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兴化城有四个塘,分别是小东门外老鸦塘、北门外蔡家垛太平塘、西城内升仙荡荷花塘和南水关外补锅塘。
沧浪河自古城兴化东门泊穿出,蜿蜒西去,沿着古城的南岸,连绵不断,形成了城外南边的一片淼淼水域,古称南津(南溪),其分支而北经河边的公路桥入南水关。桥南连南公路通老坝头,桥东连东公路通小南门。在公路桥边有一块河湾洼塘之处,常年停泊补锅、锔碗、打铁丁的小炉匠船,此洼塘故而得名为“补锅塘”。
明清以来,兴化工商业逐渐繁盛,特别是民国年间,韩德勤“省政府”驻于兴化,大批江南官商随之北迁,兴化经济一度畸形鼎盛。在人流熙攘的兴化四门街道周边,形成许多定点购销的商业集市,如菜市口、鱼市口、米市河等。同时,繁荣的兴化县城也吸引了不少南来北往的手工业艺人聚地而居,便有了编竹器的竹巷、打棺材的发财巷、打铁器的铁匠巷、扎掸子的掸子坊、补锅碗的补锅塘……
清末民初以来,沧浪河畔为兴化商业、手工业聚集地,有南城外大街、南门外沧浪河边有一条东西向的南公路,补锅塘则在南公路上东侧的一条路段。在我小的时候,舒家巷出巷头沿着沧浪河畔向东途经南公路的补锅塘、东公路的掸子坊,便是小南门轮船码头,向西途径任家垛、花园垛就是我上小学的东方红小学。特别是小南门轮船码头建成后,沿沧浪河边的南公路、东公路一带异常繁华,位于其中必经之路的补锅塘则像一根扁担,一头挑的是小南门轮船码头,一头挑的是店铺林立的南大街,其昔日车水马龙之盛景,至今存留在许多人的记忆之中。
记得,小时候我经常踩着崎岖的泥土沿沧浪河边的南公路,向东去小南门轮船码头,一路上坑坑洼洼的,途经叮叮当当的补锅塘一段路,靠街道的是大大小小的揽活补锅的地摊,靠河边的到处是搭得七斜八歪的简陋棚屋。据说,来自五湖八荡的补锅锔碗打铁丁的小炉匠船常年停泊于此处,后来,这些补锅的,索性就在河边上搭建了低矮简陋瓦房,沿着南公路两旁,挂铁皮补锅招牌,起炉子,摆风箱,呼嗤叮当以此谋生。人们便习惯将这片区域叫作补锅塘。
过去,老兴化人称铁匠称大炉匠,锻打各种铁器,称补锅匠称小炉匠。这些小炉匠们或是在补锅塘路边摆摊设点等人来补锅锔碗,或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给大家补锅锔碗。那时候,他们在补锅前,先着好炭炉子,手拉风箱,用坩埚将碎铁熔化成铁水后用于填补浇铸有洞的或有裂缝的铁锅。他们锔碗、盆、缸、瓶等瓷器或陶瓷时,照例先仔细端详一番,然后把破碗小心捆扎好,接着拿出小巧的金刚钻,在碗表面破裂处打眼,用小锤钉上锔钉,再抹上腻子防漏,最后试水,确认不漏了,碗就算锔好了。
相传在古代,儒学街中原才子坊附近有一个大户人家的女佣在打扫房间时,一不小心将一只值钱的细瓷花瓶碰倒打碎。
“补锅噢——”,补锅塘的刘师傅上午按时路过这里,女佣赶紧请他帮助刘师傅将碎瓷片一块一块地拼好,锔子全部放在瓶内侧,细心地将花瓶修补如新。
隔了一段时间,老爷发现花瓶曾经被打碎过,就问女佣如何拼好的,女佣如实相告。老爷惊叹不已,便将家里的补锔活计全部给刘师傅包揽。这个反锔花瓶(又称“内锔花瓶”)的故事经过若干人的口耳相传,越传越玄乎。
其实,补锅匠就其社会地位,好像要比木匠、裁缝等小手艺者低一点。“嫁女莫嫁补锅匠,一脸墨黑像团炭”,大多数补锅匠,一脸脏兮兮、浑身黑铁墨拓的缘故吧。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个湖南花鼓戏《打铜锣补锅》,李谷一演的,那只是戏剧色彩,是时代的需要,但实际上,那样的好事极少。生活中的补锅师傅非常辛苦,地位很卑贱,身份很卑微,生活也过得非常清苦,能填饱肚子就是万幸的了。
70年代,在我记事以来,在南公路补锅塘路段两旁,依次摆摊设点补锅的有30多个。从年龄来看,他们大多都是三十岁以上的男人,地摊上放有一个小火炉、一只风箱、一小段儿像铁轨一样的小铁砧,还有坩埚、小铁锤、钳子、棉布卷等等。他们满脸堆笑,看见手里拿着铁锅的人,主动招呼,生怕别人把自己的生意抢走。这块洼塘地,整天时黑时白的烟雾袅袅而起,不时发出叮叮当当的敲打之声,这些锅伙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历经数百年代代相传。
那时候,铁锅都是生铁铸造的,传热快但很薄、很脆、易损,使用了一年半载后,再好的铁锅,都会出现沙眼或者破裂。在那个物资短缺的年代,当铁锅有了砂眼、裂痕或者坏了,人们都舍不得扔掉买新的,就要到补锅塘去找补锅的师傅,把洞眼补上。有的人家一口锅修了一回又一回,到处是疤。炒菜时都要非常小心,生怕铲子铲到疤上把锅捣坏。
印象中,我家常找补锅塘的马师傅补锅,他四十来岁,黑黝黝的面孔,黑赤赤的手,包括手心和手背,裸露的脚踝也是黑乎乎的。常穿一身深青色外套,外套上或多或少有被铁水烧穿的小孔,腰上围着黑色的围腰布。话语不多,手脚协调,动作熟稔。整个人,与他要修补的铁锅,黑乎乎一片,非常协调,还有点相得益彰的味道。
依稀记得,一次母亲让我找马师傅补锅。碰到有人要补锅,马师傅立刻在场地上摆开架势。煤炉比家用的大一圈,下面有个洞口,对接风箱那里伸过来的管子。硬柴木块点燃,拉几下风箱,火苗直往上蹿,放入焦煤块,一股时黑时白的烟雾袅袅而起。再拉几下风箱,见有细小的火苗从煤块的缝隙里钻出,停止。煤炉里烟雾少了,深处已经发红。马师傅拿一支手柄如钢笔粗的铁针,在铁锅的破裂处敲击,叮叮当当,有点像现在的打击乐。在敲击中豁口逐渐变大,大到鸽蛋大小就停了下来。那一排破锅敲击不到三分之一,马师傅仿佛一激灵,转过身把一个U形的小坩埚插入通红的煤火之中,添一点煤,然后用铁钳把碎铁片(从废弃的铁锅上敲下来的)放入坩埚中。再接着,用力拉风箱,火苗呼呼地向四周发散,铁片慢慢地软塌下来,沉没下去,熔成一汪橘红的铁水。
这时,马师傅撩起衣袖管,擦去额上冒出的汗珠,轻轻咳嗽一声,然后“噗噗噗”,吐些唾液到手上,双手搓一搓,便用专用的铁钳,夹住一短柄半圆小勺子,把浮在铁水上面的青黑色杂质捞去,坩埚里的铁水如落山时太阳的颜色,红得纯净。此时,马师傅左手托一块圆形棉垫子,棉垫子上放一层柴灰之类的东西,舀一小勺子铁水,放在上面,成黄豆大小的橘红火球,火球从外面豁口边沿透过来,右手迅捷拿过一段布柱子(由棉布紧紧绕匝而成,一般四分自来水管精细),用力在旁边的一块小铁板上拧一下,然后紧按住火球,顿时,一蓬火向四周跃起,像初开的月季花。待铁水由液态变为固态时,才能放手。刚放手,还能看到补丁处还带有点红色。紧接着,马师傅对准那点红色吹一口长气,红色马上暗下来。就这样,一粒一粒的铁水球补过去,直至把豁口补严实。待冷却后,用砂纸擦磨一会,尽量使补接处平整如初,铁锅就算补好了。把补好的铁锅交给我时,马师傅总会再三叮嘱:补好的锅子,炒菜可以照常,但端出来刮锅屑灰,要留神,补缀处的外部是挤在一起的铁疙瘩,刮到那里,不要太用力。
马师傅的话说得不错,细细想想,还有点生活哲理。
那时候,补锅塘的匠人除了补锅以外,还兼补碗、盆、盘、罐等瓷器。过去哪家打损坏了的碗、盘子、缸、罐、坛之类的日用品,损坏了以后,都舍不得扔掉,也拿到补锅塘找师傅来修复。
印象中,补碗的师傅还兼营“錾字”。过去人家红白喜事,家里碗碟不够用,会向左邻右舍借,为防止混淆,各家各户会在自家的碗碟底部錾上名字的最后一个字,錾上的字歪歪扭扭,呈点线状,并不美观,能够识别就行。
小的时候,一次我跟着母亲去补锅塘找师傅给刚买的新碗錾刻上名字。补锅师傅清点好几只碗后,就开始在这些碗底刻起字来。
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这话本意就是指刻字补碗这门手艺。只见师傅坐一张矮小的凳子,把一块布盖在大腿上。再拿起一只碗,用一块小布擦了一下碗内。然后,再把这只碗放在两大腿之间,并把碗夹紧。接着,左手拿一个錾子,右手拿一把小铁锤,铁锤轻轻的敲击錾子。我则好奇地上前探头观看着师傅的动作。师傅一边敲,一边挪动錾子,錾子尖尖的一头便在厚厚的瓷碗底部缓缓地移动。
依然是“笃、笃、笃、笃、笃、笃……”清脆悦耳的敲击声。片刻间,碗底就打击出了一个个细小麻利的点,小点连起来竟变成了一个神奇的的汉字。字刻好后,师傅用布条粘点墨汁将碗底的字涂黑。最后,又用一块小布擦了一下,把一只碗交给母亲。
母亲把碗拿在手上后,我赶紧凑上去看了一下,碗内白底(瓷)浅蓝字的就呈现在了眼前。“刻的字和我们家里用的碗上的字一样的!原来又还是一个‘杰’字!”——这是我父亲名字中的一个字。于是,我便向母亲要求,让师傅也帮我刻一个碗,碗底写上一个“建”字——这是我名字中的一个字。我想的很天真、很美好:这个碗是属于我专用的。以后,我就用这个碗吃饭啦!
“等你长大成家后,才能刻的!”作为潘氏家族中的唯一男孩,自我感觉母亲对我“宠爱有加”,很多事都会依着我的。但这一次,她却毫不犹豫地、坚决地拒绝了我。我一头雾水,不就刻一个字嘛。为什么一定要等我成家后才能刻呀?可惜,等我长大成家后,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随着社会与时代的发展,人们生活水平不断提高,轻盈的铝锅代替了铁锅,“补锅时代"早已远去。高压锅、电饭煲、微波炉等高档炊具不断更新换代,补锅锔碗早已成为陈年旧事,如今的人们再不需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上世纪90年代初,我大学毕业后分配了工作,负责南门片区工商管理。一天我从补锅塘走过,眼前补锅塘只剩下了五六个摆摊补锅的老人,但我还是见到了马师傅,他仍是黑黝黝的面孔,变化的是他那稀稀疏疏的黄胡子挤满皱纹的脸部,冷冷清清地守着他那赖以生存的补锅地摊,地摊上放有一个小火炉、一只风箱、一小段儿像铁轨一样的小铁砧,还有坩埚、小铁锤、钳子、棉布卷……我不禁想起那时我家住大南门舒家巷的时候,他经常给我家补锅,什么锅都替我家补。几年后,补锅人坐在路旁已经不见了,补锅人终于被历史淘汰了下来,被滚滚向前的沧浪河淘汰,也许今天像马师傅一样的补锅匠人,已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渐行渐远。
再后来,兴化南门迎来最彻底、最全面的拆迁改造,补锅塘连同补锅匠人及其曾经流传了数百年的传统行当和锔锅技艺,永远地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我想,或许多年后补锅锔碗匠这个职业,年轻人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