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38岁那年,我幼稚园毕业了。

  那天我一回家,就问:妈,我的父亲是谁?

  妈妈愣了一下,然后叹口气:唉,是该告诉你了。来,坐下听我说。

  妈妈沉默一会,然后很愧疚地说:关于你的父亲,其实我也不知道是谁。

  什么?我愕然。

  不过,你可以到缘叶银行找他。妈妈递过来一张卡片,说:这上面有编号,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一把抓过卡片,起身往外就跑。

  缘叶银行就在附近,不过5分钟的路程。一位年轻的先生接过卡片,面无表情示意我跟上。我看着他铮亮的皮鞋有节奏地敲打大理石地面,左右转了几趟,终于走进一间恢宏的大厅,在一群黑黝黝的保险柜面前停住。

  E08X386,请输入密码。

  我根据提示,键入我的生日。

  Beep——保险柜缓缓地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只空荡荡的抽屉,正中央躺着折叠的一张纸。

  我小心翼翼取出并展开,原来这是一封非常原始的手写信。

  亲爱的孩子:

  在你打开信的一刹那,我很高兴——我有孩子了!

  我忙碌了一辈子,没有结婚,也没有生孩子,直到晚年才知道这是一个多么巨大的错误。为了我的灵魂不至于孤独,我将生命之源存放在银行,等待有缘人。

  我很高兴我有孩子了,我也很高兴你找到了我。

  我在天国祝福你。

  爱你的父亲

  2098年6月28日

  读罢,我抬头仰望天空。阳光透过厚厚的玻璃,像一根根丝线自天而降,直击我的头颅,使我极度眩晕。我稍坐片刻,婉拒了递过来的一杯水,起身掉头,疾步离开了银行。

  我很烦躁,在镇上胡乱转悠,脑海中始终抹不去那工整的笔迹。我找到了父亲,却不能得到他。唉,有些事,有些人,你不去追究,还可以是一个念想,是一个希望。没想到你较真了,反而会伤心。

  直到华灯初上,所有的树木都开始挪动身躯,有的清扫,有的巡逻,有的远足,我才恹恹地回家。

  门虚掩着,我轻轻一推就进来了。


  2

  找到你父亲了?妈妈微笑着问。

  我点头,把信递给她。妈妈接过去,低头眯眼阅读。她洁白细腻的皮肤在灯下像珍珠一样散发出温婉的光泽,若不是眼神有点浑浊,她的外貌跟年轻人几无差别。

  良久,她放下信,示意我坐到她身边。

  妈妈轻抚我的长发,说:我早就想跟你说这件事,就怕影响你的童年感受。现在才说,你不会怨怪我吧?

  我摇头,感觉心跳得很快。

  妈妈年轻的时候,玩得很开心。幼稚园毕业后决定职业时,有人选择了吃喝,有人选择打游戏,有人选择科学研究,还有人选择空想……这些我都不感兴趣。我头脑简单,也容易得到满足,所以,我选的工作就是玩乐。

  我白天玩,晚上玩,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工资虽不高,也足够自己开销。我每一天都觉得很快乐,每一天都有成就感。

  可是后来,你的外公去世了,然后外婆也走了,逐渐地我陷入孤独。表面上,我满脸都是快乐,但内心不再安宁。记得外婆临死之前,抓住我的手再三嘱咐说:

  孩子,得空把婚结了吧,老话说得好,一个人的日子不能算日子,最多算是岁月。你要是实在不愿结婚,就想办法生个孩子吧……我不能再陪你了,以后谁来陪你呢?赶紧生个孩子,啊,越快越好…… 

  那年我58岁。母亲去世后,我再没有亲人,成了家中唯一的人。我只能跟镜子中的自己交谈——我们谈天气,谈心情,谈职业,偶尔也谈男人。

  为了驱赶寂寞,我拼命工作,每一天我都玩得很疯狂,但是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都很凄凉。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在这世上漂泊。我的快乐没有人分享,我的痛楚,也没人分担。我甚至感到,我的影子也倍感悲伤。

  我的头发大把大把地脱落,不久就成了光头。

  不对,我伸手摩挲她的头发。这一头秀发,难道不是真的?

  这是种出来的。妈妈摆摆手。后来有一天,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生一个孩子。

  妈妈深情地看我一眼,笑一声,然后又叹口气。日子过得真快啊!我看着你蹒跚学步,看着你摇晃着羊角辫,扭捏走进幼稚园。

  自有你后,我换了工作,就在家上班。每一天,我们在一起吃饭、说话,生活平静而快乐。我喜欢听你的咯咯笑声,还有你野蛮的睡姿……生活终于充实了,我不再孤独难捱。孩子,这38年,和你在一起,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

  妈妈停顿一下,咳嗽一声。我把水杯递过去,她喝一口放下,然后盯着我,说:你一定好奇,妈妈100多岁,还这么认真工作,对不?

  我点头,说:100岁可以退休了啊。

  当年决定生你后,我去银行挑选精子。我这人一向心高气傲,就想要最优秀的精子。我不能应付,我要对你负责。一般的女人要孩子,都直接向政府申请免费精子。我可不是一般人,我要的是优秀的孩子,我宁愿自费巨资。你在幼稚园为什么表现那么出众?就是因为有强大的遗传基因。

  我每天都拼命工作,到处兜售我的幻想。幸好得到了许多人的认可,收入不俗,我终于在去年还清了债务。

  妈妈,这些年您辛苦啦!我情不自禁地抱住她。

  孩子,妈妈爱怜地盯着我。我多想就这样永远地过下去啊!

  妈妈忽然呛住。我赶紧站起来轻拍她的背。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缓缓地说:可惜,妈妈不能再陪你了。

  妈妈,你生气了?

  妈妈摇头。

  我的寿命只有128岁,你找到父亲,我可以放心地走了。我本该早点告诉你父亲的事,但我太自私,怕你知道了真相会怪我。我的身体清楚,你获悉真相的日子,就是我生命终结的时候。

  你已经38岁,你可以装芯,可以选择工作,可以独立生活了。现在,我放心啦。

  妈妈你不能死,我还小,我不能没有妈妈。我泪流满面。

  傻瓜,没有死,哪来的生?人固有一死,惟愿死而无憾。

  妈妈,你别说了,我很难过。

  妈妈摇摇手。我虽是你的妈妈,但生你的却不是我。


  3

  什么?我愣住了。

  当年在银行办好手续后,我很纠结:应该怎么生你呢?

  那年我90岁,可以亲自生你。我做好了怀孕的所有准备,怕生下一个天马行空的孩子,甚至关闭了奇怪的思想。

  但最终我放弃了。生孩子的痛苦,任何语言都难以形容。十月怀胎,虽有喜悦,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恐惧。你外婆跟我说,女人生孩子,牙一咬眼一闭瓜熟蒂落,没什么可怕的。但是一想到十级痛楚我就浑身战栗。于是,我申请政府免费代生。

  妈妈愧疚地说,所以,你并不是我生的。

  虽然我没有亲自生出你,但是生育的痛苦我没少受一分一毫——我焦虑、担心、紧张了整整十个月,煎熬得比孕妇更强烈……

  所以,你不会对我有意见吧?

  不会,我摇头,握紧妈妈的手,永远不会。

  那就好,妈妈眼中闪现泪光。生你的人,叫云姨,住在一个叫缘立方的小镇。

  说着,妈妈头颈一歪,软软地倒在我的怀中。


  4

  料理好妈妈的后事,我出发找云姨。

  我一路向北,来到了一个叫“缘立方”的小镇。

  我站在一块标有东、西两区的标牌前,不知走哪个方向。

  你要去哪个区域?身后传来温和的声音。

  我掉头一看,一位和蔼的长者正微笑着看着我。

  有什么不同吗?我很奇怪。

  其实都一样,那人说。不过又不一样。东区住的是人类,西区是机器人。

  远远地看过去,镇子里到处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似乎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想来她们的职业就是生育,所以乐此不疲,十分幸福。

  那人向我伸出手,我会意地将卡片递过去。他瞄了一眼,说:终于来了啊,跟我走吧。

  我默默地跟随他前行。镇里的女人似乎都认识他,称他贾教授。我路过一个孕妇时,忍不住轻轻摸了一下那凸出的肚子。我感到婴儿有力的心跳,抬起头来与孕妇相视一笑。

  我们走了很远,终于在一个院子前停步。贾教授说:这就是E08X386。

  我推开矮矮的院门,看见院子里坐着一位妇人。

  听见门响声,她抬起头,眼睛一亮,喜出望外,说:你来啦?

  你认识我?我一愣。

  认识。她用力点头,指着我的脸。你下巴有一颗美人痣。

  我仔细一看,她的下巴赫然也有一颗美人痣!

  是贾教授带你过来的吧?

  我点头。
  来,快坐下。她端过一张椅子。

  是不是你生的孩子,都有美人痣?我好奇地问。

  我只生了你一个。她的回答令人惊讶,我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来,喝口茶。她端过来一只玻璃杯,微笑着。


  5

  我是机器人,是个机器女人。打出生起我就清楚这一点。

  我今年39岁,比你大1岁。我们机器人一出生就成年,我们肩负使命,要尽心为人类服务。当时我们可供选择的职业不多,我一开始做的是月嫂,专门护理产妇。

  几个月的月嫂经历,使我更加钦羡人类:人类的女人都能生孩子,能做母亲,而我们机器女人却永远没有机会……命运不公平啊!

  就在这时,贾教授招募机器女人做代孕研究志愿者。我毫不犹豫立即报名。等我报到后,发现应征的不到10位。那时候,绝大部分机器人还没有生孩子的意识。

  我们系统地接受心理培训,要内心认可、接受并熟悉女人的一切,从生理结构到心理状态。人类女人的身体结构,比我们的芯片复杂多了,更不用说她们的思想和情绪了。培训过程非常漫长,而我却十分快乐,很快就进入了角色。

  最终有5位志愿者顺利通过。等到子宫和卵巢植入完毕时,只剩下3位。至此,我们基本完成了从心理到生理都人类女性化的改造。

  那一天,你的胚胎送过来安排子宫着床时,先找的不是我。万幸另两位都拒绝了,于是我遇到了你。

  她们为什么拒绝呢?因为贾教授说我们不能像人类那样顺产,必须剖宫生产。医生要用锋利的手术刀,划开厚厚的脂肪层。如果说顺产的痛楚是十级,剖宫产就是十二级。教授说,为了保证胎儿的健康,不能使用麻醉。他特别提示,由于我们的子宫与神经连接,不同于平时换一只手或者换一条腿,拧开螺丝焊接几下就行,这剖腹会真的与人类的一样,血肉淋漓,痛不可当。

  我跟教授说,我愿意,我不怕疼。于是我接受了任务,开始十月怀胎。每一天我都沉浸在幸福之中:抚摸日益膨大的肚皮,成就感十足。我每天逗你说话,可是你并不回应。后来,到了5、6个月份时,你开始用身体跟我交谈。记得每天晚上一打开音乐,你就会来一段热舞。那时我就确信你是个漂亮女孩。

  到了生产的那一天,教授问剖宫不打麻药吃得消吗?他说也许可以来个催眠。我说,不,我要记住生产的每一个瞬间,我不能睡。

  那天我的汗湿透了床单。我看见教授也满头大汗。我清楚每一刀的力度和深度。我咬紧被单,最后崩掉两颗牙齿。

  生孩子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当教授把你从我的肚子里拿出来的时候,我感觉说不出的轻松。教授把你托在手中,示意我说,瞧,还有一颗美人痣呢!

  我一激动,晕过去了。

  6

  当我醒来时,你已经被领走了。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怎能忘记那三百多个日日夜夜!我很伤心,身子恢复得很慢。因为思念,我足足熬了3年才缓过气。

  教授仔细研究了我的反应,断定我患上了抑郁症。他很惊讶机器人居然也会抑郁。

  我跟他说,我想做真正的女人,我不但要有子宫和卵巢,我还要女人的胸脯和柔软的腰肢,包括所有女性应有的器官和情怀。人类太神奇了,他们有感情有温度,我真心想做个有温度的女人。

  教授让我打消这个念头。他说机器人永远不能变成真人。你的子宫和卵巢都是嵌进身体的,除了与机芯感应连接的神经,其余都是冷冰冰的元件和线路,怎么能转变呢?机器人的身体无论怎么调节,永远也达不到人类的温度。

  他劝我说:你就这样,多生几个孩子,一样过瘾做女人,不好吗?以你们机器人的寿命,你可以生出成千上万的孩子,比人类女人更女人,多好啊!

  不行,我执拗地说:如果是这样,真正感受到女人的是子宫和卵巢,而不是我。我要用心真真切切地感受,我要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能洋溢女人的味道。我要有丰满的乳房,给自己的孩子哺乳,我不要只做一个女人,我还要做妈妈,我还要做母亲!

  教授听傻了,半响才说话。他说:就算我同意,这么多的器官和骨骼,怎么转换呢?

  打印!我说,用3D打印!

  教授眼睛一亮,但随即又摇头。打印一具完整的人可以,而你要打印的是部分身躯。复杂一点不要紧,可是那么多的器官,就意味着需要若干次叠加嵌入。随着人体部位的增多,你的痛楚会越来越大。这一系列的手术都不宜麻醉,以便即时的监测和感知,而且,我不能肯定会成功。毕竟,机器人变身人类,没有任何先例。失败的风险非常大。这无法预测的后果,你能接受吗?

  能,只要能真正地做女人,无论什么痛楚,无论什么风险,我都愿意接受和承担。

  但是,教授郑重地说:第一,我不能保证成功;第二,如果成功了,你就失去相对永恒的生命,并且不得不承受人类的一切。

  不成功不怪你们,我坚决地说。如果成功了,我得到的不只是人类的痛苦——在我看来那只是一点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事实上,我真正得到的是做女人的快乐,做妈妈的幸福,做母亲的永恒……

  教授设计了缜密的方案并亲自为我进行移植嵌入。为了保证效果,每年只做一台手术。就这样,慢慢地我越来越女人。终于,在前年,我浑身每一块地方,每一个细胞,都人类化了。

  云姨站起来,在我面前优雅地旋转一圈,那曼妙的腰肢在满足的神情中流光溢彩,活脱脱就一窈窕女子。

  手术成功了?我高兴地问。

  没有,云姨苦笑。谁也没有想到,当我的身体全部人类化后,出现了奇怪的排异。它不是器官之间的排异,贾教授说,这是机器属性与人类属性之间的排异,似乎大自然尚不允许机器人彻底地人类化。糟糕的是,现代科学对此束手无策。

  他要我拿掉几个器官,换回原先的机器部件,否则我的寿命不会超过2年。

  但是我坚决不肯。好不容易真正地做一回女人,我怎么可能变回机器人呢?哪怕一点点机器人我也不干!做真正的女人,1天就足够了,更何况我还有2年时间。当然,如果能让我看一眼自己生的孩子,我就更死而无憾了。

  贾教授知道我性格倔强,叹了口气,然后安慰我说:你一定会来的。

  这两年,我一直在等你,每当我等待难耐时,我就抚摸剖宫的刀疤,感受你曾经的气息。云姨轻轻地掀起衣角,手抚小腹。

  你,可不可以喊我一声妈妈?云姨抬头盯着我,满眼的渴望。

  妈妈!我脱口而出,随后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我好幸福啊。她猛然呼出一口气,脸上洋溢着光芒。我虽然不能继续做女人,但是成功地当上了妈妈,并且获得了母亲的自豪……

  云姨的笑容突然凝固,目光逐渐涣散。

  救命!我大声呼喊。快来人啊!

  贾教授疾步走进来。他摸一下云姨的颈部,摇摇头,说:让她安静地去吧。

  我紧紧抓住云姨的手,泣不成声。

  忽然,一场大雨,倾盆而下。

  我睁开眼,看见教授站在雨中,一动不动。

  我找到了父亲,很快又失去了父亲;我得到了两个母亲,然后又失去了所有的母亲。

  我一把拉住教授的手臂,大声责问:

  为什么会这样?!


  2022年6月1日凌晨 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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