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命案起

案发地在静海一家小宾馆内,死者是一名女性,年轻貌美,身材苗条,死时全身赤裸,面部朝下,卧于地板上。 旅馆上下三层,二十间房,案发现场在房间301,就在三楼楼梯口,死者的嘴巴被胶带裹住,房间内除了死者外,还有一件男士T恤,衣角破损,衣服带着浓烈的海鲜味。

静海是东海上的一座小岛,滨州市代管,岛上常年弥漫着海鲜的味道。

报警者是宾馆老板,一位中年男子,叫老李。老李说,今天下午两点钟,有个男子来定了一间钟点房,男子身高在1.75米上下,戴着防晒帽,脸部遮挡,看不清轮廓。大概过了半小时,一位年轻女子来访,该女子正是死者。

“来开钟点房的,都知道干啥事儿的。他给我钱,我就给他钥匙,这女的来以后,我就告诉她在301房间。”老李说,倒也坦诚。钟点房时间是三个小时,在下午五点钟时,他还不见人来退房,就去敲门,但没有回应,敲门声也惊动了隔壁的302住客,他就拿备用钥匙开了房门,结果就看到了开头的案发现场。

当天宾馆一共入住了11人,老李一直在前台没离开过,如果该男子离开,他一定有印象,但偏偏男子就凭空蒸发了。宾馆内,唯一的前台监控,也好巧不巧坏掉。

经过现场取证,在胶带上发现了指纹,死者体内残留有男性精液,亦从T恤上提取了DNA。除此外,女子的随身物品和身份证件没有丢失,所以很快就确认了死者身份。

死者叫季蕙,今年24岁,北方人,没有固定工作,是一名外围女。一般这种案件,死者身份一旦确认,案件就算破了一大半,这是我多年侦查的经验。

“孟队,11人都做了指纹比对,基本可以排除嫌疑。”小昭对我说,她是刑侦科技术人员。“叫下302住客,录份口供。”我说。旅馆非常破旧,隔音效果很差,301房间发生谋杀事件,住在隔壁的人,不可能一点声响听不见。

302住客是一名叫小卢的男青年,小卢说,自己来静海旅游,案发时间段正在午睡,听到了声响后醒来,有撕胶带的声音,有在地板磕磕碰碰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没去管这事儿,直到恢复平静,没多久,他听到隔壁有敲门声,他开门一看,是老李。

“这期间,你听到过开关门声,和脚步声吗?”我问他,这是至关重要的细节。小卢皱着眉头,想了又想,他听到了很轻的声音,但分辨不出是不是这两种声音中的其一。

楼梯是宾馆上下的唯一通道,前台是唯一离开的出口。我们又排查了窗户和户外墙壁,没有被攀爬的痕迹,且窗户是从里面锁住的。可是,如果凶手离开宾馆,就一定会撞见老李,要怎么推翻这个无懈可击的命题呢?

“很简单,凶手可能先下去二楼,等老李去三楼后,再趁机离开宾馆。”我说。

尸检鉴定结果出来,死者死于机械性窒息。经DNA鉴定,T恤上和死者体内的DNA信息一致。案子变得异常的简单,只要找到指纹或DNA匹配者,就能锁定是凶手,本案就能顺利告破。

谋杀必有动机。我们只好先从季蕙的社会关系开始调查。

静海很小,岛上人口不足5万人,旅游业和海鲜生意是这里的核心经济产业。季蕙主要通过某些app、社交群揽客,多数是一过性交易,应该不存在仇杀的可能。通过季蕙的通讯记录,我们找到季蕙的闺蜜张兰,她是死者最后的联系人,她同样是外围女,她说,当日中午,她俩通过电话,季蕙提到过她下午有业务。

难道这是一起交易冲突引发的杀人事件?比如因为嫖资问题,这种案子屡见不鲜。几年以前,我曾遇到过相仿的案子,也在一个小旅馆,临时住了一对男女。女的做皮肉生意,被拘留过好几次,我印象深刻,叫小G姐。案发现场,女的临时加价,男的不同意,男的要走,被女的拦住,两人开始撕扯、搏斗,最后女的用随身携带的折迭刀,把男的身上刺伤十多处伤口,女的身上无伤,却在搏斗中坠楼丧命。男的进ICU一个礼拜,捡回一条命。这件案子的审判,法官在正当防卫和过失致人死亡罪中徘徊,现场的证据与男子的口供吻合,好像偏哪边都有理由。

“那随身携带的胶带怎么解释呢?”我反问小昭,她顺着推测,这应该是凶手的某种癖好,因为这种怪癖,季蕙要求加钱,凶手不同意,于是引发冲突。凶手眼看着钟点房时间点要到,仓促下,落下了T恤,提前下到二楼躲藏,等待老李上三楼去。从T恤分析,凶手应当是本地人的概率更大一些,贴身衣服的味道才会如此浓烈。

逻辑自洽,有这样的可能性。我嘴上这么夸她,但心里不这么认为。因为嫖资而谋杀,动机太弱,何况在DNA证据如此昭然若揭之下,冲动性犯罪的可能不太大,而除非,凶手是惯犯,对刑侦体系了如指掌,故意而为之。

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大约在半个月之前,发生在滨州市的一宗命案。滨州与静海隔海相望,有直达的船票,乘坐电动船要一小时,乘坐快艇,20分钟就能抵达。做海鲜生意的本地人,每天都会往返两地,见怪不怪。

半个月前,滨州市护城河面上,打捞上来一具女尸。经鉴定,女子是溺水而亡,死亡时间在昨夜十点到十一点之间,身上无伤,体内残留有男性精液,死亡时穿着睡衣。尸体是第二天凌晨被市民发现的,为确认死者身份,我们围绕护城河摸排打听,最后在河边的一家高档酒店,确认到死者身份。死者名叫王琳琳,26岁,滨州市本地人,死亡当天,她入住该酒店1108房间。

我们调取了酒店监控。1108房间在走廊监控的死角,所以只能调取电梯监控,逐个排查。在夜间9点钟,有一位中年男子从电梯出来,去往1108房间方向,他不是当天的入住人员,但在10点钟,该男子就乘坐电梯离开了,没有任何随身物品,亦未再返回。

更离奇的是,男子离开后,监控中,王琳琳没下楼去过,大堂的监控同样没有。

难道房间里还有第二人?可死者怎么会出现在护城河上呢?我们找到该男子,他叫杜图,是个有妇之夫,与王琳琳体内的DNA吻合。这就很容易理解了,两人在酒店偷情呢。如果这是一件谋杀事件,那情杀的可能性就极大提高了。但杜图的作案时间不匹配,基本能排除嫌疑。他说,当晚,朝思暮想的两人相约在酒店,鱼水之欢后,杜图要回家,王琳琳不让他走,但也只是撒娇一下,他得回去,家里还有妻子。回家路上,他还在夜市吃了面,喝了两罐啤酒,装作在外应酬,好回家应付妻子的询问。从夜市离开,他还喊了代驾,最后在十一点到家。

杜图没有撒谎,夜宵店老板、代驾司机证实了他的供词。

我们同样调取了王琳琳的通讯记录,最后一次通话,是八点打给杜图,除此外,没有联系过任何人。如果是自己失足落水,她为何深夜穿着睡衣,去护城河边上呢?

那有没有可能是他的妻子作案呢?很快,这个嫌疑也被排除,杜图的妻子是个网红美食博主,案发时间段,她正在直播。

侦探界不朽的名言,在这时候被采纳:“当你排除了所有的不可能性,剩下来的可能性,无论你多么不相信,它就是真相。”所以,这件案子,被领导定义为死者不慎落水,意外死亡,要求我结案。

不能这样结案!我心里这样想,但忍住没有说出口,可我也找不到谋杀的证据,而除了唯一的疑点——死者是怎么去的护城河边上。

两宗案子,一个受害者、另一个凶手都从空间蒸发,案件同步陷入到无解的旋涡中。

“凶手应该是季蕙的熟客。”小昭提醒我。她说,她查询了季蕙的通讯信息,没有找到有关凶手的身份信息,这说明,他们之间的交易,不是在线商谈,而是线下约定。

我们对有关的证人,旅客、老板、闺蜜,统统进行了第二轮口供笔录,用上了测谎仪。如果他们之间有人说谎,案子就会被指引到错误的侦破方向——方向大于选择。所以,对于证人的供词,我向来非常谨慎。但两轮口供,所有人的供词都一致,也都通过了谎言测试。

时值夏秋交接的时节,静海昼夜温差极大,午后闷热,黄昏后湿冷,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日出时。每当案子找不到方向时,我就会独处,不是自我独处,是和自然独处,感受它们。万物会朝着熵增方向发展,人类的思想和行为同样如此,当我们是个孩子时,分不清邪恶和善良,但开口说话的那一刻,我们就学会了说谎,在学会撒谎的这一刻,命运就增添了变量,邪恶和善良也就混在了一块,拔高了命运的熵值。

坐在海边鹅卵石上,望着风平浪静的海面,似乎内心也会迎来一份宁静。我把这种同步,称之为自然与人类的共振。

 

2.梦魇

两年前,我申请调入滨州市公安局,担任刑侦二队组长。

初来乍到,同事们事事谦让着我,但我心里清楚,他们是刻意避让我,因为那时,我刚刚失去了我的妻子鹿婵,他们谁都不想,一不小心触碰到我的这块伤疤。

鹿婵是滨州人,那次她回滨州接岳母来北城小住。北城与滨州相连,在其北面,相距2小时车程。岳父去世后,岳母住在当地的养老院,不肯跟我们同住,怕打搅我们。也因为此,鹿婵每周末都会往返与两点之间。这趟她回去,立下两个目标,最优的结果,成功说服岳母来家中居住,最次的结果,说服岳母来北城养老院生活,离我们近一点,方便照看。

火灾发生在深夜,调查报告上,说是有居民电动车在楼道充电,锂电池自燃,引发了楼层火灾。连同鹿婵在内,一共死亡3人,12人重伤。

噩耗传来,我立刻奔赴现场,消防车还没撤离。公安人员在一堆焦土中取证,他们提醒我,不要破坏现场,我说,我知道,我也是一名警察。这起事故当天冲上热搜,成为全民关注的事件。一周后,调查报告出来,全国上下开始排查电动车充电区域,加强物业管理。但只有我,心存疑问。我找到滨州市公安局付副局长,向他阐述我的证据:

“结婚戒指她一直戴在右手无名指上,但案发现场,这枚戒指,是在左手无名指。”

“这和案子的定性,没有直接关系。”付局长回答。他说,如果是他杀,谋杀动机是什么呢?我想了又想,干员警这些年,白道黑道得罪人太多,仇杀可能性更高。但仅仅为了杀害鹿婵,用火灾掩盖,牺牲这么多无辜的人,这是最优解吗?案子搞得越大,凶手暴露的风险系数更高,这笔账,凶手会算。付局长把我反驳得死死的。

可能,真的是我多虑了。破案的过程就是这样,你无法解开所有的疑点。

一个月后,我就申请调入了滨州市公安局,向上打的报告理由是,照顾孤苦无依的岳母。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拒绝这样的理由,所以我顺利完成调动。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直至今日,我依然没有从鹿婵的离世中走出。监控、案宗,我看了不下一百遍。我想不明白,鹿婵为什么会更换佩戴戒指的无名指。是否是在最后时刻,跟我传递一种信号呢?如果正是如此,我忽视了它,我会悔恨终生。

天色渐晚,海浪汹涌。

潮水拍打沙滩,腥味扑面而来。

“孟队,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小昭过来寻我。我来海边,没告诉任何人啊,她又是如何知晓的呢。我有这样的疑问,但忍住没说出口。

“突然想看看日落。”我回答。

小昭放下背包,我这才发现,她是背着包来的。她从包里掏出四支啤酒,两份打包的熟菜。“每天紧绷绷的,该放松一下啦!”她开了啤酒,和我干杯。她说,她有个学姐,在北海市公安局,我的老同事。她听学姐说,以前的我是个话唠,是局里的气氛担当。和现在的我,判若两人,寡言少语,冷漠执着。

“我那天看到你吃的药,美利曲辛片,治疗焦虑症、抑郁症的药物。”她说。

“这个年头,谁还没个焦虑症。”我回答她。在鹿婵去世后,我的焦虑症加重,开始躯体化,不得不服用药物,我没去医院治疗过,都是托人买的药。

“就像这海浪,潮起潮落,每一天拍打海岸的次数和距离都不同,我们只能大体解释,但不能精确解释。”她继续说。小昭参与了火灾事故的报告编写,她也明白,这些年,我放不下这件案子的理由。“法医后来又鉴定过,鹿婵右手有被切伤的痕迹,伤口就在无名指上,伤到了骨头,那晚,她去小区外的药店购买过急救药品。”小昭说,打开了手机,给我看了一段药店监控。

所以,因为伤到了右手无名指,才临时把戒指换到左手。逻辑再次自洽。我没有夸出口。 同理,王琳琳落水死亡案,在情人离开后,落寞的她独自在河边行走,一不留神,坠入河中,因为是深夜,过往路人稀少,没有被施救。

喝完四支啤酒时,海面已是一片漆黑,中间竟然忘了欣赏落日。

小昭或许是对的。我深陷于鹿婵的不幸离世中,我的不接受和拒绝相信,推测为他杀,其实是为自己的悲伤寻找一个出口而已。

 

3.切入口

把受害者的社会关系作为切入口,永远是破案的第一选择。

我们找到季蕙的住处,房东是一个中年女人,叫王阿姨。王阿姨说,季蕙是半年前租了自己的房子,从来没有拖欠过房租,一开始倒也风平浪静,后来经常带不同的男人回家,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的,后来才知道,原来季蕙是做那种生意的。

“我不想租给她了,长得也好看,干这种下流勾当。”王阿姨吐槽,愤怒有点过了头。她的情绪引起了我们的注意,在我们再三盘问下,她说出了两件实情。第一件,自从知道隔壁租客做皮肉生意后,王阿姨的老公三天两头就去季蕙那边,好几次被王阿姨在床上逮到。但是这事儿,它也不是季蕙的错,自己的男人不要脸,怪得了谁;第二件,季蕙其实有个男朋友,叫小张,小张很喜欢季蕙,一往情深,要和她远走高飞,本来都要来退租了,最后季蕙又反悔了。

总之,这两件事情的迭加,王阿姨觉得季蕙是个红颜祸水,不能留在自己的房子里,怕影响宅子的风水,所以想把她赶走。案发当天,刚吃好午饭,王阿姨就想找季蕙提这个事儿,结果看到她和小张在床上翻云覆雨,她以为两人和好了,远走高飞的事儿又要成了,就憋住没提。

“记得准确的时间点吗?”我迅速反应。

“也就12点多一点。”王阿姨回答。

“后面呢,两人什么时候离开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回家躺着了。”

到此为止,季蕙死亡前的轨迹逐渐明朗。小张,成为本案的关键人物,他是最后一个见到死者的身边人。通过走访,我们很快摸清小张的身份,本名张军,本地人,30岁,从事渔业捕捞工作。这和我们对案发现场的凶手推定,极其相仿。

“张军作案的动机又是什么呢?难道两人行鱼水之欢后,张军又约季蕙去开了钟点房,再趁机杀害她。毕竟在出租房里作案,很容易留下证据,所以才多此一举。”小昭这样分析。张军和季蕙又谈起远走高飞的话题,季蕙就是不同意,要继续留在静海做皮肉生意,这刺激了张军,最终激化了两人的矛盾。所以这是情杀案。

岛不大,一天功夫下来,就能实现环岛寻人。最后,在码头,我们寻找到张军的踪迹。案发当日下午,他购买去滨州市的船票,这无疑是畏罪潜逃,但很快,这个嫌疑就被排除在外。当天发去滨州的船只,只有三趟,分别是上午10点,下午2点和5点。张军乘坐的是下午2点这班,完美错开了受害人的死亡时间。

“事出蹊跷必有鬼。”小昭说。这是张军故意制造的不在场证明,也许,他根本没有上过船。小昭的怀疑不无道理,我们找到当天的船长,拿出张军的身份照片给他确认,船长非常肯定这个人上过船。

看来,只有找到张军本人,才能揭开最后的谜团。

“买船票,回滨州。”我说。

在各系统都已实名制的今天,我们监视了张军消费记录,很快在海鲜市场逮住了他。在得知季蕙死亡的消息时,张军表现出极度痛苦。案发当天,两人在出租房内一番翻云覆雨后,季蕙就着急要出门,张军也提前买好了船票,要来滨州谈一桩海鲜买卖,两人就这样分道扬镳。

“我们大概一点钟离开的出租房,我想载她一程,被她拒绝了。”张军主动交代。他说,他早就提出来过,不想自己的女朋友继续干这个,两人一起来滨州生活,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季蕙时而同意,时而反悔,总是偷摸着,继续做皮肉生意,这让自己非常恼火。案发当日,两人因此又吵架了,他也猜到了她可能接单了,但是自己着急赶上船,就没有追问。

“说白了,她嫌弃我挣钱少。”张军说。

我们调取了滨州码头监控,案发当日下午三点,他确实上岸了。

案子又一次进入了死胡同。最不可思议的是,我们采集了小张DNA,结果竟然与季蕙体内的男子DNA吻合,这个勉强还能解释得通,那为什么张军的T恤会出现在现场呢?胶带上的指纹,竟然也是张军的。“T恤、胶带都是我的,我经常要用到胶带,要包装东西,随身都带着,家里也有很多。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宾馆里,只能说,有人想栽赃给我。”张军这样解释。

“太诡异了。”小昭和我说。我俩在路边摊吃着饭,已经连续好几天没踏踏实实吃过一顿饭。我看着这小摊,觉得有点面熟,原来这里就是杜图案发当晚吃夜宵的地方。远处就是滨州大酒店,就是王琳琳入住的高档酒店。护城河另一侧,与酒店相望的一幢居民楼,恰巧是火灾发生地,也是鹿婵的家。

刹那间,千头万绪,莫衷一是,确实太诡异了。都是在同房后死亡,体内都留有男士精液。作为嫌疑人身份的男子,却都有不在场证明。

“孟队,等这件案子结束,你会调回北都市吗?”小昭问我。

我想了想,没回答她,没点头没摇头。我在滨州租房住,每周末去探望岳母一次。鹿婵的离世对岳母的打击非常大,让她深陷无尽的自责中,如果那天,她同意跟女儿去北都市,那女儿就不会死,是自己的倔强和顽固害死了女儿。

我的岳父,也是带我入行的师傅。他曾跟我讲过一句话,他称之为真理:天大的悬案,只要抠对最小的细节,哪怕一条,就能破案。以前的完美犯罪,不是犯罪者的完美,是技术达不到,现在的完美犯罪,考验的不是技术层面,是侦破的切入点。

这晚,我没有返回我的租房,去了鹿婵出事的房子。事故发生后,除了清理焦土外,其他的对象,我统统没有整理。那天,她因何切割了手指呢?我检查厨房的刀具,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家里也没发现血渍,难道是在外面受的伤吗?

她居住的楼层,恰好是火灾的中心楼层。遗体只剩下骨架,在卧室内发现,卧室紧挨着房门,与火源一墙之隔,火灾后,她甚至没有打电话给我。整个事故过程,她没来得及反应,没有逃离卧室,活活被烧死,这点非常离谱。

葬礼上,岳母曾和我提过一件事。她说,当天下午,在养老院,鹿婵总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岳母几番追问,她才说出原因,从北海来滨州的路上,她总感觉有人在跟踪自己。而这点,也成为了我怀疑他杀的理由。可我不敢说出这些内容,这样的话,局里会调查鹿婵的资料,她患有一定程度的抑郁症,服用美利曲辛片的量,是我现在的双倍之大。这主要是因为我,作为一名刑警,总给她带来麻烦,无论是生活上,还是心理上,长年累月的担忧,让她疲惫不堪。

小昭阐述的内容,我都知道,如果不是他杀,我会推定那晚的她服用了安定,这是她的习惯,一定还加大了量,所以火灾发生时,她没有第一时间知觉。所有的巧合出现在了同一时间节点上。


4.破局

“孟队,咱还去静海吗?”小昭问我。

翌日上午,在滨州市局,我跟付局长汇报完静海命案的进展,一出门,小昭就在门口等我。“不去了。”我回答她。“凶手还没抓到呢?现在证据都还在,再晚就更难了,岂不是又是一桩悬案啊?”她气急败坏地说。

现在不是线索的问题,是逻辑。我们的逻辑太自洽了,把自己困在了克莱因瓶内。我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出口。

“为什么宾馆房间内,留下的指纹和DNA都有张军有关?会不会是张军仇家?”小昭又说。我点点头,但心里却这样想:没有仇家,凶手就是张军,只是犯罪手法太高明了。我们的方向错误,要回溯我们的认知,是思考逻辑错了。

“去滨州大酒店,去不去?”我问她。她吃惊地望着我,我能看透她此时内心的想法:放着谋杀案不管,难道还能翻案一件已经被定性的意外案吗?!“去就去,我要看看你,到底在想什么!”小昭赌气回答。

“有没有可能,1108房间里根本没有人,所以案发后的监控上,找不出破绽。”到达酒店停车场时,我说。“对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啊!也就是说,王琳琳在案发前,就已经离开了房间,杜图走了趟过场而已。”小昭恍然大悟。

我们来到1108房间门口,代入王琳琳的角色,一路避开监控,从楼梯下到一楼,绕过大堂,从酒店后门离开,或者是下到地下停车场,可停车场内,都有监控。我们重新调查停车场监控,从案发当天,她办理入住时开始。

“王琳琳是打车来的酒店。”小昭提醒我,我知道,所以更加要看停车场监控。终于在案发当晚八点钟,监控上出现一个身穿睡衣的女子,正是王琳琳,她上了一辆SUV后排。

“杜图当晚开的不是这辆车。”她再次提醒我,杜图代驾的是一辆新能源轿车。

半小时后,王琳琳先从车内出来,去到驾驶座,随后一位男子从SUV后排中出来,只看到背影,之后SUV被开离停车场。而该男子再次出现时,已在电梯中,正是杜图。

“这不更加证明了,杜图和王琳琳的死没关系吗?”小昭说。

“不!杜图为什么要撒谎呢?王琳琳最后一通电话,刚好是八点打给的杜图,一定是杜图吩咐她绕过酒店监控来的停车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我分析道。杜图非常高明,他预见了谎话会被揭穿,所以又穿插了这一环节,反而坐实了自己的清白,洗脱嫌疑。之后,我们查到SUV的车牌,产权登记在一家食品饮料经销公司名下,杜图是这家公司的法人。

“查一下杜图案发前一周的通讯记录吧。”我对小昭说道。

“这是违规的。给付局长知道,我俩都完蛋。”小昭回答。

“就说我逼你的,有错我来扛。顺便也查下张军,挨骂就骂一次,不要分两次骂。”我说。

我把小昭送回局里,然后去码头。我们一直在围绕着死者调查,恰恰忽视了,当天来宾馆开房的凶手本身,他不是张军,但一定是季蕙的熟客,且不是第一次去静海宾馆,他对宾馆非常熟悉,包括获知监控不起作用这件事,归根结底,一切早有预谋。

“我忽然想起来,我觉得老李有问题,因为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人见过凶手,而且没有任何登记的信息。”船靠岸时,我收到小昭的语音留言。有这个可能性,我也这样思考过,但很快自我排除,如果老李是凶手,他不会在302安排住客,毕竟当天的空房还有很多,其次,在案发事件段,他的某短视频APP有观看直播和充值消费记录,博主正是杜图的网红妻子。

“你喜欢美食啊?”来到静海宾馆,我问老李,他又在刷短视频——一个人的热爱是伪造不出来的。“美食哪有美人好看!”老李乐呵呵地回答。“你认识这个博主吗?”我又问他。“也是别人推荐给我的。”老李摇摇头,又刷出去一支火箭。

我正翻看着宾馆的登记册,没有任何线索。老李说,为了生意好一点,来开钟点房的人,他都不登记,都是爱体面的人。

“还要往前看吗?上个月的。”我返还登记簿,老李问我。我摇摇头,他接着又说:“这个女网红,就是上个月来的一个客人推荐给我的。”

我起初没听进去这句话,老李又说:“这位客人我印象特别深刻,翩翩公子,很有气派,我还纳闷,他怎么会住我这个小旅馆。结果也是来偷偷摸摸找乐子的,男人都一个德行啊!”

“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那天来的,也是死掉的外围女。”老李边回忆,边说。

“登记了吗?”

“没有。孟队长,不瞒你说,我这小旅馆就靠外围女活着呢,不然谁来住我这破店啊!”老李长叹一声,又恳求我不要往上报,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软中华塞给我。

我收下了。我不收,他心里不踏实。生活都不容易。

我拿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问他:“是这个人吗?”

“对,对!是他!孟队长,这人是嫌疑犯吗?看上去人不坏啊!”老李很吃惊。

我走出旅馆,朝着海边走去。路上,小昭查完了通讯信息,给我来电。

“孟队,我有个小发现。我在查张军的通话记录时,发现了一串熟悉的号码,是杜图的。张军的号码,也在杜图的通讯往来里。”她说。

“这两人有生意上的往来。”我立刻回答。很显然,张军做水产海鲜生意,杜图做食品经销生意,两人是生意的合作伙伴。

“那没啥可疑的了。”

“不!这才是最大的破案证据。”

我走到海边时,恰巧赶上日落,我坐在同一块鹅卵石上,静静地欣赏完整个日落过程。刚才应该在老李宾馆订一间房,今晚是回不去滨州了。正当我准备折返时,远处一艘快艇向我驶来,是小昭。

“我租的,可太贵了!”小昭说。


5.真相

回到市局时,队员已把两人分别带到审讯室。

“有把握吗?”付局长问我。

“局长,王琳琳案要重新审,你怕丢脸吗?”我回答。

“我不要脸,我要真相。”

“鹿婵的案子,也要重新查。我是家属,也是警察,你不同意,我就自报自立。”

“行。只要还原真相,统统你说了算。”

我先审问了张军。

“9月5日,你在干什么?”我问,小昭负责笔录,付局长在外面监听着。9月5日,正是半个月前,王琳琳坠河死亡当天。第一个提问,出乎了所有人预料。张军脸上微微一颤,随后放松起来,他说:“孟队长,这时间太久了,谁记得住啊!”

“怎么会记不住呢!你那天买了静海到滨州的船票啊,肯定来办大事的。”我边说,边拿出一份售票记录单。

“谈生意呗,还能干啥。”

“和谁谈生意,谈的什么生意,仔细说说。”

“这个和案子有关系吗?我可以拒绝回答吗?”

“有关系!和季蕙没关系,但是和王琳琳有关系。”

“孟队长,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张军狡辩。

小昭放出一段交通录像,护城河大道上的监控,画面上,张军正驾驶着一辆SUV,一路向东行驶。“这是杜图公司的车,9点左右,王琳琳从酒店停车场开出来,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在滨州没车子用啊,他借我的。”张军回答。他说,那晚王琳琳在酒店外,把车子转交给了他,两人就分开了,仅此而已。

“王琳琳死亡时间在11点钟。9点到11点,你在干嘛?”交通录像的时间是夜里11:30。

“警官,我迟到了啊!我又不是卡在9点钟,准时和她交接车子的。”

“那我们换一个问题。”我收起桌上的证据,转而问他,“杜图经常去静海,这事儿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不过,他去也挺正常的,他是老板,要考察原材料吧。”

“在静海宾馆找小姐,是季蕙的熟客。”我说。

“我操他妈的!”

“是你介绍的吧?”我凑近他耳朵,问他。一般这种性交易,都是在线谈判,线下落地。但是,杜图和季蕙一直是线下,请问,他是怎么知道季蕙干这个的呢?

“警官,咱们破案要讲证据的吧?现在变了吗?全靠猜测?”

“你俩可真高明啊,完美犯罪,真他妈不要脸。”我努力压制怒火。交换杀人,可清除杀人动机,配合制造出来的嫌疑犯证据,补上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把公安耍得团团转。

杜图从酒店出来,吃完夜宵,代驾回家,刚好在十点与十一点之间完成。车辆交接点根本不在酒店外,是在护城河边上,你事先踩好的位置,那边没有监控,距离酒店不近不远的位置。王琳琳步行回酒店,走到人少的位置时,你及时出现,将她推入河中。你没有立即离开,而是躲在原地,看着受害者死去,确保无人救援,受害者真的死亡后,你才敢离开。

“只可惜,你俩百密一疏,还记得宾馆里的那件T恤吗?”我笑着说。9月5日案发当晚,张军就穿着这件T恤。在护城河上打捞尸体时,不仅仅只是捞上尸体,包括河面上所有的可疑物,都会打捞上岸,这其中,就有一小块破布。“和T恤比对过了,材质、面积、裁切角度,完美贴合。你解释得了吗?这是王琳琳坠河时,从你身上拉扯下来的吧。”

证据清爽呈现,狡辩显得苍白。张军顿时抱头痛哭,承认了所有犯罪事实,在口供笔录上,签了字。这是一桩前后实施的交错情杀案。杜图的公司正在IPO,进入上市流程。王琳琳要求的越来越多,杜图已深受其扰,他不会离婚,所以小三只能是牺牲品。沦落风尘的季蕙对男性本就不抱希望,自己是自己的最好归宿,男人依赖不得,从一开始,她就不同意跟张军远走高飞,张军因爱生恨,其实他对季蕙的情感,根本也不是爱,是男性自尊受到了伤害,于是就产生了“得不到,就毁掉”的念头,从一个多月前开始,他就授意杜图以嫖客的身份接近季蕙,为制造完美谋杀步步为营。

交换谋杀,一举两得。

两人先后认罪,我把口供交给付局长,他拍手称赞,夸我是滨州福尔摩斯。这时候小昭走过来,一脸错愕地望着我,她悄声地说:“孟队,那件T恤完好无损啊!”

我知道,但这是个顶好的切入口,不是吗?当推理无法转化成真理,这说明,这项反应式,缺少了催化剂。我解释给她听。他俩交代的细节,已足够提供更详细、更精确的犯罪证据。

深夜,下班。

晚风在耳边吹着,半暖半凉。不知不觉中,开车来到了夜市,那就吃点东西吧,在同一家路边摊。我要了一碗豌豆杂面,面还没端上来,小昭出现了,我有点怀疑她在我身上安装了GPS。

“孟队,我和学姐分析过了,现在的你,疑心太重了。”小昭要了一碗炸酱面,拿过一只小板凳,坐我对面。她说,我现在不愿意相信任何东西,怀疑这,怀疑那,放在工作中,是顶好的优点,但要是放在生活中,是最坏的缺点,因为没有人敢轻易靠近一个如履薄冰的人。

我边听她说,边吃了一粒美利曲辛片。我知道,我都知道啊,焦虑是会传染的。

摊位老板把我们的面端了上来,面里的豌豆荚特别多,厚厚的一层,我问老板:“是今儿的面不够了吗?”老板回我说,这是摊位的最后一碗面,明天起不卖了。原来,他只是不想浪费食材。

我把豌豆隔开很多层,才看到碗底白色的面。

“事物的本质也是这样,得剥开外面一层又一层诱人的表像。”摊位老板凑上前来说,表情吊诡。

吃完面,我去结账,一共28元,我扫二维码微信付款,上次是小昭买的单,这次轮到我了,付完钱,我才发现收款人的ID叫“小G姐老公”。

这世界,发生了太多的意外事故,死掉了很多无辜的人,目的只为掩盖其中的一个谋杀事件,而真相,不该淹没在一场大火、一场交通事故、一场空难之中……

 

作者简介

邬勇,青年作家,电影编剧,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获第三届昭明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得主、第四届N宇宙科幻奖中篇小说奖、首届轩辕杯文学奖短篇小说奖得主、首届世界华语悬疑文学优秀作品奖、中国好故事奖等,提名2019年原石奖。出版长篇小说《威尔街189号》《命中注定你爱我》等。在《山东文学》《中国校园文学》及咪咕文学网等发表多篇小说。科幻电影《降临者》编剧(获2023年第17届FIRST青年电影展 电影市场惊喜发现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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