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黄昏是一幅温暖的图画。太阳不再那么酷热,变得像老祖母一样慈祥。家家户户炊烟升起,空气中氤氲着各种各样的清香,这些吸引孩子们回家的味道,倒可以省去母亲们的多少吆喝。黄昏时分有一种大幕卸落的感觉,劳作了一天的人们的心情渐渐平淡。

  “咩——咩——”一支羊的队伍唱着歌进村了。它们有时四五十只,有时一百多只。它们从村西口进来,一个个高昂着头,像一群凯旋的战士。所过之处,就会踩起一层浮土,夹杂着一股羊骚味,同时也会撒下一些零星的羊粪蛋儿,就像孩子们手中的玻璃球一样光洁。有人已经蹲在街门口吃饭了,他们一边大口咀嚼,一边指认着自家的老羊;羊们似乎顾不上和主人说话,兀自在队伍里熙熙攘攘。

  头羊骄傲地走在前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一双粗壮弯曲的羊角让所有的猪呀狗呀都敬而远之。倒是走在羊群后面的牧羊人成年显得十分谨慎和谦和,他洋溢着一脸羞涩的笑意,从不会正视人们的眼睛。他穿了一件宽大的破旧夹克,赤脚踩着一双运动鞋,抱着一副羊铲和皮鞭,似乎想矮下来,把自己矮到羊群里。

  有几个人还是忍不住和他搭讪:“成儿,回来啦!”

  “庆有哥,吃、吃哩!”成年慌张地应着,一说话就结巴。他努力回避着人们的热情。

  屈指算来,成年已经六十多岁了。他在村里放羊放了一辈子,从我记事起他就是一个放羊后生,只不过现在变成了一个放羊老汉了。他的父母都已故去,现在由一个异母兄弟关照他的生活,也就是安排村里的一家小饭店按时给成年送来早晚两餐。现在的成年一个人住在父母留下的大杂院里,和羊群朝夕相伴。人们都叫他“傻成儿”,我却觉得他一点儿都不傻。记得小时候他经常给我讲羊的故事,我也最爱听他讲羊群里的秘密,也知道他和我讲话从不结巴。

  按说我们和成年还有点远亲,三十多年前我们两家也是院邻。只是成年的母亲是村里有名的悍妇,我们一家也就成了她欺侮的角色。她有时候是装疯卖傻,有时候就直接指名道姓地谩骂。母亲尊她为三嫂,对此已经习以为常。成年对我们很友善,经常嘟囔着数说他娘:“好好的就骂人家,你这是做甚哩?”有一次母亲似乎受了很多委屈,正暗自垂泪,听了成年的这句话才开朗起来,叹道:“唉,他家到底还有一个明白人呀!”

  母亲很早就开始策划搬离这个大杂院,好摆脱成年娘的纠缠。但是母亲依然记挂着成年,在他家人都不在的时候,母亲就会给成年端去一碗稀饭和两个窝头。成年坐在羊圈一边的柴房里,也不说什么,就只顾埋头吃起来。成年一直害怕和大人打交道,他是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

  今年夏天,我回到阔别二十多年的故乡,走亲访友,当然也忘不了去探看一下成年,顺便看看我儿时生活过的家园。夕阳西下,暖风轻拂,我终于看见一支白色的队伍从远处杂沓而来。我也看见了已经苍老的成年,忙着站起来和他打招呼。成年隐约露出一点惊喜,说:“是俺强子回来啦。”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一起。成年顾不上理我,只顾忙他的羊群去了。我知道他仍不善于和人说话,就把一包买好的糕点放在院里的石碾上。他看了一下,就又匆匆回避了我的目光。

  准备好的许多话突然又无从说起,我一脸尴尬。成年悠闲地收拾起羊圈,似乎因为我的闯入显得有一点不自在。成年不需要成年,也不需要离开,当然也就无所谓回来,他幸福地生活在羊群里,像村头的太阳一样渐渐暖化在故乡的暮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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