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凌晨四点的电话

  1971年4月7日凌晨4点,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把我的父亲叫醒。这个电话,是在文化大革命的那个特殊年代,被临时抽调到国务院担任国家体委军管组组长的总参军训部部长曹诚打来的。

  “老方!”曹诚,这个戎马半生的老将军说话开门见山:“4个小时前,也就是昨天夜里12点,毛主席决定邀请美国乒乓球队访华。我和外交部的同志刚刚从周总理那里受领了任务,我已向总理推荐你担任美国乒乓球访华代表团的中方陪同官员,你先不要回军训部上班了,马上到体委来,我们会合后立刻到外交部开会。”

  一切来得这样突然,以至多年后,父亲每回忆起这个凌晨电话,都是一阵的唏嘘不已。父亲说,1971年4月7日的凌晨电话,一下子把我带入了被全世界翘首瞩目的“乒乓外交”的历史大剧里。这个瞬间改变了世界战略格局的历史大剧,是毛泽东主席高瞻远瞩、定下战略决心,周恩来总理精心编剧、亲临一线导演,我意想不到地成为这个历史大剧的剧组成员,三生有幸。

  父亲方炎,1938年13岁参加八路军,金戈铁马30多年,当年46岁,担任总参军训部干部训练处处长。从30岁当副处长开始,再当处长,他在军委总部机关正、副师职的位置上已经干了整整16年。可能是长期在军队高级领率机关工作的缘故,铸成了父亲遇事深思熟虑、做事内敛沉稳的统帅部军人特有的风骨。

  12年后的1983年,我作为解放军后勤学院参谋班的学员,看望已经从后勤学院教育长的岗位上退下来,赋闲在家的曹诚将军。老将军说:“我与你爸爸共事快20年,我特别看重他的老成稳健、办事特别让人放心的风格,这也是我向周恩来总理推荐你爸爸担任美国乒乓球访华代表团中方陪同官员的重要原因。”

  老将军与我谈起了乒乓外交这段往事。

  他说:“我是1967年被派到已经乱了套的国家体委当了军管组组长。从1970年开始,围绕着中国是否派代表团参加在日本名古屋举行的第31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问题,周总理亲自组织国家体委机关和中国乒乓球队的运动员们反复研究讨论了多次,最后还是毛主席下了决心,1971年3月6日批示:‘我队应去,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准备死几个人,不死更好。’当时,日本的一些右翼分子已经扬言,如果中国要参赛,他们就要骚扰比赛。所以,毛主席做了这样的批示。周恩来总理交代给中国乒乓球代表团的宗旨是: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时逢文革动乱,第29和第30届世界锦标赛我们已经连续两届都没有参加了,但这一次还是拿了男团、女单、女双和混双四项冠军,底子还在,成绩尚可。”

  “期间,中国运动员庄则栋与美国运动员科恩主动交往、互赠礼品,这个不经意的举动被全世界的重要媒体迅速聚焦。3月30日晚上9点多,外交部和国家体委接到中国乒乓球代表团从日本名古屋打来的电话,内容是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表示友好,想到中国访问。”

  “当时我们把这件事情想得简单了,”曹诚老将军实话实说:“考虑到我们国家当时与美国的国家关系状态,我们和外交部共同拿了个不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访华的意见呈报中央。孰料4月7日凌晨,周总理紧急召见我们,宣布了毛主席刚刚做出的关于邀请美国乒乓球代表团访华的重大决定。周总理明确指示我们立即以中华体育总会的名义向美国乒乓球代表团正式发出邀请,外交部搭台,体委唱戏,共同完成好接待任务。”

  曹老将军告诉我:“我第一个反应是谁来办这件事?当时国家体委组建了一个很强的班子率领乒乓球代表团正在日本名古屋打比赛,体委大部分干部都下放到山西省屯留县的‘五七’干校去了,立刻找出一个状态合适的人选还真是挺难。情急之下,我想到了你的父亲。同来受领任务的外交部的黄华同志推荐了一位老资格的美国事务专家,中国人民对外友好协会的处长林晨担任副陪,周总理亲自指派了当时只有27岁的唐闻生担任随团翻译。”

  “闻鼙鼓而思良将啊!”曹老将军在沉湎于往事的深思中感叹到:“实践证明,1971年4月7日凌晨周总理亲自组织搭建的这个小工作班子,真的是很成功!”

  父亲读过几年私塾,字写得不错。当兵不久,即被派送到位于山西五台山的八路军抗大二分校学习参谋业务。16岁就在吕正操将军领导下的冀中军区司令部作战科,开始了他的军旅参谋生涯。1949年11月,兰州战役刚刚结束不久,已经是西北野战军杨罗耿兵团第63军司令部作教科科长的父亲,奉调进京,参与了组建军委军训部的工作,那一年他24岁。

  一个典型的职业军人,与外交工作和体育工作毫不搭界,担任美国乒乓球代表团的陪同官员,与有着极其敏感复杂关系背景的美国人打交道,干得了吗?在去外交部开会的路上,父亲向曹诚说出自己的担心。

  “老方,我提出推荐名单后,周总理也立刻提到这个问题。”曹诚告诉父亲:“我向总理报告了你的基本情况后,特别介绍了你1968年在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担任军事顾问团团长的经历。总理说,这个同志已经在越南战场上与美国人兵戎相见了,做这件事一定会有底气。”


  二、对美国人的底气

  父亲对美国人确有底气。1966年下半年,正当文化大革命开始向中国的每一个角落深度渗透的时候,应胡志明主席的请求,经毛泽东主席批准,越南民主共和国国防部长武元甲大将秘密来华,与叶剑英元帅商定了一个协议,从1967年开始,每年由中方派出一个军事顾问团(对外称中国人民解放军见学团),帮助筹划指导由越南共产党领导下的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对侵越美军以及南越阮文绍傀儡集团的军事作战行动。

  1968年初,奉中央军委命令,时任总参军训部战役训练处处长的父亲,率领着一个由12人组成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事顾问团,从越南北方转道柬埔寨,秘密穿越著名的“胡志明小道”,来到了隐匿在越南南方北广治省热带雨林深处的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军事指挥部。

  今天,我们翻阅1968年的越战史料,可以看到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那一年突然打出了一连串令全世界都眼花缭乱的军事组合拳:边和大捷、波来古大捷、岘港大捷,以及9号公路大捷等等。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武装力量玩儿得风生水起,频频重创侵越美军,彻底扭转了自1964年北部湾事件发生后,美国大规模出兵南越造成的不利军事态势。

  我当时15岁,在总参军训部大院里时不时地与其他的孩子们炫耀一番:“看到了没有?那是咱老爹带着中国军事顾问团干的活!”

  1991年1月17日上午,海湾战争爆发的第二天。已经从总参军训部正军职顾问的领导岗位上离休四年多的父亲,患病躺在解放军301医院西院大楼的病榻上,神情凝重地看着海湾战事的电视直播。他突然问我,多国部队中的美军作战编成序列里都有哪些部队?我作为解放军总部机关从事战役训练工作的一名参谋人员,把掌握的情况告诉了父亲。当他听到美国陆军第1师的番号时,顿显一脸地不屑,说:“我在朝鲜战场和越南战场上,两次与美军这支部队交手,这是一个手下败将嘛!”

  1951年4月,父亲作为中央军委赴朝工作组成员回到了他的老部队——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9兵团63军,进行“关于加强与美军作战的针对性训练问题研究”的专题调研活动,时逢我军发动第五次战役,父亲顺势参加了第63军司令部的工作。

  5月下旬,战役转入第三阶段。第63军奉命在朝鲜半岛西部的涟川、铁原一线组织防御作战,当面之敌正是美军陆军第1军及其所属的第1师,以及第25师,并加强加拿大旅,南朝鲜李承晚部的伪第9师、伪陆战第9团,总兵力达到47000多人,配备大口径火炮1300余门,坦克400余辆,还有空中支援。

  这场后来被载入朝鲜战争经典战役史册的“涟川—铁原阻击战”,从1951年5月29日双方进入交战到6月12日结束,15天时间里,中国人民志愿军第63军,与以美1军为主要战力量编成的所谓“联合国军”杀了个惊天动地。

  最终,第63军以歼灭敌军21000余人,击落击伤敌机75架,击伤击毁敌军坦克36辆,缴获各种火炮70门、坦克27辆、汽车87辆的赫然战绩彻底击败美1军,和兄弟部队仗剑携手,粉碎了所谓“联合国军”将战线推向平壤、元山一线的军事企图,迫其全线转入防御,一举改变了朝鲜战场的战略态势。

  父亲还做了这样一件事。在涟川方向担任防御作战任务的第63军187师561团3营,从5月31日进入一线主阵地后,即与在4个炮兵营、11辆坦克、5辆装甲车支援掩护下的美1军1师的5个步兵营展开了殊死搏杀。4天3夜,一个整整800人的加强营,打得只剩下18个人。阵前美1师横尸1300多具,阵地岿然不动!

  1951年6月中旬,第561团3营被调换下来进行休整的第二天,父亲随着第63军派出的庆功团专程到达3营驻地,亲手将志愿军总部机关授予3营“守如泰山”的一面超大锦旗交送到营长罗金友手上。1969年,我当兵来到了这支部队。几年后,在“守如泰山”大功3营当到连长。不久,又在早就担任师长的罗金友麾下当了作战参谋,算是续写了一段传承奇缘。

  在朝鲜战场上败下阵来的美1师,回国后销声匿迹。1965年,美1师复建,成为美国新型的陆军航空兵部队。从1921年成军后延续“荣誉”称号的“骑1师”,这次可真地变成空中“骑兵师”了。

  这个骑1师刚刚穿上新“马甲”,即被派往越南南方,驻扎在南越溪山地区。两年多的时间里,凭借着其特殊的高技术装备,早早就玩儿起了所谓的“空地一体战”。一时间,在越南南方横冲直闯,肆意作孽,着实让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武装力量头疼了一阵子。

  1997年父亲因病去世后,我整理他的遗物,看到了一本保存了近三十年的“赴越南南方阵中日记”。日记中显示,父亲他们这个军事顾问团,在越南南方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协助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筹划了溪山战役,剑指美军骑1师!

  父亲说过,中国军事顾问团根据对越南南方军事形势的分析判断,对侵越美军展开武装斗争所坚持的基本思路还是毛主席早就提出来的办法,一是坚持人民战争,二是坚持持久作战,三是坚持游击战法,蚂蚁啃骨头,积小胜为大胜。其实,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的武装力量在这方面做得很不错,比起我们中国的抗日游击战争有了很大的发展。

  但是,收拾美军骑1师,单靠游击力量是不行的。所以,从1968年雨季开始,越南北方的正规武装力量开始秘密地向南方渗透。整个雨季,越南北方人民军以营团为单位,整建制、分批次地通过胡志明小道,向南越溪山地区实施机动。  

  大雨滂沱,道路泥泞,加上步、炮、通、工、化诸兵种部(分)队同时高密度地在茂密的热带雨林中穿插前行,其艰难程度之大,根本无法用语言描述。

  当年10月份,旱季到来之前,越南南北方共同积聚起来的数万军事力量,终于在溪山地区集结完毕,对美军“骑1师”悄然形成了战役攻击布势。整整三天,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溪山前指和参战部队,焦急等待着越南最高统帅部的总攻命令。

  就在这“盘马弯弓箭不发”的三天时间里,出情况了。如此之众的作战力量虽然在隐蔽伪装方面做足了功课,但还是被美军的电子侦察系统察觉出了异样。盘踞在溪山美国军事基地里的骑1师,突然玩儿起了“蛙跳”战术。连续三天,每天飞走几十架战斗直升机,且携载着重型装备,夜不归宅,溜了!

  第四天,当最后的二十余架战斗直升机开始起飞准备的时候,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溪山前指在中国军事顾问团的建议下,先斩后奏,果断下达攻击命令。不到三个小时,美国军事基地被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武装力量各种口径的火炮炸成一片废墟。

  此役,虽然未能完全达成战役目的,但是捣毁一个美国军事基地,干掉骑1师二十余架战斗直升机,亦可称得大捷。更为重要的是,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阵线武装力量的溪山亮剑,使侵越美军和阮文绍傀儡集团非常痛苦地从战略层面上,领略到了对手为实现祖国统一而展示出来的决心意志和军事能力。

  那个骄横惯了的美军骑1师,从此龟缩在西贡(今胡志明市)附近,直到越战结束,再没有表现出更大的作为。有战史专家指出,从1968年底开始,侵越美军颓势尽显,溪山战役是个转折点。

  与美国人两度沙场争锋而完胜,父亲就是带着这样的底气走进了外交部会议室,以中华体育总会负责人的临时身份,受领了担任美国乒乓球访华代表团中方陪同官员的使命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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