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插队的朋友们,让我们共度今宵。今宵无佳节,但今宵月儿圆,今宵有好酒,今宵我们放声歌唱。歌海无涯,歌喉无忌,但大家怎么又唱起了洪湖水浪打浪,乱世英雄起四方。我们虽然音色不纯,甚至不大识谱,但绝对是地地道道的老歌手。我们没出国的时候就唱。我们生下来就唱。如今,告别留在国内继续唱的伙伴,我们坐着堆满大包小裹的飞机,雄心勃勃地进了新大陆。美国海关对不少物品有限量,可他们哪里知道,我们携带最多的,是我们的歌。

  星条旗下的天地,洋房洋车洋马路,洋人洋装洋招牌。连相识已久的垂杨柳和老槐树都洋里洋气,连黄瓜和鸡肉都洋味十足,连唤猫唤狗都得洋腔洋调。如入芝兰之室或鲍鱼之肆,不知不觉你也开始洋起来。春节给家里打电话拜年,老母亲在太平洋那边直纳闷,我说孩子,你怎么总是嗯哼嗯哼的呢?我说妈,我给你老唱一个二嫂回娘家,你老听听变味儿了没有?

  这个世界什么都能变,唯独心中的歌变不了,想变也变不了。据说二战时,小股德军潜入美军基地,长得差不多,又会说英语,害得反间谍机构挨个问士兵,你喜欢哪个棒球明星?假如我们夹在一群亚洲面孔的人中间,你想辨识我们,只要让大家唱个中国歌就行。有人总抱怨溶不进美国社会,但美国人也溶不进我们中间来啊。你是学富五车的汉学家,你中国话说得倍儿溜,你还是无法溶进来,因为你很难一支接一支地哼民歌唱小调,点一个唱一个,不会唱也能跟着哼。中国文化固然可从书本和微缩胶片上学,但归根结底是酿出来的,也是唱出来的。

  台湾同学、香港同学、大陆以外任何地方的华裔同学,大家同文同种,都爱酒,都爱歌。我们唱满江红一剪梅万水千山总是情,你们欢喜,你们随唱。我们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心爱的土琵琶,你们惊奇,你们默然。及至我们唱起大风浪里炼红心,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你们面面相觑,简直目瞪口呆了。你们小心翼翼地问,文革吃了那么多苦,为什么还唱这个?

  为什么?谁能一下子说清楚为什么?不是颂扬,不是心战,甚至也不仅仅是幽默、反讽和调侃。

  我们这一代大多是文革时期长大的。这一时期注定要在史册上开一万个专章,其中可能有一千章讲到我们。

  我们朝霞一样的年华没有爱情诗,没有摇滚乐,没有交际舞和电视连续剧。我们只有样板戏、语录歌、忠字舞、知青谣,外加一些文革前的老歌。

  我们朦胧思爱。

  我们慷慨献诚。

  我们憧憬如梦。

  爱、诚、梦总得有所寄,我们便寄之予歌。

  有的歌与爱无缘,但我们怀着爱心唱了,那里边便有爱。

  有的歌真谎假诚,但我们倾注了诚,我们便感到了诚。

  有的歌似梦非梦,但我们添进了梦,我们便入了梦。

  还有的歌虽然含着爱、诚、梦,却被禁为黄曲黑调,于是我们悄悄地唱,体验到一种破忌或偷情般的快感。

  今天,老的戒律过期了,偷情的余味依然销魂。梦的内容淡漠了,梦的感觉依然迷人。诚的偶像打破了,诚本身自有其清纯。密封黄金时代的马口铁锈蚀了,然而童心无辜,爱心无辜,青春无辜!

  当我们开辟未来的时候,我们怎能忘掉我们的青春?当我们怀念青春的时候,我们又怎能把同青春连在一起的歌剥离开呢?每当唱起昔日的歌,便有斑驳的画面闪现在眼前。唱社员都是向阳花,想起灾荒岁月妈妈领我看病,给我买的一粒水果糖。唱铁梅也要挑上那八百斤,想起情窦初开的十六岁,不好意思。唱老子反动儿混蛋,想起就是死了到阴间也要念大学的誓言。

  一次聚餐环问四周,大家有酒垫底,纷说心曲。原来每人都有因歌而生的联想。这纯粹属于个人的联想大多莫名其妙,不伦不类,但却是滚热的,饱含情感的,因而人人都露出敝帚自珍长相随的神色。

  客居异域,人皆称苦,但洋插队的生涯,怎一个苦字了得? 西服配蜡染长裙跳霹雳舞,奶酪蘸豆瓣辣酱就大米粥。相差廿载的黄脸老哥和碧眼小妞同窗,盟誓百年的铁杆夫妻或当代梁祝离异。少先队员的儿子参加童子军,名门大府的千金步入卖笑场。苹果电脑输入阴阳八卦算命符,东芝磁带映出人兽一家欢娱图。爱人成了太太,太太成了情妇。蚊子变蜜蜂,钻石变粪土。空调连着寒窑,蛋糕连着寿桃。身体是旋转的,心脏是凝固的。最老的最新,最新的最老。蜗牛比导弹还快,地球比拳头还小。嘿!你说面对这妙不可言的一切,我们怎能不歌唱?我们唱一江春水向东流有点装雅,唱浪淘尽千古英雄有点装蒜,唱燃烧爱情一把火有点装嫩,鬼使神差的,我们又唱起不提青稞酒不打酥油茶让我们荡起双桨一条大河波浪宽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好象只有这么唱才跟我们的感受合辙压韵,配套成龙。

  放学归来,野径无人,心绪孤寂,铅样的书包狠狠勒着肩膀,我们伸着脖子唱知识青年满山坡,没有一个有老婆,唱得美国松鼠美国鸟一愣一愣的。

  巡游大西洋西岸,富城林立,乡思如麻。我们喝着用空塑料奶桶装的冷水,在汽车里扯着嗓门唱我们走在大路上大海航行靠舵手挑担茶叶进北京。连着唱一百分钟才住口,不是歌唱完了而是路走错了,只好停车看地图,回忆刚才是从哪个叉道拐下来的。

  圣诞晚会,冷杉上彩灯闪闪,壁炉里烈焰腾腾,击鼓传花,高手献艺。欧歌美舞西洋秀之后,我们中的一位推脱不过,便踩着久违的文艺宣传队的节奏且歌且舞: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全体中国人哈哈大笑,全体美国人也跟着笑。

  餐馆打杂,脏碟子脏碗堆成山,爆锅的油烟满厨房,我们脱口而出:风烟滚滚唱英雄,四面青山侧耳听。美国小伙计说什么歌怪好听的,我们说还有更好听的呢,于是又唱我们**人好比种子,人民好比土——啊——地。我们的记忆超一流,我们甚至能一字不差地唱《林副主席为毛主席语录写的再版前言》。那时作曲家的本事也超一流,竟能把这绕口令似的文字谱成歌。但他为什么不谱唐诗不谱宋词不谱ABCD外加炮二平五马八进七元素周期八大菜系……小伙计说别愣神了快干活老板娘来了!

  命运对待我们,特别轻佻,又特别严肃;特别残忍,又特别温柔;特别善变,又特别恒定;特别虚假,又特别真实。证据只有一个,那就是歌,是我们从小唱到现在的歌,是斩不断,理还乱的歌。

  歌是历史的索引,是旧情的密码,是生命的激素,是梦想的田园;是把玫瑰和苍蝇合为一体的晶莹琥珀,是把溪湖江海溶为一坛的百味老酒。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从盘古开天地起,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歌。一代人完结了,一代歌也完结了,只剩下一小块曲,给下一代去酿新的歌。

  我们已经经历了很多很多,但现在谈论我们这一代的完结,仍嫌太早了一些,我们的歌远远没有唱尽。我们怀念青春,是为了延长青春,重建青春。我们追忆旧梦,是为了孕育新梦,实现新梦。上苍既然赐予我们如此千载难逢的独特时光,我们的歌喉就一定能派上用场。

  若干年以后,可能有人说我们是荒唐调;可能有人说我们是窝囊腔;但也可能有人说——

  这真是:

  一代妙曲,一代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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