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的时候,起来撒了一泡尿,就再也睡不着了。坐在茶几旁弄那几个茶壶。把茶壶颠来倒去地淋了个遍,好不容易熬到4:30,出门上街去,吃碗头汤面。我以为我很早了,但“起早身碰着隔夜人”,在我去珍门街上的这十来公里路程当中,时不时能碰到零星的移动灯光,在田里晃动,那是头戴着头灯的人在做农活。
在我们的教育语境里,一直说“中华民族是一个勤劳的民族”。勤劳这两个字,一点不假。我相信,在戴头灯的这几个人中,还有可能有个别的等到一早晨农活告一段落以后,还要去工厂上班,等到下班,又要回到田里忙到半夜三更。我们这儿流行种蔬菜,种蔬菜就是把时间、季节零散化了。特别是现在普及了大棚种植以后,简直一年四季没有落空的时间,无时无刻不在忙的。
教科书说,中国是一个农耕社会,有着五千年深度的农耕文明。而各种小说、民间文学也把“耕读世家”或“耕读传家”作为乡村社会小康生活的典范情形。一代一代的人,就是受这种社会固化了的形态在深入社会骨髓的农耕文化教育的背景下,庸庸碌碌,得过且过。一代一代的人,就在陈腐陋规中“人生匆匆”了。我的父母、我,也都没能摆脱这样的桎梏。父亲做搬运工,娘种田,父亲有时候天不亮就起来,帮娘把要种的田块从河浜里挑水、浇灌、施肥,晚上回家,还要到田里接济娘,帮她把还来不及完成的农活收梢。
我十九岁的时候,承包田已经种了十来年了,种植的方法也由以前单一种植小麦、棉花,到多样化种植各种蔬菜的转变,并且引进了许多我从没有见过的蔬菜品种,收成的蔬菜早已可以自由买卖,随行就市,这样一来,一家农户需要种、需要收、还需要卖,一时间似乎劳动力奇缺。自家卖掉了农产品,能立马见到人民币,这跟以往农产品的统购统销迥然不同,为农民打开了新兴之门,沾着嚵唾水,翻数着混杂有汗臭味和大粪味的纸币,人人喜上眉梢。当时社会焕发新的活力,家家都是起早贪黑,每家每户都只恨少了一双帮衬的手。
我是儿子,又是长子,父母养到了我十九岁,一身白花花的栗子肉,要膘有膘,要肉有肉,在父母眼里,正是一个免费的好劳力。那时候,我虽然已经学了木匠,但木匠行当依然延续着老法的生态,要到九点钟才动手干活,于是,在父母看来,我有足够的时间帮衬一下家里的农活。父母的想法,恰巧和年轻人的软肋相冲突。十九岁,正是一个叛逆的年纪,也许,我又是一个特别好睡、懒惰的人,用一个形容词“好逸恶劳”正合适。这样一来,就和父母冲突不断。
开始,是父亲给我洗脑,说:“我出力出汗为了啥,还不多是为了你。我死后,都是传给你儿子的,总不见的传给女儿啦!儿子是自家肉,女儿是外头人。”父亲为我洗脑,说的话也是拼了。过头话不怕落到女儿耳朵里,对他心生怨恨。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俗话说:“满饭好吃,满话不好讲”,但我的父亲和娘,喜欢“两满皆满”,把话说满的同时更喜欢把话说死。娘更是直截了当,说她死前要写《遗嘱》,她的遗产不传给我,怕我这个浪荡子烂用。在我的一生当中,在我的一生当中,在我的一生当中,为什么这里有三个一生,因为我三生有幸,我从父亲和娘那里获赠的最大一笔东西,就是这个风中的承诺,就是这一个“传”字。父亲喜欢用这个“传”字,似乎他活着的全部意义,或者他做每一样事情的出发点就是为了我这个儿子。而娘更厉害,娘有一句金句,“嫩只杀千刀,我都为了嫩,我才鼻子上的肉拉不到嘴里”。我不知道,即使你娘鼻子上的肉,拉到了嘴里,又能跟我扯得上什么关系。娘的一生都是为了我,父亲一生都是为了我,我承接了两个人的一生,照例,我因该是躺在蜜糖堆里,可我的日子过得并不好,若干年后,我曾经就这个问题和作为乡村哲学家的父亲探讨过,父亲说:“鸡,搜搜吃吃;人,做做吃吃。”我一时语塞,为我自己的懒惰,也为自己的大手大脚,而羞愧。父亲不愧为乡土哲学家,一句话就把我挡了回去。
父亲知道我懒,用他的话说,养了三年中牲(畜生),知道中牲的脾气。被父亲养了十九年的我,当然知道我是“懒怂”。父亲看到我油盐不进,对我洗脑作用不大,只能霸王硬上弓,掀我的被子。天蒙蒙亮,天不亮就下到田里的父亲回来歇口烟和准备早饭,继而叫醒我,看到我翻了个身不动弹,就过来毫不客气地把我被子一掀,这样,我光胳膊赤腿在床单上再怎么睡意浓,也无法再睡得着了。而父亲还小得意,“起来,天亮哉,吹吹卯时风。”似乎我的好公好婆,也是把他晾在卯时风里,他才长得这般强壮有力的。卯时风听起来,似乎像是成人礼。开始,我弄不懂啥叫“卯时风”,那时,最亲近最宝贝我的好公已经死了好几年了,我坐在好婆落脚屋的长槛上,问好婆。好婆不识字,没能给我详细解答,只说“日出卯时”。我问她,“大大十八、九岁时,好公是不是也一直掀他的被子,叫他起来吹卯时风?”好婆清楚地回答我:“乱话,某某十八、九岁的时候,一天到晚骑着他那辆凤凰牌,到处举拳头,出风头 。除了喂饱两只猪,田里活儿难得去做。闯累了回来,我还烧小夜饭‘给笃’(他们)吃。”
同样十九岁,父亲不会去掀他女儿的被窝;现在,娘也不会去掀她十九岁孙女的被子;男人似乎生来就承继了许多父辈不切实际的期盼。好婆的一席穿堂话,令我若有所悟,曾经,父亲孔武有力的身坯给过我踏实的安全感,现在,父亲疏阔的大嘴里吹出的卯时风又使这样的形象一点一点坍塌着。好多年以后,读了许多书,积累了一些人生阅历之后,回过头来想父亲掀我被子借口卯时风的说法,发现父亲也是随嘴通,随口而已。不知哪儿批发来的卯时风,我敢百分百断定,父亲不懂得日出卯时,更不通天干地支,父亲在吹他的卯时风,娘冷眼相向,“嫩只冲煞,人,越睡越懒、越吃越馋!”“嫩只杀千刀棺材,嫩想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嫩前世嗯修哩个福气!”在父亲和娘这样双重夹攻之下,我的犟脾气也起来了。开始是被父亲掀了被子的不爽,心里不情不愿,最后是与父母的怒怼。索性躺平,哪儿也不去,就这样一整天不吃不喝。究后结底,还是好婆心软,出来圆场。
那些年,父亲的卯时风吹得爷俩几次甩拳头,家里留下了许多两败俱伤的印迹。有时我想,你父母口口声声要把家当传给我,我不去田里,你少传一点给我不就得了,拳脚相向为哪般呢。再说了,你要传,怎么就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要呢。父亲在情绪高兴的时候,嘴巴里会嚼调皮,他说金圣叹批,“为我为我非为我,先有快乐慢有我”。这句话换一种方式来表述就是孩子出生,父母只不过是凭着快乐的本能冲动,并没有去征求孩子的意见。父母以为自己的劳动多是为了给了孩子一个天堂,但孩子的自我感觉却如坠入了魔窟,为什么有这么大的落差,因为独生子女以后,面对变化莫测的世情,孩子既得不到他救,更无力自救。
父亲认为苦口良药的卯时风一吹吹了多年,娘的捧哏也是一次都不能少。一般来说,这个时候一个唱红脸一个就应该唱白脸,可这个不是我父母的风格,他们多数时候只做提油浇火的事情。可惜卯时风没能吹好我好睡懒觉、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反而让我感觉到,父母的饭太难吃了,父母的饭碗太难端了,于是我生出了自己单干的决心。这个决心雷打不动。为此,我置办了除了厨娘以外的全套厨房用具。而好面子的父母最在意的恰恰就是厨娘,在我单灶的第三天,父亲突然袭击,把我的东西都收归国有了。我赌气,早馆子晚馆子,早晚饭馆子,我花我的钱,却在父亲的心上肉痛,为了家门和谐,父亲与时俱进,放弃了卯时风。
卯时风停吹的这许多年,我依然故我,我行我素的结果就是一身落拓。现在,父亲故去了好几年,我也年过半百,虽然活出了自己,但代价是身上掉了肉,剩下皮包骨头的残躯,毫无睡意地躺在床上就会骨头痛,还莫如上街吃碗头汤面来得受用。在日月偷换中卯时风吹得自觉自愿。不过,好吃懒做的习性依然故我。几年下来,父亲传下来的家当和他的卯时风也渐渐为我所挥霍,父子情随着时间推移也所剩无几。唯一剩下的,就是自己一副臭皮囊和几根老骨头。
2024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