些文字内容到底什么,第二,写这些文字的主人究竟是谁。在前期很多古文字专家对这些文字进行考证,都没有得到完全令人信服的结果。我对这些文字进行深入研究并逐个予以拆解后,通过电脑程序重新打乱并排列组合,计算得出了柒佰贰拾伍个与当时使用的汉字可以一一对应的文字,这些文字代入到羊皮纸的内容里,都具有明确的意义。这就证明这些文字与其代替的汉字,其对应性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再联系上下文,就应该大致了解整篇文字的基本意思了。”

  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我耍了个小聪明,故意把文字中出现的地名和人名等文字没有给出完全正确的汉字,这样才显得更加真实和可信。

  “这六张羊皮纸,其实是六篇日记。它记录了一位女子在经历了普通人难以想象和承受的生活和心理重压之下,其内心的真实写照。这些文字,是由这位传奇的女子自己发明或者说是独创的更为恰当,而她所书写的这些内容,涉及很多隐私,不能被外人看到,所以才会被封闭在这样一个锦盒里。正因如此,当我们了解到这上面书写的每一段文字后,可能会直接震撼到我们的三观。”

  说到这里,我卖个关子故意停顿一下,看到台下有一些不明真相的观众神情有些愕然,继而交头接耳,这些都是我早已预料到的,于是我点击鼠标,大屏幕上出现几行那些谁都看不懂的文字,接着我再次点击鼠标,在这些文字下面,出现了与其对照的现代汉字,现在大家都看明白了,有人甚至读出声来:我恨死你们这帮狗娘养的狗东西了,你们根本就不是人。

  “啊?怎么会这样?”“就是啊,谁会把这么粗俗的文字写在这么贵重的羊皮纸上啊。”台下有些受邀参会的观众从惊愕、不信,到觉得荒谬、荒唐,有位观众甚至愤怒了,直接站了起来。

  “这就是你破译的内容吗?简直是在滑天下之大稽,在这么严肃的场合,你胡乱弄出的所谓翻译的这些文字,连最起码的治学严谨的态度都没有,我们的先辈古人能是这样的吗!你这是在哗众取宠,故意博人眼球。”站起来直接指责我的这个人,一脸的正义和义愤。不过当他看到在第一排就座的那几位权威专家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的时候,可能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冲动了。特别是黄老还在微笑着看着我,一副稳坐钓鱼台的神态,顿时声音嗫嚅着,小声但也不甘地说道,“我看你后面还能整出什么花样,如果没有证据来证明你的这些说法,那,那你就是一个笑话,一个考古学上的大笑话。”

  直到台下的观众都静下来,我才继续从容不迫地继续讲述。

  “对于这位老师以及跟这位老师一样心存质疑的朋友,我非常能够理解。起初我也不会相信自己费了那么多精力翻译的文字,会是这么俗气,这么的粗鄙不堪。但是当我把所有的文字进行无数次地组合排列后,得出来的结论,让我不得不相信,这就是事实!不管我们是否愿意相信,它就活生生的摆在我们眼前。”

  接下来,我把以上这段话中的文字,在羊皮纸其他地方出现的,都一一列举对照,并详细加以解释,台下的情绪渐渐松弛了。

  我的揭秘演讲持续了一天,把六张羊皮纸里的内容给在场的各位专家翻译了其中的五张,至于剩下的一张没有翻译,我借口非常遗憾,根据目前掌握的资料还无法破译,还需要继续研究。

  其实这事儿只有我自己知道,这唯一没有被公开的内容,实在是太变态、太三级了。解忧奶奶当时给我讲述这段文字的时候,言语闪烁其词,支支吾吾的,自己脸都红了好久。即便她不是我的先祖,涉及到人家这么私密的内容,我都理当为其遮掩,尊重人家的隐私。

  演讲最后,在一个我认为最为恰当的时机,我终于公布了书写这些文字的主人的名字。“我想,此时大家一定非常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写这些文字的人,她到底是谁,以及她为什么要记录这些。现在我就来揭秘这个锦盒以及这些文字的神秘主人,她就是我们徐州本地人,生活在两千多年前的西汉,她的名字叫刘解忧,我们大家更习惯叫她——解忧公主。”整个会场顿时有些骚动,当然也有一些人提前猜到了。

  “刘教授,请问你可有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你所说的这些,都是事实吗?毕竟我们不能凭空相信你这些天马行空的话。在场的另一位专家站起来对我产生质疑,他看起来比刚才那位要斯文得多,也严谨得多了。”

  我咳嗽了一声,道:“我,当然有非常确凿的证据,来佐证我之前所有的陈述。只不过,我现在想跟大家探讨的是,如果出于某种特殊的原因,我不能拿出来这些你们所需要的证据,那么,大家是不是就认为以上所陈述的所有内容,全部都是虚构,都是假设,甚至,都是我在胡说八道呢?如果大家这么认为的话,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就当我讲了个故事吧。”

  观众席里先是沉默,接着窃窃私语。我知道根据现阶段大家的认知水平,根本不会相信我出示的所谓证据,当然我也不可能把刘解忧奶奶当面给我解疑释惑的全部经过,告知大家,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我的演讲结束后,主持人请黄老到台上做总结发言。黄老虽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铄,开了一天的会议仍看不到疲惫之色。他健步走向发言席,看着台下,缓缓发表自己的感受:

  “各位刚才听了刘教授的发言,心中一定有很多的想法,可能也会有很多不同的意见和看法,这都很正常。大家在学术上有不同看法,意见相左,无可厚非,百家争鸣嘛,才会百花齐放。

  “我们这个时代,发展速度已经到了让人意想不到的地步,很多过去不敢想的事情,如今都已成为现实。我觉得我们大家的思维方式也应该随之而改变,可以更加拓宽些,尤其是在我们考古界。对于历史,什么是历史的真相,以及如何探究历史的真相,如何面对我们可能无法接受的历史真相,等等,这些问题都需要我们好好去琢磨。

  “刘教授在破译西汉羊皮纸文字的工作中,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和心血,我认为这项破译工作的成绩,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是突破性的建树。解忧公主的故事是我们彭城人耳熟能详的历史,但如何看待历史,这段历史的真实情况又是如何,乃至当事人自己的看法,这些都很值得玩味。随着现代科技的进步,我们已经发现了很多用当今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三星堆文明的发现和挖掘,已经动摇了我们的历史观,今天这个西汉羊皮纸的出土和发现,有可能再次改变我们原有的认知。也许有人会说,历史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但我也想说,历史也不是一件一成不变的死雕塑。谢谢大家。”说毕,黄老朝台下一鞠躬,在一片掌声中走下讲台。

  接下来,张馆长也代表博物馆发言。他主要从这件锦盒以及锦盒里的羊皮纸的历史文物价值出发,阐明了这件文物对我市文物收藏和研究所具有的不可估量的重大的意义。他兴奋地表示,已经在向国家申报,争取将这件国宝级文物定为国家一级文物,成为继金缕玉衣、八音盒之后的又一个镇馆之宝等等。

  其实,就在一个星期之前,当我把自己的“研究”成果拿给黄老时,黄老起初也是满脸的惊愕,直到我把录音完整地播放给他听后,他都有些发呆,显然还不能完全接受和相信。

  “你觉得你把这些东西拿出来,大家会相信吗?”黄老有些替我担心,“与当下时代脱节的事物,有时候可能不是福音,反而会是灾祸。”

  我笑了笑说,“其实也没多大的事儿,相信了可以让很多人知道一些更加真实的历史,不相信也无非是让这段历史的真相埋藏地再久一点而已。这段文字已经迟到了两千年才被我们这些后人发现,也不着急再多等更长的时间。”

  我很感激黄老能在这样的情况下义无反顾地支持我,为我发声。虽然这次西汉羊皮纸文字揭秘发布会,现场非常隆重,但是在官方最后的报道中,涉及到文字的具体内容时,却是语焉不详,含糊不清。我当然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所有领导和部门的顾虑,不过这已经足够了,起码在学界这件事情做了一个基础性的收场,至于以后再有其他人的质疑和反驳,那就是以后的事情了。

  ?半年后,这件事情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不再成为别人口中的话题,我也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和工作,一切好像都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这天半夜,我像往常一样在书房里看书,觉得有些困倦,正打算去睡觉,眼前光影一闪,我又一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这次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敲门,而是直接就来到了我的书房,经过了上次的遭遇,我已经处变不惊了。

  看到我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解忧奶奶似乎很是满意。她冲我点点头,依然坐在上次的地方。我取出一支烟递给她,帮她点燃,停顿了几秒问道,“您,最近还好吗?”

  她笑了笑说:“我似乎一直都这样,无所谓好与坏,两千年的经历让我看了太多太多的美好与丑恶。我今天来,第一是要感谢你,感谢你把刘解忧这段真实的故事讲了出来,尽管我知道大多数人都不会在乎这段历史的真相,毕竟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跟所有人都毫不相干了。但我还是要感谢你。第二,我要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因此特地来跟你道个别。在你们现在这个世界,你是我唯一一个需要告别的人。”

  我有些诧异,也有些糊涂,不知道她那个世界的运转是怎样的规律,怯怯地问道:“你要去哪里啊?以后真的就再也见不到了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口烟,吐出烟圈,缓缓道:“我已经在这个世界待了太长的时间,早该去到我应该去的地方了。那个地方会让我忘记所有,一切重新开始。”

  “您是要去——转世投胎?”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嗯,算是吧”。她没有否认,看了看自己笑笑,“我这身皮囊也该还给人家了。你们尘世中的人,也应该听说了一些关于那个世界的事情吧。呵呵,其实也没什么可怕,没什么可忌讳的。我没有去投胎转世,已经推迟了那么久,做了那么久的孤魂野鬼,现在我心愿已了,等我喝了那碗汤,就会忘记尘世中的一切,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老人家,我有一件事儿总是没有想明白,现在你能告诉我吗?”此时此刻我的心情是五味杂陈的,把一直埋藏在心里的疑问提了出来:“自您这个,去世后,您的灵魂都在这个世界上,嗯,转悠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等到现在,等到我的出现,才肯通过我把您在乌孙国的真实情况公之于众呢?”

  “你觉得呢?”她没有直接回答我,反问我,“你不觉得其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早已安排好了的吗?我两千年前埋藏的锦盒,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冥冥之中谁都没有触碰到它,恰恰等到现在,让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户发现,然后让你来揭开这其中的秘闻。”

  “是啊,我也感觉似乎一切都跟事先安排好的一样。好有宿命感啊。”我发自内心感叹。

  “棠张,那是我自小生长,也是我最终安息的地方。”她背对着我,“我把锦盒安置在那个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过了那么久,我也等了那么久,直到现在,所有的机缘都恰好到了……”

  “嗯。就这样吧。跟你道个别,以后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她停在门口,忽然回头冲我诡秘地一笑:“你,真的想不起来,你的前生是谁了吗?”说毕,粲然一笑,身影陡然消失。

  “啊?”我瞬间原地直接石化,如坠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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