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解忧公主,源于乌孙古道。乌孙古道,在中国一直被誉为新疆最美的户外徒步穿越线路。从北部的伊犁河谷南下至拜城的黑英山口,全程大约120公里,是古代游牧民族翻越天山的要道,海拔均在1800米至3900米之间。古道北入口是一个藏于草原深处古老的哈萨克族小山村——琼库什台牧业村,四面环山,依水而建,保留着完整的木屋建筑,民风古朴,堪称天山脚下的世外桃源。途中涉高山冰河,翻冰川达坂,会遇到一条美丽的天堂圣湖——阿克库勒湖,是古道的必经之处。宝石蓝的湖水清澈冰洁,在四周巍峨的雪山映照下,仿佛一颗镶嵌在高原上的“翡翠”,一眼万年,绝世惊艳。沿途的峡谷怪石逶迤延展,雪山冰川壮丽多姿,森林河流多彩变幻,古遗迹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相映成趣,勾画出一条千姿百态的百里画廊。这种独特地域的自然风光吸引了国内外无数户外徒步爱好者接踵而来,圆梦乌孙,认识新疆。

  我出生在新疆南部阿克苏地区沙漠边缘的一座小城——库车,离乌孙古道的南出口黑英山乡也就一百多里的距离,是个以维吾尔族为主体的多民族聚集区。它北依天山,南拥大漠。清碧的塔里木河水穿城而过,伴随着两岸蓬勃挺拔的胡杨林浩浩荡荡地延伸到茫茫沙漠戈壁之中。

  由于身处多民族文化兼容并蓄的特殊地域,在大人们的耳濡目染中,我从小就知道库车是属于古代游牧民族龟兹古国的一部分。汉代时期,西域三十六国中最强大的乌孙族占领了北部的伊犁河谷,建立了乌孙古国,他们被称为哈萨克族人的祖先,在那块肥沃的河谷草原上繁衍生息,人畜特别兴旺。而乌孙古道正是连接龟兹国和乌孙国的南北通道,许多游牧民族争夺的宝地。也是古代匈奴势力出入的要道,可谓兵家必争之地。汉武帝统一西域后出于同乌孙国联盟、以图邦交稳固,共御匈奴强敌的考虑,采用和亲政策,于是就有了皇室后裔解忧公主远赴西域,穿越乌孙古道,嫁到乌孙国,使汉乌两国结为秦晋之好的传奇历史。

  后来,乌孙国的使臣就是由伊犁河谷南下翻越天山,从这条古道经龟兹国而去汉朝的。这条极致的风光之路,因为有了解忧公主的传奇,才增添了灵动而丰满的人文风情。从前车马慢,在我儿时的脑海中,解忧公主就是一位聪颖的娉婷佳人,拥有皇室贵族的气质,有着婀娜曼妙的身姿、清丽脱俗的脸庞和开朗纯真的笑声,跟着送亲的队伍,沿着乌孙古道的河谷沟坎,靠着马,靠着双腿,一步一步翻越天山,邂逅高山上的天堂湖水,踏出了一条和亲之路。她就像草原夜空的星星,虽遥远,却是最亮的一颗,在你抬头碰撞她的目光时,会朝你眨眨眼睛,给你梦中的笑脸。

  当我与母亲走过了这条古道之后,我才真正的体会到解忧公主与乌孙古道所承载的厚重历史。

  六十年代,我的母亲刚满十六岁,正值青春芳华,从徐州师范专科学校毕业,成了支援边疆的知识青年大军中的一员,不远万里,来到大西北这片戈壁荒漠的生产建设兵团垦荒种田。父亲在边疆部队转业分到了北疆特克斯县境内的兵团水电站,他俩情深意笃,却相隔在天山南北,中间连着这条承载着千年风雨的乌孙古道。我出生以后,就一直跟着母亲生活。那时候因为这条古道的起始部分,是由原始森林、深涧河谷、高原达坂、以及若隐若现的泥沙路组成,地理环境的险峻,高原气候的复杂多变,除了本地的少数民族牧民赶马放牧走过,我们从未涉足过。父母平时都是书信,每年春节能见一次面,也是母亲背着幼小的我从库车坐班车绕道乌鲁木齐再转火车的长途劳顿。

  等我上了初中,兵团的工程队开始进山凿石建道,运输沙石,沿山谷断断续续开凿了几段沙石路,在加上山民常年放牧转场踏出来的马道很宽,有十分清晰的路迹。母亲兴奋地说,我们可以抄这条近的古道了,虽然路途艰难,但能省不少路费嘞。

  那时母亲已调到了团部中学教书,于是一到暑假,我们就由内地来投奔我父亲的本家振兴叔护送着,跟着维族老汉阿扎提放牧的马车走在了这条古道上。先是一路的荒漠戈壁上的沙土碎石,马蹄腾起滚滚黄尘淹没了我们的身影,头脸用厚厚的纱巾紧裹,硌得满眼血丝,一嘴沙尘。进了黑英山口就开始骑马沿山谷开凿的崎岖栈道缓慢上坡,山谷遍地大大小小的石头,异常难走,还要不断地淌冰河,马蹄被河水的砂砾磨出好多血印子,依然不能停歇半步,等翻过三千多米的阿克布拉克达坂,就到了南北疆的分界线。长时间马鞍上的颠簸,使我的双腿麻木,胃里翻江倒海直想吐,但是有坚韧开朗豁达的母亲关怀着,敦厚实在友善的维族巴郎阿扎提引领着,还有幽默风趣善讲史书的振兴叔陪伴着,再加上七八月份这个季节,北疆伊犁河谷一路看不够的草原美景,超越了路途上的一切艰难。

  沿途一看到残留的许多戍堡、烽燧和关隘,振兴叔就会给我讲解忧公主在西域的传闻逸事,让我在漫长的路途中多了些许乐趣。这些遗迹保存完好,都是当年汉武帝统一西域后,为了与乌孙国的友好盟交,一路建关设卡修筑而成的。古老斑驳的烽火台下,野花簇拥,经过时光的流转,生命依然芬芳绚丽。将士驻守于此,日夜与呼啸的山峰和奔腾的河水为伴,戍边的苦寒可想而知。而两千年前,伴随雍容华贵、风姿卓越的解忧公主和亲队伍的车轮,曾烙在古道上的印痕,此时,正与我们的双脚相逢,就像重新打开了一本尘封多年的书,让我从中去探寻和领略那段历史的厚重和沉积。

  一路向北再次翻越达坂,上游的草原景致越发美不胜收。悠悠白云之上是湛蓝的天空,远处巍峨的雪山,近处蜿蜒的山坡绿草地,三五成群零散的牛羊或低头吃草,或抬头咀嚼发呆,如同仙境。但达坂的小气候也非常独特。常常是山下阴天,达坂顶就下雨;山下下雨,达坂顶就是大雪,好在沿途有几个哈萨克牧民居住点,借宿时对我们十分友好,招待我们自制的酸奶和馕饼,草原站还有自备的水轮发电机。第二天一早马道被雪覆盖了,也不必担心迷路,有牧民用条石和路杆制作的路标,走起来十分容易。

  阿扎提老汉扬起马鞭唱起了牧歌,那维吾尔族特有的原汁原味、高亢悠扬的长调令我百听不厌,给美丽的草原增添了诗意。

  振兴叔的西域故事也继续娓娓道来,历史与眼前景物的融合,解忧公主从最初的曼妙少女的形象,在我心里渐渐变得高大丰满起来。大汉的和亲队伍第一次走过,这条古道就与她结下了不解之缘。为了大汉的和平与安定,她毅然接受使命,远嫁乌孙,毫不畏惧西关漫道那浓浓的血腥,是多么高尚的家国情怀;强悍的匈奴屡次进犯西域,她携随从毅然走过这条古道,联合龟兹国对抗强敌,是多么机智刚强的内心;为了稳固与西域各国的关系,她联姻莎车和龟兹两国,欣然同意莎车国迎接次子万年为国王,又送女儿弟史嫁给了年轻的龟兹王,翻越天山,让这条古道成为了一条爱情之路。五十年来,她不遗余力,把中原的丝绸、瓷器、铁器一次次穿越这条古道带入西域。通过屯田,引进发达的冶铁和农业水利技术,使汉文化的影响在西域各国遍地开花,这又是何等仁厚高尚的情操!

  历史是一条路,从徐州棠张的琅溪河畔,一路向西,走长安过黄河进入西域的乌孙古道。青春也是一条路,从灼灼芳华到满头白发,有热血和生命的绽放,有无穷的希望和力量。当青春融进了历史,她将永远千古流芳,每一个走过乌孙古道的人,都会传颂她的美名。

  当我们达到传说中“冰美人”的天堂湖,已是黑夜,平静的湖水清澈冰洁,无一丝杂质,闪烁着幽兰的光芒,美得窒息。在哈萨克牧民的毡房里,我撩帐远眺,深邃的天空静谧清透,满天的银河净澈,星辰像一粒粒珍珠闪烁,我一眼就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在与我的目光对视时,似乎朝我眨眼微笑。我对一旁安顿牧马吃草歇息的阿扎提说,我冥冥中感觉这颗最亮的星就是传说中的解忧公主呀。阿扎提抬眼望去,幽幽地说道,解忧公主练就了一口流利的乌孙语言,被西域各国人誉为“神灵”。而两千年后的今天,你的父母这批为了新疆建设的支边人,把青春奉献在这天山南北,在我们维族人眼里也是“神灵”嘛。教我们的娃娃汉字,带我们垦荒种田,盖房子铺路,跟着我们的毛驴车去沙漠腹地的东河滩拉盐巴,塔里木河边割苇草,吃的苦没数,还那么乐观豁达,我特别佩服他们。你和这颗星星对对话,祈福你爸妈早日团聚吧。听到这些,我的心猛地被触动了,对着星空久久凝视着,眼泪不自觉地滑落脸庞。不知什么时候母亲悄悄走到了我身后,紧紧抱住了我,喃喃说着:明天就出山了,咱一家三口很快就团聚了……

  最后一天,顺着琼库什台河谷的马道逐渐变得平缓起来,我们顺流而下,很快就到了乌孙古道的北出口,父亲早已在古老的琼库什台村,期盼地等候着我们。晚上,大家在父亲的站所里举杯畅饮,亲人的团聚,民族的友谊,无以言表的情感在那一刻升华。

  岁月如梭,多年之后,我和母亲已回到了故乡徐州,与天山相隔如此遥远,留存在记忆里的乌孙探亲之路却永远难忘。那些古道上曾经飘荡的牧歌,那些曾烙在古道上的马印,那些古道上千年的历史烟云,在我脑海中从未消失,在午夜常常梦回新疆。

  春节前夕,我陪伴母亲前往解忧公主的故里棠张镇参加了徐州籍知青在新疆五十六周年的团拜会。两百多位古稀老人齐聚解忧公主纪念馆,参观了解忧公主把桑蚕文化和冶铁技术带入西域乌孙的历史回放,述说着新疆与徐州绵延两千年的经济文化交流,再忆他们曾经的热血青春,流露出的依然是炽热的情感。回首这段特殊的支边岁月,他们都激动地说:没有解忧公主为西域纳入中国版图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哪有后来的我们挥洒青春的屯垦建设!听到这样的话,我热泪盈眶,胸中突然涌现出一股自豪感,无论是汉家公主,还是普通民众,他们的身体里都流淌着责任、使命的血液,充满了坚韧、进取的民族大团结的精神。

  离开棠张时,母亲站在纪念馆门前的解忧公主铜像面前,久久凝视着。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女,解忧公主那清丽秀美的面容和母亲神采奕奕的眼神默默对视,我似乎看到了她们青春如歌的样子,赶紧用摄像机把这幅同框拍摄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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