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我的衣胞之地兴化南门舒家巷的南尽头是一条河,叫沧浪河。这条河几乎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少年时代。

记忆中的沧浪河,碧水长流、清澈见底,北岸和西岸是老城区,南侧和东侧是数不清的垛岛,绵绵的沙滩一望无际,小洲上百草丰茂、鹅鸭成群,水面上鱼花翻飞、水鸟翔集……生活在岸边的南门人饱受沧浪河水的滋养,同时也给我的童年平添了许多乐趣。

我小时候,从早到晚,一天没有看见沧浪河水的日子,几乎没有。我上小学,不走南大街,而沿河边走南公路向西;上初中,仍不走南大街,则是沿河岸走补锅塘向东。在我心中,沧浪河是壮阔又遥远的,几乎看不到对岸,河水从未知的远方来,打眼前不紧不慢流过,去向另一个未知的远方。夏天到了,我和小伙伴聚集于此,便天天泡在河里游泳戏水。伙伴们光着屁股,纵身一跃,像一群鸭子在水里扑腾,尽享童年的欢乐。有时伙伴们一个猛子扎到南岸的任家垛去偷瓜,从春夏之交的生瓜蛋一直偷到瓜熟蒂落的秋天。那时,我还不会游泳,负责在岸上望风,如有“敌情”,我会以只有伙伴们才能心领神会的方式发出警告,提醒他们赶快撤离。我很羡慕他们,尽管我在河边长大,至今不会游泳,这多少让我感到遗憾。不过毕竟是在河边长大的孩子,靠水吃水,我也会将临水而居的优势发挥到极致。那时候物资匮乏,每家都不富裕,却造就了孩子极强的动手能力。与小伙伴相比,游泳是我的短板,钓鱼却是我的强项。钓鱼的工具是用缝衣服用的大号针在煤油灯上烤红折弯,再加上竹竿和棉绳,配上随处可以获取的“蛐蟮”(蚯蚓),搬个凳子坐在岸边静静地等着鱼儿上钩。那时候的鱼特别多,不消半个时辰便能钓到许多。鱼儿咬钩时水漂的沉浮和露出水面时四溅的水花令我陶醉。

我的另一个长项是打漂--一种就地取材靠技巧和臂力联动的娱乐方式。同伴们各自寻找应手的瓷瓦片,最好是带有弧度的碎碗片,然后猫着腰尽量贴近水面,用力一甩,以瓦片碗片在水面上跳跃点数的多少和距离的远近来决定胜负。我每次都是毫无悬念的嬴家。我们还经常做的游戏是“掷泥丸”,到靠近水面的地方挖上一团泥,然后搓成乒乓球大小的泥蛋子,将它安在小棍子上,有个人喊口号同时向对岸掷去,密集的泥丸落在对岸草丛的瞬间,有无数昆虫受到惊吓后形成扇形密集地飞向空中,这是生活在今天的孩子们再也无法领略的绝版景观。

那时,我也常常看到沧浪河上有往来的大小船只,远见船上撑篙的脱光了上身,使劲把篙子梢头顶上肩窝处.在船侧窄窄的舷板上,从船头一步一步走到船尾。又拖着篙子走回船头,欻的一声把篙子投进水里,直扎到河底,又顶着篙子,一步一步走向船尾,往复不停。有的船上用的船篙甚长而极粗、篙头如饭碗大,有锋利的铁尖。两个人使篙,船左右舷各一人。这种船多是重载,船帮吃水甚低,几乎要漫到船上来。不明事理的我还“杞人忧天”地担心船要沉下去。这些大船常有一个舵楼,住着船老板的家眷。舵楼大都伸出一支竹竿,晾晒着衣裤、风吹得拍拍作响。

最有趣的,就是站在河边看鱼鹰船打鱼。船上八只鱼鹰分两排栖在木架上,精神抖擞,如同临战状态。打鱼人把篙子一挥,这些鱼鹰就“劈劈、啪啪”一个个猛子扎进水里,眨眼工夫,有的就叼了一条鳜鱼上来。打鱼人解开鱼鹰脖子上的金属的箍(鱼鹰脖子上都有一道箍,否则它就会把逮到的鱼吞下去),把鳜鱼扔进船里,奖给鱼鹰一条小鱼,它就很满足,心甘情愿地转身又跳进水里去了。也有两只鱼鹰合力抬起一条大鳜鱼上来,鳜鱼还在挣蹦,打鱼人已经一手捞住了。乖乖隆的冬(兴化方言:叹词,表示惊喜),这条鳜鱼足足四斤!这真是一个热闹场面。

记忆中的沧浪河,岸边对面的任家垛有两排柳瘿暴突、植株弯曲的大垂柳,柳根盘扎在河岸水中,树桩被大水冲成一个个很深的大洞穴,洞穴中经常藏有鲤鱼、 鲇鱼、黄鳝等各种各样的鱼。那时,河里的水十分清澈,从河边走过,视线一眼就能透过河水望到水底。那蓝天映照下碧清的河水,人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一条条银色的鳑公式儿、公式鱼,身体透明的河虾,时而结对在水草中间穿梭,时而散漫地在水面上嬉戏,来来往往,自由自在。它们与老城区大街小巷的人相处时间长了,似乎对每一个人都很熟悉,每当人们淘米、洗菜时,它们不仅毫不害怕,有的还大胆地游到人们淘米的淘箩里、洗菜的篮子里,一蹦一窜地跳起水上芭蕾舞,展示一下自己的美体,不论大人小孩,也习惯地将它们捧进手心,再轻轻地放归水中。那不太愿意肯露出水面的稀少的水草藏身碧水之中,犹如一幅绝伦的油画。因为祖辈们一直生活在河的北岸,吃水、淘米、洗菜、洗衣,夏天下河“兜澡”、桥上纳凉,都离不开这条河,所以,南门人都亲切地称它为“母亲河”。

据说,沧浪河自古城兴化东门泊流出,西去至凤凰桥折南,一路奔腾,流入南官河。沧浪河的名称是古时候传下来的。相传楚国令尹昭阳受封古兴化之地时,带来了屈景昭三姓(闾)子弟,“三闾大夫”屈原也自“行吟泽畔”,留下许多感时忧民的诗篇。至大唐盛世,一座宏伟的“三闾大夫庙”于水畔落成,来供奉屈原和他的胞姐女嬃。每逢端阳佳节,河畔围满了全城而来的士绅百姓,在阵阵锣鼓声中,龙舟竞渡、香粽投抛,大家呐喊助威,为一位伟大爱国诗人的沉江殉国抒发愤懑之气。因屈原“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自白,故此水遂被冠以“沧浪”的雅名,遂将这条河命名为“沧浪溪”,即今沧浪河。

后,北宋兴化县令范仲淹在三闾大夫庙附近建造了兴化有史以来的第一座官办学校——学宫,开启了兴化一方崇文尚教的风气。范仲淹还在沧浪河畔筑造了兴化最早的园林——沧浪亭馆。这是一处开放式的驿站码头,文人雅士和平民都可入内游玩。沿河砖石驳岸的两端各有一座造型别致的亭子,南曰“沧浪”,北曰“濯缨”,取意屈原《渔父》中:“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突出为官至“清”的理念,其文化内涵与“先忧后乐”有异曲同工之处,比苏州的沧浪亭要早上20年。双亭之间有长廊连通,文人雅士在此聚会,用沧浪水煮茶烹茗,作诗遣兴。

过去的沧浪河烟波浩淼,河中散落着数处荒洲,最有名者当属宗家父子的百花洲。明代知府宗周和其子著名文学家、“后七子”之一的宗臣,选择在沧浪河畔的百花洲上读书、养病,遍植奇花异草,建造了一座“芙蕖馆”居住。被誉为“中原才了”的儿子宗臣,他的《宗子相集》有一半是在这座百花洲上完成的。百花洲的西面则是“花园垛”。明朝东林党人的兴化解学龙在沧浪之畔的高垛上筑了一座园林,被称为“解家花园”。这座解家的别业被诗僧浑然和尚改作了“鸿寄园”,后又建造“沧浪别馆”并结成“沧浪诗社”,绵延近百年,留下大批诗文。700年前的一个初夏的傍晚,一位叫做钱舜卿的元代著名隐士泛舟溪上,唱出了《沧浪夜雨》:“濯缨亭下沧浪渚,格格飞禽飞傍午。西风度雨千荷鸣,坞头潮声喧逐暑。扁舟老子绿蓑衣,钓丝细卷歌嘎口尹。清兮浊兮人不识,劝君高歌达今夕。”自此,“沧浪夜雨”便成兴化一景。明代早中期另立十二景,沧浪河畔就有两景(三闾遗庙、沧浪亭馆)。其后又有百花洲、鸿寄园,成为沧浪胜迹。沧浪河是一条美丽的河,流淌着辉煌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沧浪河两岸那些蕴含丰富文化气息、曾经令人骄傲的古建群早在日寇侵华战争中毁灭殆尽。

上世纪90年代末,兴化城区迎来旧城改造,偌大的南门成了新城区,沧浪河南移东延,垛岛成了平陆,旧景不再,而曾经孕育了千年文化底蕴的沧浪文化却依然鲜活的流淌在一代代兴化人的血液中。

而今,沧浪河的两岸已砌成了长城围墙式的河堤,两边则是整齐划一的高楼大厦,将其挤得狭窄如沟,河的周边是来往奔驰的车潮,繁华了喧嚣了,失去了往昔的宁静和安详,也全无一点儿灵气。就这样,沧浪河被跑疯的汽车呼出的气、放出的屁弥漫着,没有浸满阳光的泥土气息,也没有哗哗的笑声,更没有鸟凫水的景观,甚至连一根蒹草的影子也没看见。这已不再是屈原大夫浪漫诗章中浸润出一条储秀毓英的沧浪之河。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独自站在如今的沧浪河长堤上,难免有点伤心落寞,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昔日丰富文化气息、曾经令人骄傲的沧浪河,已悄悄地躲在我们的记忆中,再也找不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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