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发生在辽西东部,一个离城二三十里的村庄。

“文革”时期,正值敬祝万寿无疆、永远健康的年代。城市乡村风起云涌“三忠于”,“四无限”,热火朝天,狠抓阶级斗争,人人都要“念念不忘”,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用阶级斗争的眼光看待一切,“说说笑笑里就有阶级斗争”,要不利的话不说,不利的事不做,每时每刻都要严防阶级敌人的捣乱破坏。谁要是胆敢违犯,那就要坚决把他揪出来,彻底打倒、批臭,打翻在地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可是人人警惕,个个自觉,时时注意,不敢在言谈话语中偶有关碍。否则,轻者,路线分析,小会大会;重者,火箭上纲,群众专政,批斗游街,叫你大革命尝尝当年斗争土豪劣绅的滋味!再扣上一顶结结实实的政治帽子,叫你变成“黑五类”,真正成为阶级敌人,专政对象。不信?群众专政、关起来办学习班就是创举!

正是这个特殊的年代,使这个不怎么特殊的地方,发生了一件特殊的寻常事。

这还得从头说起。

大凌河下游有一条支流,在大凌河与这条支流的交汇处,是一片冲积平原,地势平坦交通便利。就在丘陵与平原的交接地带,背靠青山,面向平原,与公社所在地毗邻,坐落着一个不大不小的村庄。地理位置的优越,使这里消息灵通,脚步紧跟,城里一眨眼,这里马上就能感觉到。风起云涌的劲头毫不逊色。故事就发生在这个村子里。

村中比邻而居有两户人家,平日往来,关系较为密切,两家多少还有点亲戚。一天,这家姑娘听说那家好不容易买的一只小猪病了,在那个以火红的晋杂5号高粱为主食的年代,要育成一口猪实属不易,所以,姑娘赶紧过去看望。一看小猪果然病得不轻,趴在那里“呼哧,呼哧”地出气大进气小,那家的年轻媳妇,正在旁边仔细地照料着,一见姑娘走进来,忙热情地打招呼。

“这小猪崽儿不是刚买来的吗?咋就病成这样了呢?”姑娘问。

“嗯呐,昨个儿看着它有点打蔫儿,没想到今个儿就这样了!”

“没找兽医看看吗?”

“找了,兽医给打了一针,说没事儿,再打两针就好了!”

“猪崽儿就像小孩子,有病不好治。可得加小心!”

“可不,早上连高粱米粥它都不吃,这会儿还好点儿了呢!”

“没给它再吃点药?”

“这不,刚才趁它吃食,拌在食里喂它吃了。”

“养活一头猪不容易,千万要注意!”

“可不咋的,这还跟他二舅借了十来块钱呢!”

接着,两个人又唠了一会儿别的事情,最后话又回到小猪身上来。两人抚摸着小猪,看它好像比刚才平和了些。姑娘起身告辞,临走时,看着小猪打趣地说:“祝你这小猪永远健康!”两人哈哈一笑,姑娘转身走了。

不料,第二天上午,刚吃早饭,公社群众专政队就进村把这个姑娘带走了。接着,全公社动员,揪出了一个极其恶毒地攻击诬蔑的反革命分子!

这可是个非常严重的反革命政治事件!

群众专政必须大显身手,决不能让阶级敌人如此猖狂!马上,当天下午,群众专政队就开始突击审讯。阶级敌人竟然负隅顽抗,拒不承认这一罪行。那就得让她尝尝群众专政的厉害!因为对这样的罪行,丝毫不能客气,否则,就是对革命的犯罪!群专队要狠狠杀杀阶级敌人的威风,便用三根电线编在一起做成的鞭子,着着实实,让这个现行反革命的脊背,由青紫而变成“鲜花怒放”!然后,打散她的辫子,用推子,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在头顶上十字交叉,剃了个鬼头,让她彻底现出牛鬼蛇神的本相,再批斗会,戴高帽,挂牌子游乡。

就这样,如同一脚迈空,跌下万丈深渊,还未及细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阶级敌人的姑娘,经受着从皮肉到灵魂的前所未有的切入骨髓的触及!

这么严重的事件,决不能草率处理,必须严厉查处,深挖阶级根源,要实行二十四小时监管,令其深入坦白交待,以显示群众专政的强大威力。这样,公社大院角落里的一个盛杂物的屋子,就成了她的“特别住所”。

把她“群专”起来,就必须有人看守,以防意外,特别这个阶级敌人又是个女的,就更要格外注意,提高革命警惕性,防止她是美女蛇一样的人物。这可是个重要的政治任务,所以,派谁来看守,就必须仔细斟酌,选派更加可靠的人才行。

几经研究,最后,终于选中了公社当地生产队的民兵排长,一个因“文革”而回乡的高中毕业生,按当时的说法可算是根红苗正,立场坚定的革命青年,贫下中农的好后代。群众专政队成立时,他推说生产队事情忙,没有入选。这次群专队通过公社革委会,紧急通知,把他调上来,迅速安排任务,马上进入工作。

这位民兵排长,前几天出差给队里办事,昨天才回来,今天接到通知,火速前来报到。一听说是这任务,心里也有些犯难,不过还是接受了下来。听了群专队的简单介绍,觉得名字好熟悉,因为任务交代得十分明确,也就不便多问。

等到接手进入工作,一见,果然是她,认识!

两人是初中同学,同届不同班,都是班级干部,所以平时接触多些。他记得,她的名字叫华茗,当时是副班长兼团组织委员,人长得并不十分漂亮,但五官、形体比例匀称而显得各得其所,因此给人的感觉很端庄大方。学习在上中等水平,办事挺利索,但是在男生面前从来不苟言笑。据说是因为家里困难,初中毕业,她回乡了。他考入了县高中,以后就再没见过面。他想,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再看屋里的姑娘,乱糟糟的头发,长的长,短的短,像一团乱麻顶在头上,脸大概也好几天没洗了,黑黢黢的,神情凝滞,状如雕塑,好像在出神凝思。身上的衣服很脏,后背的衣服上洇渍的血迹已经变了色,有的地方还在向外渗透着液体。见此情景,他的心头不由得一皱,长出了一口气。

关在屋里的那个姑娘也看见了他,眼睛似乎一亮,但立刻又黯淡下去了,好像压根儿就没见过这个人。而这位民兵排长也压根儿不认识她一样,非常严肃地和交接人员一起进行了一番检查,正式接手工作。

第二天,他就报告说,这样的人剃鬼头,太便宜她了,应该给她全剃光!得到允许,他叫来正在群专队里集中办班接受专政的“黑五类”分子,一个年老的理发师,命令道:“把她的头发给我全剃光!一点儿不留!”老理发师拿着推子的手有些哆嗦,这位民兵排长上前一把拿过推子:“笨蛋,这有啥可怕的?剃成秃瓢儿,叫她的脑袋彻底见见阳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看到的人都说,嘿,这一招挺绝,这样的人就得让她男不男女不女的样子。可被剃的人反倒觉得这样比鬼头轻松多了。剃完,他又加了一句:“怎么样,这回舒服多了吧?”旁边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姑娘的嘴角似乎也有了一丝笑意。

民兵排长觉得事情不一定就那么简单,又设法叫来自己的妹妹,帮助进行监督教育,暗中嘱咐妹妹:“你看她背上的伤都化脓了,都有一股味儿了,想办法弄点儿药来,给她上一上。八路军还优待俘虏呢!另外你再想法儿去了解了解,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让人知道!”妹妹很乖巧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认真负责地执行着自己的职责,完成着监督改造的任务。被关押者的状况在不知不觉中也有了改善。

其实她也知道他叫承海安,在学校是个挺著名的学生,原以为他早该上大学了,然而,没想到,几年后的第一面,竟是在这种情况下!几番接触之后,她终于满眼泪水述说了事情的经过,感慨着人的炎凉冷暖,发誓决不给自己抹黑。承海安详细阅读了有关材料,又听了妹妹讲述得来的情况,基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应该是什么样子。他没想到这姑娘会有这样的韧劲。

民兵排长的监督改造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姑娘背上的伤渐渐好了,头发也慢馒整齐地长出来了,情绪平稳了许多,并且不知不觉对看押她的人开始有了某种前所未有的信任。群专队的人都说,这承海安还真有点办法。

忽然有一天,承海安正在看报纸,听得一声报告,他走到小窗前。而这个一直被监押着的姑娘有些难为情地悄悄说:“给我弄些手纸好吗?”

“什么?手纸?你等着!”承海安说着,放下报纸向前面走去。不一会儿,拿来一卷废纸,递给她。

“呀,不是这样的纸,我要卫生纸!”

“行了,别那么讲究了,这不一样用?”

“不是,我……来例假了。”姑娘急得脸有些红。

“啧,咋不早说呀,你。这可有点麻烦!”小伙子想了想,拿起自己的挎包,声言要买点东西,就向院外走去。

买好东西,随即赶回,刚走过前院,发觉气氛好像有点不对,传来阵阵叱喝声,承海安快步走到了跟前,一看,是群专队副队长和两个骨干,还有几个人,正在进行审查训斥。

这位副队长名叫何彦,是“文革”开始最先起来造反的积极分子,自小人就挺聪明,而且勇敢,小学四年级时就曾领着一帮学生到公社要求驱除不受他们学生欢迎的老师。回乡参加生产,社员都夸奖他:“看人家何彦,又聪明又会过,一百个心眼,九十九个都是好的,可是人家都留着,舍不得用,就只用剩下那一个。” “文革”一来,何彦终于很快由造反团团长成为大队革委会委员,又成为群专副队长,在全县都挺有名。

何彦看来,公开恶毒攻击诬蔑,这是多么严重的政治事件,证据确凿的现行反革命!革命群众把她揪出来,却迟迟不作定论,让她舒舒服服地呆在那儿,还得有人看着,群众专政的威力何在?再一想,自己就遭到过她的冷落,心中就不免比别人多了一层认识。今天,何彦几个人一起喝酒,谈起这事,越谈越觉得问题严重,不能轻易放过。于是大家决定再次进行彻底审查,一定要搞出个结果。于是,几个人放下酒杯就来到了这里。

屋中,房门大开,散落着一地的碎纸,那个“证据确凿的现行反革命!”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紧闭双唇,口边带着血痕,一言不发。何彦满脸酒气,眼睛发红,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坐下,手里的专政工具也就是那条鞭子摔在桌子上“啪啪”山响,大有猛虎下山的气势:“怎么?你还写检查?想得多轻松。现行反革命!你还写检查?你得交待罪行!顽抗到底,死路一条!判你个无期都是轻的,就你这样的人!”

承海安站在何彦旁边,咳嗽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点上。何彦一回头:“怎么?你小子啥时候学会抽烟了?”说着顺手拿过烟,抽出一支,又递给其他人,于是每人都点着了一支烟。何彦随手把烟装进自己兜里继续说:“怎么?由你看管的这个人就是不交待?真是阶级敌人不打不倒,今天再叫她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恰好这时主管群专工作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派人来说有紧要任务,急匆匆地把何彦一伙人叫走了。一看自己的办法奏效了,承海安掐灭刚点着的那支烟,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他迅速把买来的东西交给她,转身仍旧背着挎包走了出去。

时间不能这么拖下去,问题总得有个结果。

在承海安的建议下,群专再次开会研究,但两种意见还是不能统一。承海安给大家进一步分析案情,然后说,我们掌握的情况非常清楚,所有当事人的材料都在这儿。从她长期以来的平时表现,和这次问题的具体经过,我们无论如何也分析不出反动的阶级根源和恶毒的直接动机。如果非要定性为恶毒污蔑,弄不好别人反说是我们有意利用来这样联系,那我们如何去解释?谁来承担这个责任?这不是引火烧身吗?“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当然她的错误是严重的,要严肃处理。至于其它的问题,那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关系,不能作为证据和理由。

会议开了将近一天,最后基本上采纳了承海安的意见,定性为严重政治错误,记录在案,发回原生产队继续接受监督教育改造,以观后效。

持反对意见的人,拿不出更充足的理由,心里可总觉得,忙活了一大气,一个现行反革命也没抓出来,工作白做了,劳而无功不说,也太有损形象。“这叫什么事儿啊?这叫!”

就这样,直到群众专政队撤消,还挂在心上放不下。何彦等人的表现最强烈,但也只能是急为扼腕之状,无可奈何。

可是故事并没完,直到一年多以后,当好多人都以惊异和赞叹,传递着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消息时,我们的故事才有了一个近乎寻常的结局。——炼狱般的经历,让这位名叫华茗的姑娘又爆出冷门儿,她居然把自己的名字和承海安一起写在了同一张结婚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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