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暖脚 

零四年的春节,六姐从新疆送父亲回安徽老家,有六年未见的我急匆匆从松原赶去,离大年三十只差两天。妈妈仍在临街的小屋住着,六姐我们几个被安排到大弟的堂屋里,空旷又阴冷。我们都是天一黑就钻进被子,只把脑袋露在外面说话,要等一刻钟的工夫彼此的语气才能恢复正常。在中原常住的人是不怕这点冷的,但我们都是有了北方生活习俗的人,无法适应安徽这样暖温带和亚热带交界地稍显阴凉的冬天。可笑的是妈妈的小猫也跟着我们这帮北方人养成了猫冬的习惯。


  我乍到第一眼就喜欢这小家伙了,小小的骨架、轻里轻气的叫声,总是怯怯地在我们这些陌生人脚边走过,但孩子们一出现猫咪就如临大敌,鬼精鬼灵地钻到柜子下。这时妈妈就温柔地叫出猫儿,抱在腿上象对待婴儿状安抚它。我怔怔地站在旁边看,想我婴孩的时候就被她这么轻柔地拍着,在我不能走好之前都是这样被母亲呵护的吧!曾经有过的不能与母亲亲近的感伤竟被冲淡了。


  我一直认为自己具有畸形的成长,在稍稍懂事时就被安置在千里迢迢的姐姐家,只能模糊忆起被父母怜爱的情形。记得十几年前的一次探家,我与母亲在亲戚家睡在一张床上,我生疏地独守自己的阵地,不与母亲的身体有任何的接触。南方的冬天一直有我受不了的冷,我每天都团缩着求生,引出不少笑话。妈妈有意让我睡在脚下,这样两人能互暖对方的脚,就会舒缓那份僵冷。可这更是让我无法接受的习俗。母亲没有丝毫坚持,只是把棉衣都压在我这一侧。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与母亲亲近,是长久分开的疏离,还是我心里蕴藏有更深的渴望?妈妈从不善表达,她是把爱在我们出生起就全都倾注给我们了,其实那缠绵地相亲我们之间早就传递过了。那是成长后的我仅有一次与母亲同床,却留下没有任何亲狎的遗憾。而今妈妈在远离一大半儿女的孤寂里对猫咪有了份依恋之情。


  每次入夜我总是以看猫咪为由到妈妈的小屋坐一会儿。父母按北方人的习俗在小屋里砌了火炕,这在当地引起不小的轰动。妈妈披衣坐在被子里,看她喜爱的电视剧《天龙八部》,跟我讲着虚竹和尚的迂苯、可笑,年迈的父亲早就雷打不动的睡熟了。我曾试着让小家伙到我的床上过夜,但每次都被它溜之大吉,又回到妈妈那温暖的炕上。妈妈从来没搂过它睡,怕不经意的翻身压坏它。逐渐它也就养成了习惯,不再做往妈妈怀里钻的亲狎努力,乖乖地到脚下钻进妈妈用来压风的被子里。每次只要把手伸到妈妈脚下就能如愿地摸到猫咪,它那温热的身子在我冰凉的手下肆意舒展开,同时也会触到妈妈的脚,心里总是一股又一股的暖意上升。


  那次我们走得很匆忙,六姐是托熟人买的票,还有同乡人照顾,怕错过了一周的路程不好走,我也随即领着外甥北上了。走的那天早上,因起得太早外面还漆黑一片。猫咪还睡在妈妈脚下,我心里倒是有些酸楚,这么多儿女最后留下给母亲暖脚的竟是一只小猫。接下整理包裹、赶车也就把它给忘了。直至今年我在三姐家见到妈妈问起那个小家伙,她才幽幽的说:“死了。当了妈妈的它把猫崽叼过来叼过去生怕谁抢它的孩子。一次过马路鬼精的它不知怎的就被车轧死了,是急着想见孩子一时分心了吧?”我的心一阵疼痛,似乎有什么触到我的伤处。我没敢问猫咪走后妈妈的夜晚是不是很寂寞,脱离那温热的身子贴护,一定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不得适然。


  在一次陪妈妈外出赶车时,母亲怕误了点,在站台上随人群竟跑了起来。我一把扶住,握住她的手安慰着说来得及。母亲象孩子似的放慢了脚步,但日渐浑浊的眼睛里还有焦情。我握着她那枯瘦粗涩得只剩骨感的手,竟握得手心浸出汗来。我再也不妄想从母亲那得到不切实际的肌肤相亲了,爱只有在我们需要互相给予时才显得更自然更切合情理。有的时候人与动物很容易沟通,而人与人尤其小辈和长辈之间却有份羞涩的疏离。因为成长了,母亲放手了;因为成长了,子女移情别恋了。当孩子回过头来再去寻求母爱,母亲苍老得只能对你微笑了。就是这微笑于我已是弥足珍贵!猫咪的死仿若是我对母亲的一段愧疚,如果再在冬季探家,我定睡在母亲的脚下,能替母亲暖脚是多么舒畅、幸福的事啊!年轻时候的我为什么不懂呢?现在这与我是最想的期盼了。


     (二) 暮春

     翻着记事本,倏地跳下来两只鸟,小鸟紧随大鸟屁股后,生怕走失了。我的眼睛瞬间就湿润了。那是母亲的两个剪纸,是用张鸭蛋青色的名片剪成的,那极具原始味道的鸟都张着嘴,互相呼应着。妈妈那一天还在便笺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她的名字,是照着我写的字样一笔一笔描下来的,如同刚学字的孩童,费了好大劲。而我的泪在那一刻止不住地漫过眼眶。


  那是近十年来我陪妈妈过得最长的一个假期。当我见到她时,眼睛象灼伤似的躲闪开。妈妈苍老的程度是我不能想象的,由于才拔光了上齿牙,她就成了日本动画片中的老太太,大半个上唇都裹在嘴里,让我想起了暮年的姥姥。聚少离多,那份亲情的粘连,让母亲的热情过于投放。以往的生活一旦打破,母亲显得异常疲惫和虚弱,我的心一阵潮热,尽量把那激昂的情绪平抚,让母亲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越来越深地担忧着她的健康。母亲养育了太多的子女,没有一次生育让她补足了身子。我知道她这辈子没吃够的是什么,就每天给她蒸碗鸡蛋糕。她总是推让,直到我买了足够多的蛋回来,她才默然接受。原来她把吃鸡蛋当成奢侈的事,哪怕在无法嚼食的现在,也对我们稍显另样的照顾表示不适然。他一直用羽翼护着别人来着,却不允许自己成为别人的负累,那份刚强和客气,让做儿女的我们感到愧疚汗颜。


  由于买不到预定票,我耽搁到正月十五也没走成,这倒圆了我和妈妈要度个完整春节的愿望。那天晚上市政在体育广场统一放焰火,没到八点天空就有烟花绽放了。我跑到楼下找她,妈妈知道我的来意。我为她按好棉服扣子,也不知哪来的那么高兴致。满街的人,似乎都在赶着参加盛典。刚走到附院路口,母亲就停住脚步,“就站在这看吧,我们不都看到一朵了吗?到了跟前(燃放地)那些花重重叠叠开在一块儿不也一样?”我抬起头烟花被楼层挡着,只是偶尔看到一星半点的闪烁。我知道妈妈累了,不想坚持走下去了,她说的似乎是禅语,在我心中一花一世界是最高悟性。我的心上涌着酸涩,我是想陪老人家散散心,见见她从未见过的场面,却不料她倒陪我走了一程。她没有那个心性了,我才醒悟那绚烂之极的焰火只是过眼云烟,一切都将归于宁静。妈妈一直过着平淡如水的生活,再没有什么让她眩惑了。我陪着母亲在就近的空地站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参与着最后的喧闹。我瞧了眼苍白高远的圆月,在冷风吹拂下又一次感到难耐的哽咽。


  我又陪母亲去了趟让她生活了三十多年的旧地(草原上的一个小镇),她和那些老姐妹们孩子样的说笑,间或也谈故去的人,那悲喜交加的情怀不是我能领悟的。但他们最后谁也没说告别的话,宛若还是邻里,明天还能看到。我抱着两个沉甸甸的布老虎——母亲年轻时就结下的那些老姐妹的馈赠,感悟着属于他们那代人的情谊,那种简约的、留在心底淡淡的惦念,如一杯清茶沁人心脾。妈妈确实老了,老得都走不动了。她距上次来小镇已有七八年的时间了,谁知道再一个七八年过后,这些上了年纪的老人还会有怎样的沧桑变化!


  我走的那个下午,妈妈下到楼下旋即又上来了。我不去看她的脸,也不让她看到我的表情。是爸爸把我送上车,一直帮我找到座位,他这么做除了爱还为了向妈妈交代,他们的小女儿已平安出行。


  回来后我立刻把电话挂过去,妈妈焦急地说要走了,“去那里?”我更焦急地问。“回家呀,你大弟要去新疆。”唉,她非得赶在大弟走之前见上一面,千里迢迢的路,再送万里迢迢的人。这些年不是我们赶着见她,就是她赶着见我们,这个世界上惟有母爱才能让我们如此,到底我们彼此给的爱谁比谁更多一些呢?我们什么时候脱离过她那宽大裙裾的避护呢?


  我又把妈妈的手工和签名精心的夹到本子里,在暮春的深夜,一个人浑身上下又罩在妈妈的温情中,独享着这份爱,真好!


     (三) 秋意绵情

      我没想到这次探家会带回个庞然大物,当我把包裹单递给爱人时,我还故做玄虚地打了哑谜。爱人嘟囔着说千里不捎书的怪话,他当然知道我并没有值得炫耀的贮藏,要不是那床棉被,我会省却不少周折,那棉被又是我非拿不可的!


  我不知道这床被从什么时候就被预备好了的,妈妈也不大记起准确时间了。在我还不到谈婚论嫁或更早一些时候就着手缝制了,这似乎是做母亲的逃脱不了的职责,而且每年都要把这床被子折腾出来几次晾晒,但还是因长久搁置被老鼠嗑出了洞。妈妈几次要千里迢迢地寄给我,我都以不缺少铺盖为由拒绝了,实在是想让她老人家省却这份麻烦。这次回家看到爸妈仍盖陈年旧被,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翻涌。我坚持把这被留下,妈妈好象很有心思。从和姐姐的攀谈里始知在妈妈心里,她没有风风光光地为我操持婚嫁,而她给我的陪嫁也惟有这床棉被,这两件事纠在一起已成为她不可释然的心结。我一直都忽略着母亲的这层感受,我也一直把被子只当作御寒的物件,从未把它往别的意义上延伸,我怎么没能从妈妈这些年的坚持里读懂这层深意呢?


  在我的记忆里,妈妈迁居中原后每年都种上几分棉地,却从未听说她卖过一两棉花。我虽不谙农事,但也知道从培育到收摘要花费多少心血。从棉种播种到土地的那一刻起,妈妈的爱就跟着无声地源源不断地流注进去!剪枝陪护、捉虫打药,然后采摘晾晒、弹拉缝制,这一整套的娴熟流程,每个细微的动作都灌注了母亲的绵情,直至把这情铺絮得厚厚软软,直至把这爱编织得暖暖长长!我不知道妈妈一生中缝制了多少床被褥、赶做了多少件棉活,从我们一个个降生那天起,到我们相继婚嫁,再到我们下一代的出世,母亲的手就从来没闲过!据说一个愚蠢的家伙无理地向上帝定制母亲的技术之一是:必须赋予她六双手,上帝自己感到也正在创造一件十分接近自己的造物,母亲正是这完美造物的现实版!这次回家我就目睹了母亲给孙女做过冬棉活的情形,不时有纤细的棉絮顺着妈妈指尖飞起,飞上妈妈的鬓发,即便顺着阳光,我仍无法辨清母亲发丝的斑白有多少是因这飞絮的沾染!也是在那一刻让我彻底懂得,一个母亲给予孩子的爱是永远不会搁置和收回的!妈妈把给我的爱和祝福都续进那床棉被里,我怎么就那么死心眼的让这份爱闲置在妈妈的期待里,而害得老人每年都要把对女儿的眷顾之情拿出来晾晒!只要棉被还未交托到我手上,母亲就会有无限的心思记挂其间。而我急迫要拿走的原因还有:母亲要进行一次长远的出行,我们可能三年、两载的不能相见,那么有一床妈妈亲手缝制的棉被跟在身旁,心里会踏实!


  爱人取回包裹的时候显得有些气喘,和我拆包裹时还在埋怨那些无关痛痒的闲书。剥离了包装,庐山真面目显现的一刹那,爱人惊愣在那里,除了几十本我学生时代读过的书籍,他一眼就认出那个庞然大物是我们的婚被(我们结婚探家时盖的就是这床被子)。那个晚上他把床上的丝绵被抱走,把母亲专门为我们用爱缝制的作品摊在床上。


  我醒在一个暖意融融的早上,小鸟们已经不再放开喉咙晨唱,金秋的阳光让屋里漫溢的微尘都显得纤巧可爱。我的眼睛顺着透着阳光的窗子仰望那笼着蓝缎华盖的天空,对窗树冠的枝条正披挂整齐的向上舒展着手臂,近于肃穆的接受这难得的纯净和美好。我的身体还拥在柔软的不着被罩的被子里,就象婴儿一样经过了一夜的绵睡显得温顺安然。我又犯起放懒的毛病,注目着一床乡土气息浓厚、花色略显夸张突兀的棉被,宛若又受了次新婚的礼赞!用最庄严、古老的方式,妈妈手持圣水,重新为女儿进行了次心灵洗注。母亲的爱也融在其中,正透着亲肤的温暖千丝万缕地将我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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