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5月27日。
虽已临近正午,但落地窗外的的天空却一片阴晦,像极了华天翔此刻的心情。厚厚的云层压在对面新华市的地标建筑——帝王大厦——的楼顶,乌云遮住了整片天空,也遮住了华天翔的心。
养父华国邦和弟弟华天赐此刻正坐在夏图黑色真皮沙发上,边喝工夫茶边聊天,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两人聊得非常愉快,不过华天翔此刻却没有心思去加入他们的对话。
他算不上真正的华家人,和华国邦父子间没有半点血缘关系,他只是二十一年前华国邦从孤儿院领回来的孩子。但是他烦恼的并不是这个事情,而是华国邦父子正在谈论的话题。
“你确定真的想和夏沫交往吗?”刚才还在聊着弟弟出国旅游的趣事,华国邦话锋一转,收起了脸上的笑容问道。
他的话清楚地传进华天翔的耳朵里。
“嗯。”弟弟华天赐抬起头,“爸,你该不会想要反对我吧?”
“她出身不好,而且又比你大这么多,到底有什么好的!你要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为什么非得选她呢?”
华国邦语气冷漠,说话间还有意无意地看了华天翔一眼。
“爸,这个问题你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就喜欢小沫,不管她比我大五岁,还是十岁,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她!”
华天赐放下手中的茶杯,正视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华国邦在商场叱咤风云,但对于这个独生子,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从少到大,只要华天赐认准的事,他怎么反对也没有用。华国邦也明白,自己无法说服儿子放弃那个女的,只能勉强同意了。
“好了好了!你高兴就行。”华国邦讨好似地对儿子说道,然后转向一旁默不作声的华天翔,“天翔,你和夏沫认识得早,多帮你弟弟制造机会。知道吗?”
“我知道了,爸。”
华天翔点下头,脸上虽然勉强地挤出几分笑容,内心却绞成了一团,养父的话就像尖刀一样无情地扎进他的心脏。
夏沫和华天翔一样从小就生活在孤儿院,可以说是青梅竹马,而夏沫也一直占据着他内心最柔软的那个位置,他无数次地梦想着能和她其乐融融地生活在一片屋檐下,可是养父当年的那句话浇灭了他所有的希望。
“你不要再和那种人走太近了,再怎么说,你现在也是我华家的人了,和那种不知道是什么人生出来的野丫头走太近的话,只会丢我华家的脸!”
时至今日,华天翔仍然清楚地记得养父当时对他的疾言励色,从那之后,他也慢慢地疏离了夏沫,也正是因为养父的反对才不得不抑制住内心的深情,他只能小心翼翼地收藏起对夏沫的爱意。
他当时很想反驳说“我也是不知道谁生出来的野孩子!”,但他最终一句话也不敢说,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没有忘记怨恨当时懦弱的自己。
弟弟华天赐和夏沫是偶然在华氏集团总部的地下商场偶遇的,当时夏沫有事过来找华天翔,而正打算一起去参加一个项目动工仪式的弟弟就在那时遇见了她,并且对她一见钟情。
如今,父亲面临着和五年前同样的问题,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答案,华天翔内心非常清楚,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他是养子——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种!
二十一年前的那个夏天,当华国邦牵着他的手走出圣弗尔孤儿院的时候,他以为自己从此可以过上和常人一样幸福美满的生活,就像院里的阿姨经常跟他们讲的故事里的一样,可以坐在父亲的大腿上撒欢,每天醒来后就能吃到母亲做的可口的面包和豆浆,还能拥有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玩具。
来到华家的前几年虽达不到梦想里的那样,但尚算美满幸福,养父母也很宠爱他,可这种梦幻般的生活在三年后随着华天赐的降生而破碎了,华家上下从那时开始只围绕着这个真正的华家少爷而转动,而华天翔也像是被玩腻了的玩具一样被丢到了抽屉里,疏离地活在华家生活圈的边缘,过上了寄人蓠下般被人遗忘的生活。
这样的生活非但没有如他走出孤儿院时幻想的那般美好,反而让他痛苦万分,曾经给了他美梦成真的希望,最后却无情地捅破了这个美好的泡沫。
他也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了,一个偶然的时机,他无意间从几个老员工闲聊的对话中听到他被华家领养的原因,那并非养父出于什么爱心善意,而是纯属他个人的私欲。因为华国邦两夫妻虽然在生意场上呼风唤雨,顺风顺水,唯一的遗憾就是,两人结婚了十多年了,养母却一直没能怀上儿女。两夫妻遍寻全国名医,也找了无数所谓的风水命理大师,各种方法都尝试了,却一直没能如愿。有一次,华国邦去香港出差,工作之余去拜访一位传说中的“大师”,“大师”说,他们两夫妻只要去领养了一个男孩,就能在五年内生下流着自己血脉的儿子。果然,在领养了华天翔的第三年后,已经四十一岁高龄的华太太,果真就生了儿子。欣喜若狂的华国邦为孩子取名“天赐”。不过,华太太因为高龄产子,生产的过程失血过多,产后身体一直很虚弱,还没能熬到儿子一周岁就去世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华天翔才知道弟弟降生后自己开始被养父所厌烦冷落的真正原因,对于生性自私自利的华国邦来说,他只是作为华国邦拥有自己亲骨肉的一剂“药引”,在华天赐降生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作用了,成了一件眼不见心不烦却又不能随意丢弃的东西。尽管这些年来他干下了不少业绩,为公司创造了多少利益,但却始终无法得到养父的认可。
——就因为我是领养的,这么多年来就把我当狗一样呼来唤去!
华天翔越想越不甘心,三年前华国邦立遗嘱的场面又在脑海浮现。三年前,在弟弟二十五岁生日的那天晚上,华国邦立下了遗嘱,当着他的面,在两名律师的见证下,把亲生儿子华天赐列为他名下所有资产的继承人。
——你怎么可以偏心到这个地步?如今连小沫也要夺走!
积淀了多年的不满和怨恨终于在此刻如炽烈的岩浆般喷涌而出!看着他们两父子走出客厅亲密的背影,华天翔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定。
——你在6月1日收养我,所以你也在同一天去死吧!
2
6月1日。儿童节。
圣弗尔孤儿院目前生活着的孩子一共有14名,最小的有4岁,最大的已经12岁了。虽说好几年没有“新人”入住,不过因为孩子们大多年龄还小,也没有一个离开孤儿院自立更生,最近5年来一直维持着这个人数。
负责这群孩子的日常生活的院长是个63岁的退休女老师和两个中年阿姨,孤儿院虽然地方不大,生活简朴,但对于这些无家可归的孩子们来说,已经算得上最好的生活享受了。
华天翔这些年都会抽空来圣弗尔看望老院长和这些孩子,每年的六一儿童节,更会为孩子们准备节日礼物,今年当然也不例外。
看到孩子们收到礼物时欢天喜地的表情,华天翔便想起当时自己跟着华国邦走出孤儿院时也是怀着同样喜悦的心情。不知道眼前这群孩子是否也和当年的他一样满怀憧憬,向往着有一天能够走到外面的世界呢?
想到养父,华天翔记起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他跟院长打了声招呼,然后走上2楼来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的门外。这是个10多平方米大小的房间,是孤儿院的一间储物房,房间里堆放着不少闲置简陋的桌椅和杂物,最后面则是一个2米多高的玻璃柜子,玻璃柜里摆满了一个个白色的石膏塑像,有以动物为标本的,也有惟妙惟肖的人头塑像。
华天翔记得很清楚,22年前夏沫第一次看到这种人头塑像的时候那副兴奋的表情,她也正是在那个时候喜欢上雕塑的。
摆在柜子最上面一层的是5个比真人还要大上一点的高鼻子深眼窝的人头塑像,塑像做工简单,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华天翔打开柜门的锁,从5个塑像中拿出了一个细细地看着。
这个柜子里的塑像大多数都是后来从事雕塑工作的夏沫亲手制作并送给他的,不过最上面的这5个塑像却是他自己买来的,每一年给孩子们带来礼物的同时,他也会为自己准备了这样一个礼物,而且每个石膏像都一模一样。
“现在……”
华天翔看着手中的石膏像自言自语地说道:“已经没有再留着这些塑像的必要了。”
今天的天气晴朗,灿烂的阳光从窗外洒了进来照在石膏像上,白晃晃地有些耀眼,塑像上空洞的眼睛正对着华天翔的脸,宛如养父不含一丝情感的目光。看着塑像,怨恨的火焰再次在华天翔的胸腔燃起,他高高地抬起双手,将石膏像狠狠地砸向地面,伴随着一声闷响,人头塑像一瞬间破碎了。
3
接到报案是在早上的11点06分,在整个新华市阳城区最为高档的别墅区的一幢别墅里发现了一具尸体,死者是别墅的主人——新华市数一数二的上市公司“华氏化工集团”的董事长华国邦。
当刑侦大队的楚秦队长带队赶到事发地点时,几家新闻媒体的记者已经把华家别墅围得水泄不通了,当地最大的财团之一的老板突然去世,这无疑是千载难逢、绝对上新闻头条的好材料。
别墅高三层,外墙用一种色彩鲜红的砖头砌成的,看上去很有档次,不过屋里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别墅虽然装修得极为奢华高贵,却少了一丝家庭的温馨感觉,显得十分冷清。楚秦一问何姓的佣人才知道,和死者住在一起的只有他的大儿子以及佣人三人而已,死者的妻子已经死去多年,小儿子则和未婚妻住在另外的地方。
尸体就在二楼的卧室里,第一发现人的正是家里的佣人,因为心脏不太好的华国邦一直患有失眠症,因此,今天整个上午没有看到他的出现,佣人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过了11点的时候,佣人何阿姨在敲门准备叫醒主人的时候,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后她就看到趴在床上的尸体了,之后,大儿子在听到何阿姨的惊叫声也从三楼走了下来。
华国邦的死因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刺穿了整个心脏,现场也发现了一把刃长12厘米的带血的片肉刀,经过比对正好和胸口的伤痕吻合。死者穿着绸缎睡衣,体内也检测出安眠药的成分,不排除是在睡梦中被袭击,并且是一击致命。
据死者的大儿子确认,因为父亲的房间里从来没有存放现金,所以除了他身上平时戴着的一串和田玉牌和一只劳力士手表之外,并没有发现有其它财物的损失。
“死亡时间是在早上的9点到10点半这个时段里,也有可能提前一点。因为佣人是在9点40多分到10点半的时候到市场买菜,而大儿子华天翔一大早就去了郊外的圣弗尔孤儿院,直到快11点的时候才到家,凶手一定是在佣人外出时行凶的。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楚秦边问着边从手中的资料抬起头来,当他看到坐在他对面的方舟时,不禁皱起了浓眉,坐在对面的方舟根本就没有在听他讲话,他正愣愣地看着楼下的街道发呆,只见楼下那条至少有六七十年历史的青石板路上,此时正站着一对激烈争论着什么的年轻男女。
“我正在想他们是什么关系。”方舟似乎猜到楚秦心里的疑问,头也不回地说道。
“他们肯定是情侣了。再说,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你还是赶紧帮我想一想吧,看看这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有没有可能存在。”
“不在场证明!”方舟终于回过头来,双眼放光地问道,“哦……你是说早上那件杀人案件啊!照片借我看一下好吗?”
楚秦见他终于停止天马行空的想像回到了现实世界,赶紧在公文包里掏出几张在凶案现场拍下的照片递给方舟。
如果说人生就是一条走廊,那么走廊上那些或开或闭的门,就是人生的转折点了。楚秦人生的走廊也有很多的转折,而方舟无疑就是其中为他打开着的一扇门,他通过方舟这扇门开启了他不一样的人生。
和方舟的认识是在两年前,当时如果不是这个自称网络作家的年轻人的及时出现,楚秦也许就成了一宗冤假错案的制造者了,也就在那以后,方舟经常帮工作上碰到难题的楚秦的忙,两人也成了好朋友。今天他来找方舟也是这个目的,警方经过了严密调查后发现,最有作案动机的嫌疑人却有着最为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4
“最有动机的是死者的大儿子华天翔,不过他早上8点半到11点这个时间里一直都在距别墅60多公里远的圣弗尔孤儿院里,没有踏出半步。”楚秦摇着头说道
“为什么要怀疑他?”
“华天翔并不是死者的亲生儿子,是21年前从圣弗尔孤儿院领养的,虽然这样说死者不太好,不过据死者身边人的透露,死者原本就是个刻薄自私的人,有了亲生儿子之后便开始冷落养子,而且把所有财产留给了二儿子,也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华天赐。还有,听说养子原本和华天赐的未婚妻夏沫是青梅竹马的关系,由于夏沫是孤儿的身份,死者曾极力地阻止。后来,当亲生儿子也爱上了夏沫时,偏心的华国邦却反而成全了两人的交往。我想这可能也是华天翔杀死养父的另一个原因吧!”
“有钱人家的关系怎么都这么复杂?不过警方的效率也很快呀!不到一天的时间,居然连20年前的旧事都翻了出来!不过现场不是也丢了财物吗?凶手很大可能是入室盗窃被死者发了现了,然后杀人灭口的小偷吧。也很有可能是佣人何阿姨呀,她杀了人后再出去,应该也用不了多少时间吧?”
“现在我们就是先从入室盗窃这个方向开展调查,不过我总感觉可能性不大,第一,那一片是高档别墅区,物业管理很严格,治安一向很好,从没听说过有财物丢失的情况;第二,到目前为止,从周边的监控里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但为了以防万一,目前这个还是作为第一调查方向。另外,佣人作为凶手,虽然有这个可能,不过这些证词大多都是她提供的,如果她是凶手,难道会这么老实?况且,早上菜市场里和何妈接触过的人,都说她跟往日一样有说有笑,我想她作案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
“也有可能是她的障眼法。”
“你就别和我抬杠了!”
捉弄楚秦一直是方舟最大的乐趣,看他露出烦躁的表情,方舟这才收起了笑脸正色说道:
“你说的没错,何妈不可能是凶手,这也不是入室盗窃引起的杀人案。因为案发现场是在另一个地方。”他指着照片说道,“伤口是在胸前,而且凶器已经被拔出来了,正常情况下,死者的姿势应该是正面朝上的才对。而华国邦却是趴着的,难不成凶手在拔出凶器后,还特意为死者翻了个身?”
“对呀!”楚秦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
“而且留在现场的血迹也有点少。还有,死者衣服的背部很干净,没有染上半点血迹,这可能是凶手担心正面躺着的尸体如果背部没有血迹的话比较会让人起疑,所以才摆了趴着的姿势。这也说明了尸体是被人移动过的,而且移动时华国邦应该死去了不短的时间了。”
“这么看来……华天翔就更可疑了。”
“可他不是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吗?”
“所以今天我就是想问你,他的不在场证明有没有可能伪造的。”
说着,楚秦又在皮包里拿出了一份薄薄的文件,哗啦啦地翻开,“华天翔早上的详细行动都在这里,我列出了一份时间图表。”
“哦,你可真细心啊!”方舟接过文件随手放在一旁,“你怀疑华天翔,应该不止他有作案动机这么简单吧?”
“他是有两个地方让我很在意的。”
警方在接到报案后的十多分钟赶到了华国邦的别墅,面色如土的何妈把楚秦等人带到楼上,当时华天翔说的一句话让楚秦特别留意。
“他说,‘会不会是入室盗窃,被父亲发现后情急之下杀死了他?’一般情况下,要说入室盗窃,通常是看到了凌乱的房间或者发现了财物的丢失。可早上的情况是,房间其实很整齐,而抽屉跟柜子上撬过的痕迹也不明显,死者身上是丢了一串玉牌和手表。在佣人报警的时候,警方有交代过他们不要进入现场,所以,华天翔在我们到场时就作了这个假设,让我很在意。一般人不可能那么敏锐地一下子就察觉到现场少了那些东西吧?”
“像他们这种有钱人,如果碰到什么意外一般都会往金钱方面想吧?”方舟挑了挑眉毛。
“可是,华国邦生情刻薄,听说也惹下了不少的仇人。”
“也许他是真的一眼就看到抽屉被撬的痕迹和死者丢失的东西也说不定,毕竟那是他的家,他养父平时有没有戴那些东西也很容易看的出来,总之这方面很难求证,还有另一个地方呢?”虽然一脸无所谓的样子,但方舟还是在心里暗暗称赞楚秦观察得很细致。
“那就是华天翔在进别墅的时候,和佣人打了个招呼,因为他是主动地叫了佣人,所以我怀疑他是故意要引起何妈的注意。那个时候佣人正在别墅侧面的花园浇花打扫,而佣人所在的地方跟别墅大门的距离至少有20米。作为别墅的主人,有必要特意去和隔着那么远而且正在工作的佣人打招呼吗?”
“那你说……他这么做有什么目的?”
“你刚才不是说案发现场可能是在另一个地方吗,刚刚听了你的推理,我更坚定心里的怀疑,我觉得他是想利用佣人的眼睛,证明他是一个人进别墅的,没有带着尸体的可能。假如被警方问到他是什么时候进门的,又没有人可以证明的话,他不就显得可疑了?”
“可是他又怎么能确保那个时候何妈会刚好站在能够看到他的地方呢?她有可能在楼上,也有可能在别墅里呀。”
“何妈说她每天都在从市场回来后就会去花园里浇水打理花草的,这也是她的主要工作内容。对了,死者华国邦很喜欢种植一些花草,听说单是兰花他就种了20多个品种,而且不少还是珍贵品种。唉!有这份雅兴,还不如用在养子身上。”
楚秦用力地抓着后脑勺不屑地说,看来他对华国邦的家庭观念感到十分不满,即使现在怀疑着华天翔,内心仍然替他打抱不平,不过他显然忘记了自己也是一个家庭关系处理得一塌糊涂的人。
“如果真像你说的这样,那么犯人制造卧室这个现场不就没有意义了吗?他既想让人以为华国邦是在卧室里被杀,又何必要有人证明他是独自进去别墅?”
“也许他考虑到伪造现场会被识破而留有一手吧。”
方舟没再说话,认真地翻看着刚才被他放在一边的文件。楚秦知道此刻他正在脑海勾勒着案件的脉络,也没敢打扰他,转而看着楼下一派颇具生活趣味的街景。
方舟租住的地方位于阳城区的老街区,这里的大多数楼房大多已经有三十多年的历史了,其余的一些老宅更是年代久远,古色古香的老式建筑彰显出新华市那做了古老岁月的辉煌,一砖一瓦如同老人脸上刀刻般的皱纹一样,显现出历经岁月独有的沧桑。
夕阳的余晖柔柔地披在对面黑色的瓦顶,在房顶上蕴染开了一抹淡彩,青石路边古老的梧桐树仿佛恶作剧的孩子,轻轻地把阳光敲碎,散落下一地黄灿灿的金子。刚才在争吵的年轻男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在了,而一对神态悠闲的老人夫妇,则踩着地上的阳光有说有笑地行走着。
“咦!”
方舟突然叫道,也许是太突然,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尖锐,“这里不是写着,华天翔回家时还拉着一个拉杆箱子吗?”
楚秦眨了眨眼,思绪还没从美景中缓回来,他伸长脖子看着方舟手指的地方,上面写着华天翔在早上用箱子装着礼物到孤儿院,回家的时候,拉杆箱已经是空的了。
“你看到那个箱子了吗?有多大?”方舟继续问道。
“没看过,佣人说就和一般的旅行箱一样大小,好像是21寸吧。你的意思我知道,不过他不可能用那个箱子来运送死者的,我在孤儿院调查过,华天翔在最近几年里都会在儿童节当天给孩子们送礼物,东西就是装在这样的箱子里面,今天也一样。所以,发完礼物后就只剩下这个空箱子。而且他进入孤儿院和离开的时候,院长都有在场,车子里面除了这个箱子之外,并没有其它东西,更不用说有尸体了。”
楚秦山一样的身躯深深地陷进了沙发厚厚的靠背里,继续说道:“他也不可能在半路上的某个地方藏起和杀死华国邦,一方面这样做很冒险,另一方面,从北外环高速提供的监控资料来看他也没有这个时间。”
别墅区和圣弗尔孤儿院刚好就在新华的北外环快速干线其中的两个出入口旁边。单程的时间大约是半个小时,而且都装有监控摄像。资料显示,华天翔是在早上7点58分上的高速,而下高速的时间显示是8点30分。而据孤儿院所说,他到的时间则是8点33分。这期间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找一个地方藏尸或者杀死华国邦。
华天翔离开孤儿院是在10点20分,上高速是10点23分。之后的监控资料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已经在死者的死亡时间之外了。
“一点破绽都没有呀!”方舟合上资料,失望的神色表露无遗。他十指紧扣,扭动腰肢舒服地做了几下伸展运动。
“死亡时间刚好就是他在孤儿院的时间,准确得像是经过周密计算一样啊,难道有这么巧合的事?”
5
6月2日。
清早,苏老师和往常一样在8点的时候就和孤儿院的另外两名管理员忙碌着准备着十几个孩子的早饭。
平时的早餐都是一些面包馒头之类的东西,不过今天她准备改变一下,老是让正在发育的孩子们吃这些只能填饱肚子却缺少营养的食物,她自己也感到很愧疚,她今天为孩子们准备了一些烤鸡肉和薯条,并且饭后还有深受孩子们欢迎的冰淇淋。
这时,外头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是个二十六七岁左右的男人,脸上带着亲切的笑容,一身运动装的打扮仿佛刚从球场回来一般。
“您是苏老师吧?我叫方舟,是楚队长叫来的。”
方舟向苏老师递过去一张名片,正是昨天来调查华氏集团董事死亡事件的那位楚队长的名片。她看着名片,想起今天一大早楚队长就打给她的电话,说有一个部下会再来找她了解一下详细情况。
没想到看上去一脸正经不好相处的楚秦,身边居然有作风这么随意的部下!苏老师心里想着,把方舟带到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也是她住的地方,20多平方米的房间像个箱子一样四四方方,房子中间用一面帘子隔了起来,房里除了一张桌子和一个书架之外再无他物。
“好像还是华先生的那件案件是吧?”坐下后,苏老师开门见山地说,“华先生生前给了我们很多的帮助,是个很热心的人,没想到却发生了这样不幸的事。”
“是啊!”方舟深表同情般叹了口气,“因为现在一点头绪也没有,所以只能对死者身边的关系人做详细地排查,所以今天还是要问一下华先生昨天来这里的事情。”
“是说天翔吧,那么……要说哪个地方呢?”
“我来问好了。”方舟思考了几秒钟后,看着苏老师问道:“昨天对楚队长说的他来到这里和离开的时间有没有要改动的地方?比如说……会不会记得没有那么准确?”
“没有,我记得很清楚。”苏老师想都没想就肯定地回答。
“这样子,不是我们不相信,因为这个问题很重要。”方舟笑着强调了一下。
“天翔来的时候,孩子们都刚好起床,他们每天都是8点半起床集合的,所以那时看到天翔这么早就过来,我便看了看手表,他离开的时候也看了一下。”
“在这期间,他有没有离开过?”虽然知道这样问有点多余,但方舟还是抱着一线希望。
“没有,”她沉吟了一下,“如果是说离开大家的视线,倒是有两次,但只有十来分钟左右,而且都没有出过这个大门。”
苏老师说完摇摇头,不知是表示华天翔没有杀人的可能还是表示他没有离开孤儿院。
“这两次他是去做什么了?”
“一次是他把箱子放到储物房里,把礼物带下来。另一次就是送完礼物后他自己上楼打扫了那个房间。”
“华先生每年都会来看望孩子们,并且送他们礼物吗?”
“嗯,这5年来每年都是这样。”
“听说夏小姐和他一样,小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
“是呀。”苏老师眉开眼笑地说着,转身在背后那个书架上拿了一个石膏塑像,“这是那孩子送我的,收到最多她的塑像的是天翔,全都放在他那个房间里。只可惜昨天他在打扫的时候,不小心打破了几个。”
“打破了!怎么回事?”
“天翔和小沫从小感情就好,俩人本来也有机会走到一起。小沫一直都在学习雕塑,小时候经常把一些自己认为最好的作品送给天翔,而天翔就把那些塑像放在了他以前住的那个房间,也就是现在的储物房。这五年中,他每次回来,不仅给孩子们带来礼物,自己都会带来一个塑像,昨天打破的就是他买来的那五个。”
“看来他和夏小姐关系还很好啊,不过像华先生那样细心的人,怎么会这么不小心把5个塑像都打破了呢?”
“是啊,不小心打破应该只是他的借口。”苏老师回想起昨天看到的情景,还有华天翔站在碎片上面那一脸的落莫的样子,“我想他是故意要打破的,他可能是下定了决心要忘记小沫吧,因为小沫从小就最喜欢那种人头塑像,所以他才会把那5个摔掉。当时地上都是碎片,如果他是不小心的,应该不会碎得那么厉害才是。”
听完苏老师的讲述,方舟沉默了许久后才开口说道,“苏老师,请您告诉我那些打破的塑像是什么样子的,还有,我想看看孩子们昨天收到的礼物。”
6
方舟开着向楚秦借来的二手“奥德赛”,以和华天翔昨天一样的时速,从孤儿院东侧外的北外环快速干线“孤儿院入口”进入,在华国邦所居住的别墅区附近下高速,时间刚好是31分钟,和华天翔所说的基本一致。
刚才苏老师的一席话让他产生了一个疑惑,那就是华天翔这最近5年都会在儿童节这天给孩子们送上礼物,令他不解的是为什么不是4年或6年呢?5年这个时间点对于华天翔来说难道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还有,打破塑像真的只是为了忘却青梅竹马的夏沫吗?
他刚才从孩子们的口中听到,华天翔昨天送的礼物和往年有些不同,以前大多是一些玩具或饰品,而今年则有些单调,每个孩子的礼物都是两本图书。
从小区保安处问清了华国邦别墅的位置,方舟把车子停到路边,徒步走了进去。别墅比楚秦照片里的看上去更加漂亮典雅,不过此时这典雅的别墅却因为杀人事件而透着一股阴郁的气氛,楼下似乎来了不少华家的亲朋好友,所有人都穿着色彩灰暗的衣服,表情也真假难辨的显得既忧郁又哀伤。
听说华国邦既刻薄又自私,这些人当中应该也有不少吃过华国邦的苦头——就像华天翔那样,说不定他的去世正让某些人暗自偷笑呢。
胡思乱想中他来到了别墅右侧的花园里,正如楚秦所说的,从花园的格局和规模,可以看出华国邦的确在这些花草上花费了不少心思,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方舟还真想不出一个精明的商人也会有这样的闲情雅致。
华国邦仿佛想把整个春天都装进他家的后花园里一样,一进入花园,浮现在方舟脑海的词语就是“五彩缤纷、花团锦簇”,他粗略地估算一下,发现单论种在花盆里的花草就有两三百株,而种在围墙边的还有许许多多。
当方舟饶有兴致地在一盆黄色的墨兰前面停下的时候,刚才替他去叫来佣人何妈的刑警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个小个子的女人。
何妈50岁左右,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虽然看上去干干巴巴地让人联想到晾干的腊肉,但却有一股勤劳能干的特质。她看着带她来的刑警转身离开,紧张得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显然是因为不知道这个不像警察却又身份特殊的年轻人叫她来的目的而感到局促不安。
“您就是何妈?我是楚队长的朋友,特意过来替他问几个问题。”
“嗯,我知道的昨天都和他说了。”何妈十只手指紧张地扣在一起,低声地回答。
“昨天在差不多11点的时候,你正在这里打扫是吧,每天都是固定在这个时间的吗?大概都花了多长时间?”
“嗯,每天都是在买菜回来后,为这些花草浇水、修剪。一般都是20分钟就可以做完的,不过昨天不知道谁扔进了一些垃圾在墙边,所以打扫到11点多。”
“垃圾?是有人丢进来的吗?”方舟好奇地问,在楚秦给他的资料里,华天翔摔破塑像和别墅被扔了垃圾这两件事都没有提到。
“是啊,以前倒是没见过,不过昨天可能是哪些没教养的小伙子扔进来的,都是一些纸屑和烟头,打扫起来很麻烦的,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大少爷刚好进门了。”何妈皱起了眉头,黑黝黝的脸显得更加愁苦了。
听着何妈的讲述,方舟脸上渐渐露出笑意,“何妈,那些垃圾都丢在哪里,还能拿到吗?”
何妈不解地抬头看着这个行为古怪的年轻人,木然地点点头,“应该还可以,清洁工人都是在每天的早上来收垃圾的,今天可能知道这里出了事,就偷懒没来,我今天也没有时间打扫房间,纸屑和烟头应该还在门口那个垃圾桶里面,不过……垃圾难道有什么问题吗?”
“没事。”方舟的语气显得有些兴奋,“我只是想顺便查一下是谁乱扔垃圾而已。对了,我刚才问你的这些事希望你替我保密,谁也不要说。”
7
6月2日,晚上。
楚秦8点不到就赶到方舟那间老房子,虽然太阳下山只过去了两个小时而已,但老市区却已经提前进入了深夜,每个城市的老城区都会和这里一样,白天和夜晚分别以两种不同的速度行走,白天的老市区是那么悠闲和缓慢,宛如迟暮的老人,而当太阳下山,时间跨过“傍晚”这一时间界限后,整片老旧的建筑却又迅速地归落到宁静的黑夜。
与这安宁的氛围相反的,楚秦此时的心情却是火急火燎,这都是因为10分钟前方舟说发现了华天翔可以制造不在场证明的那通电话。
“喂,是不是发现了华天翔有同犯?”
还没进门,楚秦的声音就在门外响起,一路上他自己也在思索着,最终得出的结论就是华天翔还有帮凶。
“不是!”方舟看着冲进房间的楚秦,向他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假设华天翔是凶手的话,那么杀死华国邦的地方就是孤儿院。”
“这怎么可能!先不说孤儿院里会被人发现,他要怎么搬运尸体?你可别忘了,他到孤儿院的时候,只是带了一个箱子,直到离开的时候。”
“这就对了,华国邦就是被他藏在箱子里的。”
“可昨天送给孩子们的礼物呢?那可是有28本图书啊,就算把华国邦剁成肉浆,也没办法再装进去了吧?”
方舟不理会楚秦大吼大叫,打开放在桌边的一个四方形的纸箱,从里面抱出一个白色的石膏人头塑像,石膏像的做工看上去很简单,是那种批量生产的便宜货,塑像高度大约有40厘米,宽度也有30厘米左右,虽然看上去体积不小,但因为是空心的所以份量很轻。
“石膏像我已经拿给苏老师确认过,这种的大小、造型和华天翔原来放在孤儿院的那5个塑像基本上一样,你看……”说着,方舟把石膏像的底部朝着楚秦,像变魔法一样从石膏像里面抽出了六本书,“这里面是空心的,而华天翔昨天送给孩子们的那些图书,就是塞在这样的石膏像里面带进孤儿院的。”
“塞在里面?”楚秦似乎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可是昨天华天翔只带了一个塑像去呀……啊!你是说他从5年前开始,就准备着……”
——每年他也会给自己带来一个石膏像作礼物。
苏老师昨天说的话在楚秦耳边再次响起,也许是方舟这个猜测太过大胆和匪夷所思,他惊讶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应该是这样,早上我看过孩子们的图书,也记下了那28本书的大小尺寸,如果分成五份刚好可以塞进这样的石膏像里,这也是他昨天故意打碎那5个塑像的用意。而且,图书相比那些日新月异的玩具来说,也不会有时间过得太久而显得过时的担忧,所以华天翔才会选择今年送图书这种礼物。”
接着,方舟把楚秦昨天调查中所漏掉的有关打破塑像的事跟他说了一遍。
“他也许是担心事后被人发现塑像是空心的,没准会联想到什么,虽说玻璃柜子只他有钥匙,别人没法随便打开,但他还是把5个一起摔破了,而且摔得粉碎。苏老师以为他是下定决心要忘记夏沫,其实恰恰相反,那些夏沫送给他的礼物,却被爱护得一尘不染,完好无损。”
“这么说来,恐怕华国邦是被他下了安眠药,然后带到孤儿院里那个储物房里杀死的,而他那两次十来分钟的离开,其中就有一次是去行凶。”
楚秦叹了口气,虽然已经接受了方舟的看法,但内心的震惊还未散去,难以置信的神色依然停在他的脸上。如果说华天翔是凶手的话,这无疑就是唯一的解释。
“我下午问过了华天赐,他父亲是在5年前答应让他和夏沫交往的,并且还让华天翔为他制造机会。我想他应该就是在那时对养父萌生杀机的。”方舟边说边低头在纸箱里翻找着,不一会儿,他欢呼了一声,“哇噢……找到了!”
这纸箱在方舟手里仿佛百宝箱一样,他总能拿出一件件让人惊讶的东西,楚秦不禁伸长了脖子,怀着满心的期待紧盯着他的动作。令他有些失望的是,方舟这次拿出的是一个透明袋子,里面只是一些纸屑、空水瓶和烟头,好像是从哪个垃圾堆里翻出来一般。
“这是从华家别墅外的垃圾桶里找到的。”方舟笑嘻嘻地看着目瞪口呆的老朋友。
“这些垃圾……也和案件有关?”
“你的调查还漏了一点,花园里昨天早上被人扔进了一些垃圾,就是这些。而且扔这些垃圾的人正是华天翔。”
“他扔这些干什么?”楚秦困惑地抓着后脑勺,脸孔皱成一团。
“他知道何妈每天都会在10点半左右修剪花草,而草地上有纸屑的话也是最难清理的,所以,他一方面是为了保证何妈尽可能地多逗留在花园里,这样他进门时就可以马上和她打招呼,有了进入别墅的目击者;另一方面,如果让佣人尽可能长时间地留在花园里,他布置起二楼的现场也就更加安全了。从这些里面应该能够检测出华天翔的痕迹。你看,这此纸屑都是空白的,分明就是有人故意把它撕碎的。”
“真有你的!不过,就算检测出这是华天翔的东西,还不足成为证据呀,刚才你说的那个不在场的证明也只是推测,我们还是缺少证据!”
楚秦懊丧地垂下脑袋,整个人仿佛泄气的皮球般缩小了好几分。虽然他完全同意方舟的推理,可是法律面前必须有真凭实据,如果凭着这些去抓捕华天翔的话,非但没能定他的罪,搞不好还会被他起诉诽谤名誉。
方舟悠闲地躺在沙发上,用事不关己的语气说道:
“证据的话我就没办法了,那好像是你们警察的工作吧,我只是负责想像,证明那个不在场证明有可能是伪造的而已。不过如果华天翔大意的话,或许还能从他的箱子里找到线索,也可以从那些图书的来源入手,虽然华天翔有可能会谎称忘记在哪购买了,但是如果真的是出版了5、6年的图书,也有早已绝版了的可能,毕竟现在对于小孩子的培养和教育方面的辅导书,更新的速度比孩子们的成长还要快呢!”
说完,他闭上眼睛,神情舒适地就像是睡着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