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记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超然,既是地理著作,随形记景,更是文人情怀寄托,畅叙幽情,故而广受欢迎。
好的游记脍炙人口,如美酒,历久弥香。比如吴均的《与朱元思书》,语极精美,富春江的奇丽山水,生机勃勃,令人神往。郭璞的《三峡》千百年来更是描摹三峡风光的第一文,清峭冷竣的文风,使得三峡风光如万均雷霆扑面而来,目不睱接,最后不经意的“长江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断肠”更让人愁肠百结,悲不自胜。
柳宗元到永州后写了很多游记,比如《始得西山宴游记》《小石潭记》《钴鉧潭记》等等,都是中国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名篇,均被选入大中学课本。但其《游黄溪记》写法别开生面,颇值得一读。林纾在《韩柳文研究法·柳文研究法》里评价道:黄溪一记,为柳州集中第一得意之笔,虽合荆、关、董、巨四大家,不能描而肖也。
文章开篇即先声夺人:“北之晋,西适豳,东极吴,南至楚越之交,其间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数,永最善。”史称欧阳修《醉翁亭记》开篇云“环滁皆山也”语极精炼,柳文与之相比,则略显繁重。但这种繁重并不会冲淡文章主题,相较而言,永州这种小地方在唐时被定性为蛮荒野地,柳宗元被贬到这里才趁了政敌的心愿,这句“永最善”,与其说是描述事实,不如说是在宣泄不满,向政敌示威。
紧接着柳文不避繁琐:“环永之治百里,北至于浯溪,西至于湘之源,南至于泷泉,东至于黄溪东屯,其间名山水而村者以百数,黄溪最善。”东南西北又写了一遍,就是为黄溪张目,这种聚焦放大的蒙太奇写法便如我们打开谷歌地球,层层放大,终见庐山真面目,紧张之余,掩卷喘息,原来如此。
柳宗元的这种写法,明显受到太史公的影响。《史记·西南夷传》:西南夷君长以什数,夜郎最大;其西靡莫之属以什数,滇最大;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大。司马迁的这种写法,明显启发了班固。在《汉书·西南夷传》里,他几乎照抄了太史公的原文,一个字没改。而柳则发扬光大,在一篇文章中连用两次,并不违和。
随后,柳宗元开始详细描述黄溪的美景。从黄神祠开始移步换景,文皆精美,黄溪美景跃然纸上。关于黄溪的景是不是最美无从考证,但柳宗元在这里故作轻松,把一道普通的溪景写得美仑美焕,自然有他的想法。
人活一口气,虽然因为永贞革新遭到贬谪,但他不想因此沉沦给政敌看,他要活出个样,他要于平凡中见神奇,看到别人看不到的风景。所以刘基评论:“黄溪、西山,无柳子之为刺史,吾知其泯没而无闻矣。”
永州的山水,柳宗元在《与李翰林建书》中有明确的描写: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就是在这种地方,柳宗元看到别样的风景,这种风景叫不屈。
文章并不是单纯的写景,在最后一段中,着重写了黄神祠的传说。黄神本是王莽的的族人,王莽死后,逃到这里避难,永州人黄王不分,遂改姓黄。死而有灵,人为俎豆,为立祠。其实在这里已经埋下柳决意江湖,与民为善的决心。即便是死在永州这片山水之间,也要如黄神一般,为民谋利,与民同在。
后来,柳宗元到柳州之后,死后果然成神,韩愈特意写了《柳州罗池庙碑》,记载因百姓立庙祭祀,柳子成神的故事,则《黄溪游记》又有点一文成谶了。
最后记录一点花絮,为什么柳宗元在永州明明写了九篇游记,但文学史上却说永州八记呢?原来永贞革新后,王叔文、王伾、柳宗元等十人被贬,史称二王八司马,为了纪念勇于改革的八位司马,文学界就把柳宗元的游记称之为永州八记,算是一个文字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