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听到过这样的说法:今世若不去一次天上西藏,那就辜负了生命时光;若不乘车走一趟青藏线,也将是莫大的遗憾。深以为然。

  几天前,一位中学时期的学弟视频表白:“从上海到拉萨48小时,那条钢铁天路带给我的不是疲惫不堪,而是兴奋异常。进入青藏,那无际的羌塘草原、奔跑的羚羊牦牛、素颜的格桑花阵、阳光和煦的‘中华水塔’三江源、湛蓝静谧的‘天空之镜’错那湖,还有伸手可及云朵的唐古拉和昆仑雪峰,无一不是刺激心跳、震撼魂魄的大奇观!仿佛地球上最最壮美的风光,全都浓缩在青藏线上了。”

  我问他:“注意到车窗外有人向你徒手敬礼了吗?”

  还没等学弟回答,他的小女儿雯雯已抢过了手机:“伯伯,当然看到啦,那是超越自然景观的独特一景,不!准确说是一种极具诱惑、显眼而又有点幻觉的画面。”说着,又压低嗓音来了个故作神秘状:“伯伯您信不?那一刻,我好想下车和其中的一位谈一场《七十七天》式的恋爱呢。只是有点可惜,我的心境留在了大野长天,而他向我敬礼时却没穿军装哦。”这番话语,以她的鬼脸搞怪按下了暂停键。

  哈哈哈,我被雯雯逗乐了。知道她的眉飞色舞是在纵情嬉戏,却也感受到了她对那些“礼兵”些许的未尽之意。于是笑着反逗她:“丫头,心中有爱自快乐。不过,他们可不是军人,自然也身无军装,但他们有军人一样的忠诚,敬礼时便透着十足的军人气质。你一眼心动的那个他,也不只是向你一个人敬礼,而是向整列火车和每一位乘客报以最深的敬意。还有,他们离天穹很近,却离爱情很远,护路员,才是他们平凡真实的名字。”

  “哈哈,伯伯坏哟!知道我们虽不可能一眼万年,您也不该破坏了我这惊鸿一瞥嘛。”这回,我把她气乐了。

  学弟的“震撼魂魄”、雯雯的“显眼又幻觉”,用词都很恰当。人们都知道,面对国旗,敬礼!首长检阅,敬礼!接受使命,敬礼!战友相见,敬礼!这些特有的礼仪通常是出现在特定的庄重时空里。而在这世界屋脊、雪山狂野、青藏线上,却也有人双脚并拢,昂首立正,向着飞驰的列车敬礼,并且断断续续绵延天际。都市远客来到这里,看见有人如此敬礼天地间,身影是那么孤独寂寞,神态却那样坚定执着,那一瞬间,有谁能不心生感动呢!

  是的,当2006年7月1日第一列火车开进西藏,钢铁巨龙的轰鸣声伴随着为党庆生的礼炮,世界屋脊的交通便开启了现代化的新纪元。护路员,是第一批守望者,是最早见证奇迹的人。

  旷野苍茫,何以要成立护路队?西藏政法委支铁办的王主任告诉我:“这1956公里的高原冻土铁路,雪山阻隔,草原荒蛮,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故而号称‘世纪工程’‘云端项目’‘登天之梯’。其中有960公里无人区和550公里‘永冻层’,让人们谈虎色变。环境考验技术,气候变化演绎地质跌宕伸缩,线路不确定因素很多。加之野生动物群体出没无常、境外反华势力觊觎、内部敌对分子伺机破坏等等,可谓隐患重重。这样的环境通车,世界没有前例。”

  哦!明白了。每公里设立一名护路员,看似萍踪一小卒,实乃责任大如天呐!

  这些“不穿军装的礼兵”,摆在青藏线上绝不是为了博人眼球的。他们行军礼,留给匆匆过客的只是外在礼仪印象,举手投足的背后,是抢修排障的争分夺秒,是处理隐患的日复一日,是巡护线路的风雨无阻。

  有工人昵称他们是“战斗在一线的铁路保姆”,也有文人赞美他们是“青藏路上一个个孤独却热血的灵魂”,而我更青睐“地球之巅的道钉”“相伴钢轨枕木的哨兵”“钢铁天路的保护神”三个称谓。

  总之,他们在用心志聆听着远古呼唤,用脚步丈量着青藏大地,用青春加持着人生价值。他们无疑是高原自然美里的另一种人文大美。

  我也是徜徉在青藏线上的天涯孤影之一,不同的是身着军装,戴着“军代表”臂章,多数时间在列车上奔波。而车外的护路员,则是在旷野里坚守。如果说军代表就像青藏线上移动的一个个逗号或者破折号,那么护路员则是一个个定格的句号或感叹号。

  记得第一次乘车穿越可可西里,是个四月的春天,内地早已经花红柳绿了,而我目光所及之处,一片白雪茫茫。透过车窗看到有个人既非军人也非警察,穿着厚厚的兽毛皮衣,却笔直于特殊的“岗亭”前,郑重地向着列车敬礼。

  伴随着列车默契的鸣笛回礼,眼前又闪过一位、又一位。多数人头戴老式双耳皮帽,黑色上衣套着荧光绿色马甲,背部醒目地印着“护路”的中英文标志。

  其中有一位背着重重的物资行囊,像是正在巡线,抑或是向着另一个执勤点迁徙。听闻隆隆声传来,他转身时不小心打了个趔趄,栽进了雪坑,却又迅速爬起来立正,向着列车敬礼。为了维持平衡,他敬礼时身体努力前倾,却掩盖不住目光炯炯。列车开走了,他才躺平在雪地上歇息,远远望去,那模样俨然生命活体的草书、行为艺术的“人”字,天地间大写的“人”。

  敬礼这个简单的动作,蕴含了护路员太多的情感,也带给目击者无限的感动。每隔两三分钟,类似的感动便闪现一次,虽然光影匆匆,都让我心悸频频。那肃穆一刻,我也会不自觉地举手还礼,并禁不住在心中默默道一声:辛苦了,不穿军装的无言战友!

  一次车过安多草原,我坐在车箱里看到另外一幕:一进藏旅行的老外隔窗看见有人向他举手敬礼,他也不停地“Ok!Ok!”着举起了右手。旁边的女友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语跟着嗨了起来:“您好!您好帅呀!”瞬间,车上的人们一起闻讯涌向每一个窗口,不由自主地挥手回应,有的甚至控制不住眼泪。

  火车仍在飞奔,那一幕幕礼仪与率真、忠诚与执着、孤独与震撼,久久地留在每个人心间,成了永恒。

  “山有多高啊/水有多长/通往天堂的路太难/终于盼来啊/这条天路/像巨龙飞上了唐古拉/坐上了火车去拉萨/去看那神奇的布达拉/去看那最美的格桑花呀/盛开在雪山下……”这是列车广播里传来的歌声。歌名《坐上火车去拉萨》,唱词唯美大气,发散着浓郁的民族风情;音乐不媚俗不做作,一展平民时尚风格;旋律简单又充满野性魅惑,宣泄着奔放又质朴的情感。有几位藏族姑娘手持袖珍国旗,情不自禁地跟唱和鸣,她们是乘车去拉萨参加雪顿节的草原卓玛。

  沉醉于空灵歌声,我在想,这首歌绝不是词曲作家何沐阳呆在家里能够想象出来的,也不是歌手徐千雅沉迷都市便能一唱封神。它,应该是孵化于窗外的雪域亲历,诞生于“朝圣”路上,感悟于铁路建设者曾经的困苦万千。

  凝聚了几代人心血和牺牲的青藏铁路,从中山先生怀想、毛泽东主席遗愿、周恩来总理批示,到邓小平、陈再道、吕正操等后任党政军领导人运筹帷幄,数十万军民付诸实践,终于化理想为现实,变苍凉为神奇,让不可能成为了可能。国人在欢欣鼓舞的同时,必也心生敬仰。

  官方言青藏铁路是生态经济路、国防安全路,百姓则称作民族团结路、吉祥幸福路。一句话,它是连接内地、促进西藏政治经济发展的强力纽带和重要桥梁。其军事战略价值,更加毋庸置疑。因为稳定的国家安全需要军事威慑、外交影响,也离不开实战打击能力的综合支撑。

  还是听听敏感且恐惧的《今日印度》怎样说吧:“青藏铁路的建成运行,极大地提高了中国的军事机动性和后勤供给能力,它可以使中国政府每年向西藏运送500万吨以上的物资,也可以在一个月之内运送多达12个陆军师。”西方媒体也称赞“青藏铁路是可与长城媲美的伟大工程。尤其将极大地增强中国的军事武备力量,便于中方运输中程导弹等。”

  殊不知,这条“昆仑巨龙”的降临,这华夏大地最后一个开通铁路的省份,曾经上演过“九死不悔”“涅槃重生”的悲壮。

  一期工程西宁至格尔木段814公里,几因环境和技术问题搁浅,四次上马又下马,起起落落26年才建成通车。铁道兵10万铁军上阵,309人殒命雪线,633人致伤致残,肺脑水肿患者无数。

  二期格尔木至拉萨段1142公里,由于增加了大型旋挖钻机掘进、低温早强耐久混凝土外加剂工艺、永冻层液氨高导散热棒、高压氧舱以及“三级救援体系”等最新科技元素,人的生命健康代价虽已降至最低,却仍以3万军民6易寒暑、330亿资金全力保障才完成。仅环境保护一项,便投资22个亿。那是破解了多年冻土、高寒缺氧、生态脆弱三大世界性技术难题的创举,是雪域高原上经纬天下的奇迹。

  这个奇迹让最发达的欧洲惊讶,让美国最有影响的火车旅行家保罗·索鲁狠狠打了脸,因为他有过在那里“一天见四季,十里不同天”的感受,领教过忽儿狂风大作,暴雨滂沱;忽儿鹅毛大雪,冰雹交加;忽儿又云开雾散,烈日晒烤的“意识短路”。他在《游历中国》一书中所做的“有昆仑山脉在,铁路就永远到不了拉萨”的预言,如今成了笑料。

  先驱伟业高筑,后人守业维艰。面对依然高寒缺氧的极限条件,护路员坚守靠什么?仍然靠强大的征服自然与自我致胜。因为征服即是物质体力的角逐,也是精神世界的对垒。

  有人问:护路员就护路呗,为何非要对着列车敬礼呢?这“天路礼兵”是不是青藏铁路规章的产物?答案是否定的。因为它源自护路员们一份朴素的情感释放、一种生命平凡里的自觉自愿。

  曾在拉萨应邀参加过一期“护路员集训班结业”活动,有幸听到来自那个陌生群体讨论时的心声。

  有护路员说:“从小就羡慕解放军的威武,长大虽然没当上兵,可在青藏线上执勤,正适合行一个神圣的军礼。”

  也有人说:“我们的责任是为青藏铁路保驾护航,敬礼就是对铁路建设者致敬,也是对往返高原的乘客和乘务人员致敬。”

  还有的说:“我是个放羊娃出身,以前只属于草原和羊群,现在守护在铁路边上,感到自己属于国家了。敬礼能代表国家送给车上的人一份温暖,让他们有安全感。”

  有个叫顿珠的藏族护路员说的更加生动:“敬军礼,就像白度母普善人间,有温度;又像是绿度母护法驱邪,有震慑力。毕竟还有破坏铁路的坏人贼心不死呢。”

  没错,护路员者,护路之战斗员也。在他们心中,火车翻山越岭来到西藏,是天降福祉于草原,巨龙现身人间。护路是使命,养路是职能,敬礼是形式,却是自己最想要的样子,因为举手间彰显着精神与誓言。当庄重的右手抬起,五指轻轻并拢,指尖向外靠近太阳穴的时候,发散出来的是吃苦、奉献、牺牲的意志自信。

  唐古拉区段是青藏铁路的最高点,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也是全线条件最艰苦、气候最恶劣的路段。一年中,广袤的草原被冰雪覆盖达10个月之久,8级大风更是常年不断,“生命禁区”几乎成了它的代名词。令人惊叹的是,其北麓通天河护路大队的民兵护路员们坚守如磐,竟然创造了铁路通车18年来零事故、零案件。

  该大队有个党团员为主体的“先锋岗青年突击队”,平时各就各位,一有情况立马集结抢险。高海拔,强紫外线、长年的风吹日晒,黝黑的面孔、乌黑干裂的嘴唇……看着这群护路队员的那一张张脸,你很难想象他们都只有二十几岁。然而列队敬礼的样子,却是那么的英气逼人,仿佛群山都为之肃然。

  安多段底吾玛护路大队的平措朗杰,在青藏铁路开通的第一天光荣入队,与进藏列车同龄。他在自己管护的1公里责任路段,每天要来回走动20多趟,一走就是18年。

  熟悉的一公里,一眼能够望到头。然而一公里,18年,有谁能怀疑他走的不是人世间最长的路程呢!

  而像平措朗杰这样的护路员,青藏线上随处可见。无论烈日暴晒还是大雪纷飞,他们总共走了多少路?排除了多少险情?捡走了多少垃圾?敬了多少个军礼?有谁能够统计得清楚!

  不管白天黑夜,护路员永远踏步在自己的一公里上。每个人兜里装着一个小本子,上面详细记录着货运、通勤、特别是14个客运车次往返通过的时刻表、野生动物活动地域和规律、沿线牧区人员名单、牛羊数量等等信息,也记录着自己的心情。他们说:“做到心中有数,铁路才有安全保障。”

  2007年春,错那湖区间入职不满一年的古热次仁正在巡护路段,突然发现一头“庞然大物”在路坡上移动。不好!是牦牛越过了护网!耳闻火车汽笛声传来,他疾速冲上路坡,顺势倒地死死抓住两只牛角,双脚抵住牛胸,任凭疯狂挣扎……火车顺利通过了,古热次仁却已遍体鳞伤,与重达300公斤的牦牛一起滚下路坡……昏迷片刻醒来,他第一件事依然是向着远去的列车敬礼。

  2008年“3·14骚乱”期间,那曲段护路队及时止损藏独分子破坏铁路的行动,致使罪恶嚣张的“摩托车飞虎队”夜袭铁路的图谋落败。当清晨朝阳徐徐升起,由拉萨开往北京的Z98次直达特快列车驶来,护路员们集体列队,向着安全正点的出藏列车敬礼,脸上洋溢着灿烂的胜利喜悦。

  2011年春节夜降大雪,气温低至零下30多度,护路队长扎西旺久骑着摩托车巡察管线,回来后竟然僵硬在车座上动弹不得。当队员们把他“卸”下来后,倒在地上昏迷40分钟才醒,所有人都哭着向他敬礼。

  2017年4月10日,当雄段护路队及时发现报告处置了一起运输油罐的火车机头起火事故,安全隐患排除后,火车司机与护路员不约而同地举起了右手,互相致敬。

  壬辰年腊月,曾与司机小赵走近一个护路员的岗亭,发现外墙壁上结着冰。室内一袋口粮,一把铁锹,一卷粗铁丝,一张简易床,一个烧水做饭取暖用的牛粪炉。079编号的护路员多桑说:“以前游牧的时候,只知道跟着牛羊依水草而居,从来没想过家门口也能通铁路,更没想到自己还能成为一个对国家有担当的人。按我们藏家人的话说,铁路是吉祥的神灵,那我不就是护路的天使么。每天看着一趟趟列车安全地从眼前通过,心里就有一股满足和自豪感。”

  另一个岗亭的次仁加措说:“以前没有岗亭,工作人员送到露天执勤点的饭菜成了冰块,要含在嘴里化开才能咽下。现在好了,可以在岗亭里自己做热乎饭吃,每月3000多元的工资花不完的。唯一难忍的是,巡线和值守时很孤独。”看见小赵眼含热泪,次仁加措又笑笑说:“不过我有解闷的办法,空闲时就亮开嗓子唱藏歌,甩开膀子跳锅庄,这是草原人的天赋。”

  李宏宇,一位家在四川德阳的汉族护路员。服役西藏三年,退伍不愿离开,把身影继续融进了风雪。他身背氧气瓶风雨无阻,守过桥隧,睡过涵洞,常常与羚羊野驴牦牛为伴,有时还会同高原狼周旋。加入护路队10年,只获得4次回家过年的机会。问他是否有遗憾时,他只是呲牙笑笑:“兵心使然,想趁年轻多感受几年西藏的寥廓奇幻,也多敬几年军礼。平凡的人多坚守,可以让更多的人平安回家!”

  ……

  雪山草原作证,护路员誓言无声。岗亭内墙上悬挂着的守则,还有励志的标语口号,却可以解密他们的心机:“缺氧不缺精神,艰苦不怕吃苦”,“风雪强意志更强,海拔高追求更高”,“我在,路就在”!钢铁天路锻造了他们钢铁般的秉性,有了更高的人生价值取向,这,也许就是他们喜欢敬礼、喜欢用这无声的方式向祖国人民汇报的情愫之源吧。

  不是吗?物质的他们,在大山大河大草原上显得很渺小,心中却耸立着一座精神的丰碑。

  因为有守护人,因为有“敬礼者”,“钢铁天路”的风景才更美更靓,更慑人心魄!

  行文至此,即使意犹未尽,也还是选择女儿进藏归来的几句感叹语收尾吧:“列车上,本想拍下高高的雪山,下一秒却出现了一座座更高的、灵魂的山峰……爸爸,那点点的荧光绿色,那形单影只却能销魄的极地‘礼兵’,真的已经定格在心中抹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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