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5月初,正是江南莺飞草长的时节。
自渡江战役展开起,我军以摧枯拉朽之势连续解放南京、苏州等城市,并迅速完成对上海的包围。恰在此时,凌厉攻势却突然暂停,上万名军队各级指挥员和城市接管干部,风尘仆仆地赶赴距离上海200公里的丹阳古城集结。
一
解放上海箭在弦上,为什么要突然延缓?走进75年前波澜壮阔的的战争岁月,不难发现这个出人意料的步骤里,其实蕴含着高瞻远瞩的战略运筹。
1949年4月23日,第三野战军35军从浦口渡过长江直捣国民党老巢,南京宣告解放。然而,长期征战于乡村郊野的解放军战士,面对陌生而复杂的城市显得有些措手不及,导致发生了几起看似很小、其实后果严重的问题。
4月25日早晨,一个营长在带队巡查中误入司徒雷登的住所。当晚,《美国之音》就播出了“驻南京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搜查美国大使馆”的所谓“新闻”。
毛泽东接到报告后,立即派军管会外事处处长黄华与美方沟通作了妥善处理。并于27日致电三野:“35军进入南京纪律严明,外国反映极好,但是侵入司徒的住宅一事做得不好。”指示三野迅速查处,杜绝类似问题发生。
接到电报后,陈毅与总前委书记邓小平立即赶赴南京。进入总统府后,发现有战士在景观鱼池中洗刷战马,有的还把地毯剪成小块当褥子用,当场就对师团领导作了严厉批评,责令立即打扫干净,人马全部撤出总统府。
入城违纪现象引起了陈毅的沉思。早在一个月前参加七届二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就告诉陈毅,党中央研究并征求民主人士意见,决定一旦解放上海即让他担任市长。当时毛泽东面色凝重地说:“进入上海,中国革命要过一大难关呢!”
陈毅对毛泽东的这句话心领神会,返回部队后,立即找来司令部城市政策组组长曹漫之,很严肃地对他说:你去查一下古代的兵书,看有没有军队“不入民宅”这一条,我们马上就要解放南京和上海了,进城后部队住在哪里?给养怎么解决?应该有些规矩。接着,又口述了几条返程中梳理的入城纪律概要。
曹漫之连夜加班起草了《入城三大公约、十项守则》,并立即拿到部队征求意见。没想到,战士们对其他条款都很赞成,唯独对“不入民宅”这一条难以理解,一些营团干部也有抵触情绪。
听了曹漫之的汇报,陈毅极为震怒,他在干部会上拍着桌子说:“’不入民宅‘这一条一定要执行,说不入民房就是不准入民房,天王老子也不行!”4月1日,第三野战军以命令的形式将《入城三大公约、十项守则》下发部队执行。
至此,陈毅对毛泽东的担忧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经与邓小平反复研究,决定向中央军委发电,建议“尽可能推迟半月到一月入上海为好”。
很快,毛泽东就以中央军委的名义电复陈毅:“上海在辰灰(5月10日)以前确定不要去占,以便有十天时间作准备解放的工作。”
5月3日,陈毅抵达丹阳,立即用两个昼夜听取入城准备情况汇报,组织入城纪律修改完善,增加了“禁止使用重武器、禁止使用爆破”等内容。
《入城三大公约、十项守则》上报中央军委,毛泽东对体现人民军队特色的严明纪律极为赞赏,用罕见的8个字作了回复:“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在波澜壮阔的战争岁月里,毛泽东写下了无以计数的电报文稿。尽管战事倥偬,大都匆匆草就,但字字珠玑,无不显示出他的斐然文采和敏捷才思。而1949年5月间的这份电报,短短8个字竟用了4个复句,电文十分奇特,意义同样非凡,随着电波飞越千里,上海黎明的天空迎来了一道绚丽的彩虹。
二
丹阳,这座钟灵毓秀、物丰水美的千年江南古城,一夜之间成为了一所人民解放军战前军纪军风整训的大学校。参加“临战淬火”的除第三野战军的各级指挥员外,还有数千名从各解放区和北平、香港等地抽调来的城市接管干部。
5月6日,中央军委以《入城三大公约、十项守则》为基础,向全军发布了《关于城市驻军不住民房的决定》。因此,重温《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研读《入城三大公约、十项守则》,便成为了丹阳军纪军风整训的第一课。
5月10 日下午,丹阳城南大王庙里,陈毅作了一场掷地有声的入城纪律报告。说到解放南京发生的几起违纪事例,以及部队中的一些不文明现象,陈毅一把捋下军帽甩在讲台上,说出了那几句被外媒记者传遍世界的名言——
“我们野战军的‘野’,在城里不能‘野’!”
“入城纪律是入城政策的前奏,是给上海人民的’见面礼’!”
“我们进上海如果不抓纪律,肯定是红的进去,黑的出来!”
陈毅还从战略高度阐述了纪律建设的重要性:“现在帝国主义已经表示软弱了,但这并不是真正的软弱,而是有策略的。由于我们力量的强大,步骤的严谨,所以才退在一边不敢动。如果我们内部一混乱,他们会马上钻进来给以袭击。”
为配合整训,第三野战军政治部编写了《城市常识》小册子下发到每个连队,如:找人时应先按门铃,或者在门上轻敲几下;下雨天进屋前,要先在门外擦去鞋底的泥;过马路要先看红绿灯,要“绿灯行、红灯停”;等等。
5月14日,第二、三野战军司令部联合发布了《关于严整军纪的训令》,训令指出:除各岗哨卫兵皆有检查之权外,本部特组织军风纪检查队,随时进行沿街检查,故敢违反规定、不听规劝者,检查队及各岗哨卫兵有权予以扣留。
同时,中共华东局也制定了《关于接管江南城市的指示》《城市政策汇编》《入城纪律十二条》等政策规定,并针对上海外籍机构和人员较多的实际,颁发了《关于外交纪律的七项规定》,要求参加上海战役的“一切部队、一切接管机关,在入城前必须普遍地、反复地、深入地进行教育。”
丹阳整训培训了一批骨干,这一些干部返回部队后迅速发挥“酵母”作用,基层各级普遍掀起学纪律、习规矩的热潮,并将《入城纪律》编成朗朗上口的快板诗,以班朗诵、排竞赛等形式,让战士们口口相传、熟记于心。
一幅战地记者拍摄的照片,定格了丹阳整训的延伸效果:参战部队斗志昂扬地向着前线开拔,每个战士的背包上都贴着油印的《入城纪律》,后一个看前一个的,朗朗背诵声合着铿锵的步伐回荡在广袤原野——“若要进城去宿营,要经军管会批准,房子不能随便住,宿营必须听指定……”
5月12日,解放上海战役打响。25日深夜,陈毅离开丹阳前往上海嘉定南翔镇,途中叫住行进队伍中一个胳膊上套着“军管会”袖标的年轻干部:“同志哟,《入城守则》掌握了吗?”
这位干部挺胸回答:“报告司令员,我可以背了!”
陈毅严肃地说:“光会背是不够的。”见干部略有所悟地点点头,陈毅才拍着他的肩膀爽朗一笑说:”一定要做到严格执行,才算合格哟!”
三
上海战役历时16天,5月27日,号称固若金汤的上海回到人民怀抱。
凌晨,稀疏枪声在淅沥小雨中渐渐平息。天刚放亮,市民们打开门窗,扑入眼帘的是惊人的一幕:马路边一排排身穿黄布军装的士兵,或是靠墙休息,或是席地而卧,在氤氲飘忽中宛如一组精美无饰的雕像。
从鸦片战争以来,上海就屡遭战火蹂躏,列强军队的野蛮侵略,军阀队伍的粗暴压榨,给大都市留下了痛苦的创伤。上海解放前夕,码头车站、街头巷口都堆上了沙包、拉起了铁丝网,战争乌云笼罩下的市民们不免担心:走“农村包围城市”道路的共产党,将如何接管这个中国最大的城市?此刻,这支文明自律、体恤百姓的人民军队,无疑给了他们响亮而惊喜的回答。
5月27日,晨曦微露时分,新华社前线分社摄影组长陆仁生跟随20军59师副师长戴克林,上街检查部队遵守《入城守则》情况。行至南京路浙江路口时,陆仁生陡然看见笔直的街道两侧,数以千计的战士们衣不解带,正躺在潮湿的水泥地上休息,枪支有的整齐地靠墙摆放着,有的则被战士们紧抱在怀中。
这就是人民军队仁义之师的真实写照!陆仁生毫不犹豫地按下了相机快门,记录下了这座城市摆脱黑暗步入黎明时刻的经典一幕。1949年5月28日,上海《解放日报》创刊号上刊登了这张题为“夜宿街头”的照片。《人民日报》5月31日报道:人民解放军进入上海市区后,除执行看管敌伪机关的少数部队外,其余的部队都在马路旁露营休息,即使是军、师等指挥机关也没有例外,纵横几十里的繁华市区内没有一个战士私入民房。
威武之师在绵绵细雨中露宿街头的文明之举,随着沪上各大媒体的报道迅速传遍海内外,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美国合众社的报道称,中共军队军纪优良,行止有节,礼貌周到。英国蒙哥马利元帅看到照片后发出由衷的感慨:现在我才明白,这支军队为什么能打败美国武装起来的蒋介石数百万大军。
上海人民欣喜地感受到,解放军带给他们的不仅是解除腐败统治的桎梏,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尊严和呵护——战马全都留置在郊区,以免妨碍市区的交通和公共卫生;商店虽然立即恢复了营业,却没有一个战士进去购物;战士们谢绝市民们送来的烟、糖、饼干和茶水,吃着炊事员从市郊送来的自制饭食。
时值夏收季节,刚完成市郊歼敌任务的第三野战军某师,看到田野麦子熟透,而乡亲们大多外出避战尚未返家,立即拔出兵力帮忙收割。留在家中的老乡们提着瓦罐送水到地头,高兴地称赞战士们:“打仗、做活都像老虎一样猛。”。
著名科学家竺可桢在1949年5月27日,也就是上海解放当天的日记中写道:“解放军之来,人民如大旱之望云霓。”
解放军的军纪严明被市民们交口传诵,也让惴惴不安的商贾大亨们感受到了宽慰和希望。5月26日早晨,时年33岁的荣毅仁走到一个街口时,一位解放军战士和蔼地向他敬礼,告诉他前方正在发生战斗,进入这个地段会有危险。
荣毅仁绕道而行,但在另一个十字路口却矢志不移地选择了“直通道”,当天的公司高层碰头会上,他力主因战事而关闭的企业立即复工。荣毅仁的开明之举成为工商界的一个风向标,上海市场与获得解放同步迎来了正常运行。
丹阳军纪军风整训,加上第三野战军的英勇战斗以及中共中央华东局精心组织的人民币充足保障、“两白一黑”(粮食、棉花和煤炭)足量供应……1949年,上海,这座举世瞩目的东方大都市,以稳健快捷的步伐跨入了新中国的明媚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