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有中秋,岁岁月儿圆。
然而,我心中却始终高悬着一轮独特的圆月,那是东海深处的月牙岛,每年的中秋之夜,遨游星河的一轮圆月,与耸立大海的月牙孤岛遥相辉映,恰似在无言地诠释着军旅征程那份阴睛圆缺的真谛。
月牙岛,因整座岛屿呈月牙形而得名。小岛位于舟山群岛的东端,宛若一颗晶莹的翡翠镶嵌于万顷碧波之中,那年中秋节前夕,我参加军区工作组到东海前哨的某海防旅蹲点,我被分配到了驻守月牙岛的雷达观察所。
雷达观察所虽然只有20多个官兵,可中秋之夜却安排得富有诗情画意,礁崖平台上用马扎摆成了圆圈形,中间的桌子上摆着月饼和水果,还准备了一部座机电话,让战士们轮流与家人互致问候。正当全所官兵齐唱《战士的第二故乡》时,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当时我还在想,这个电话来得可真不凑巧。
没想到,所长不仅迅速按下了通话键,而且还立即接到了环岛功放上,只听到一个激昂而又挟带些许苍凉的声音,瞬间在月牙岛上悠悠回旋起来:“月牙岛老兵在山东故乡,向祖国、向雷达、向战友们敬礼啦!”
那一刻,正襟危坐的战士们“刷”地起立敬礼,异口同声地喊道:“老所长中秋快乐,我们想你了!”
这一切,好似已形成了一种由来已久的默契,一种不需要口令来组织的真情感应。见我面露诧异的神色,所长向我细说了个中的原委。
10年前的中秋节前夕,时任雷达观察所所长准备回山东老家探亲,因为这年的中秋节这天,正是他女儿的6岁生日,已有一年多没探过亲的年轻所长,早就向女儿承诺过要回家陪她赏月。然而,一条突如其来的气象预报,却让他决然地改变了预定的行程——12号强台风将从东海过境。
果然,赶在中秋节那天,罕见的强台风来袭,月牙岛上几棵碗口粗的大树被狂风连根拔起,浊浪卷起两丈多高的波峰,一轮接一轮地撞击着礁岩。战士们困缩在半地堡式的哨所里,当时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奈地等待。但焦躁不安的所长时而透过小窗凝视高耸的雷达天线,时而在狭小的哨卡里急速地来回走动,大地在颤栗,让他觉得地动山摇中,雷达天线时刻面临着被狂风刮倒的危险。
不行,必须立即采取加固措施!所长下令立刻启封备用钢缆进行加固,且丝毫不理会几个老兵的阻挡,利索地把安全绳一头系在自己的腰间,另一头紧紧地拴在锚桩根部,又把工具包斜挎在肩上,然后深提一口气冲进了狂风暴雨中。
所长骑在高高的雷达天线支架上,豆大的雨滴砸在他身上,宛如弹子击中般地疼痛,双眼更是难以睁开,但所长全然不顾,大声嘶喊把备用钢缆递给他。
仰望命悬一线的所长,侦察排长和雷达技师一声猛吼,双双攀上天线底座,把钢缆结头递到了所长的手上。尽管狂风让所长的身体不住地摇晃着,但他的双手却异常地快捷准确,片刻间就完成了钢缆的拴接固定。可就在加固钢缆绷直的那瞬间,险情陡然出现,一个巨浪铺天盖地般地泼向雷达天线,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原先的那条钢缆骤然绷断,半截断缆钢鞭似的荡向排长和技师。
电光石火间,所长毫不犹豫地一个俯冲跃下支架,就在空中与断缆迎面相撞,巨大的冲力将他连甩两个后空翻后,抛入了奔腾咆哮的海浪之中。
战士们连喊带哭地把所长拽上了岸,那一刻声嘶力竭的呼喊声,甚至压过了惊涛骇浪的厉啸。最终,肆虐的台风未能撼动雷达,却夺去了所长双目的光明,由于钢缆抽打在眼眶一线,导致所长双眼晶体碎裂,鼻梁折断,加之气候恶劣致使轮船停航的耽搁,待送到医院时已是落下了双目失明的痛憾。
所长出院回到哨所后,团首长提出安排他到旅装备部门做些技术性的工作,可他坚持要留在月牙岛,每天不畏艰辛地攀爬哨所的各个点位,起初是战士们帮助牵引,之后是靠着竹杖探路,最终把岛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熟记于心。
那段时间里,继任的大学生所长学的是新一代雷达,而所里的两名老兵骨干擅长机上操作和战术甄别,对于坚守战位16年的“老战友”,惟有老所长知情识性。他毫不顾忌双目伤残的障碍,时常身手轻盈地在雷达天线上攀上爬下,指导新任所长处置急情,精心呵护着海防前哨的“火眼金睛”。
这一待就是6年,直到那年哨所的新装备配发到位。换装的日子里,老所长跑前颠后地张罗技术衔接的难题,夜阑人静的时候,则独自伫立岩顶,细细抚摩着雷达天线的一钉一铆,皲裂的油漆茬口扎得他双手生痛。那一刻,老所长心底陡然涌起一缕茫然若失的酸楚,甚至比失去双眸的疼痛还要强烈。
老型号雷达正式退役的那天,老所长出人意料地递交了转业报告,年底得到批准后,就离岛返回了山东老家。此后每年的中秋月圆之夜,老所长都会打来电话,现任所长也都会接上环岛功放,让那激昂而又挟带些许苍凉的声音在月牙岛上久久回旋:“月牙岛老兵在山东故乡,向祖国、向雷达、向战友们敬礼啦!”
听完这个故事,我内心的震撼难以言状。这就是中国军人对于阖家团圆的真情诠释,那是用生命在兑现一份承诺,用一种特殊的牺牲在呵护万家团圆!
然而,我没想到,月牙岛给我的震撼远不止于。就在我40天蹲点满期的前三天,旅机关传来消息,侦察排长妻儿将上岛探亲,还有一个老兵的未婚妻同行。
得到这个喜讯,官兵们立即自发地张罗起来,一班负责在营房前的平台上栽种花草,那时的营房是苏式半掩体型的,全部用花岗岩砌筑,坚固而低矮,30厘米见方的窗户兼具采光、通风、瞭望、射孔等多种功能。二班忙碌着装点篮球场,半岛球场位于东坳口一块鹰喙般伸出的岩崖上,那是战士们用钢钎铁镐凿出的半幅球场大的平台,因为三面临海,悬崖兀立,早年栽种在石缝中的松树,已长成了一道硕壮的绿屏,但打球还得用鱼网拉上一道篱笆,以防篮球滚落下海。
而我则冲着新鲜有趣,加入了三班钓鱼捕蟹的行列。涨潮的时候,一溜自制的鱼竿整齐划一地排开,清一色用虾头作钓饵,那时的海鱼多且肥腴,有鲻鱼、鲈鱼、鳟鱼等,两个时辰下来能钓三四十斤,钓蟹则用熏过的猪肉皮,香浓而具有韧性,战士们把收获的鱼、虾、蟹都养在自制的小网箱里。那两天,整个月牙岛弥漫着过年一般的喜庆和忙碌气息,只等着两位军嫂的到来。
然而,没等船运大队的登陆艇启航,又一场台风席卷而至,连续两天狂风肆虐,暴雨如倾,所有精心的准备都化作了泡影。台风过后,气候迟迟不见好转,加之通信中断、杳无音讯,排长带着战士们闷声无语地清理永备工事里的积水,修整被摧残得面目全非的菜地。一旦乌云中穿泻出哪怕是极细窄的一线光芒,战士们都禁不住欢呼雀跃,一任心中的企望尽情地迸发出来。然而,那道光芒转瞬即逝,天空依旧如铁锅倒扣一般昏暗苍茫,七八级的风浪始终居高不下。
这番恼人的折腾持续了整整一周时间,直到那天的清晨,东方陡然吐出一片鱼肚白,一个看似晴朗的日子终于羞答答地露了脸,这天恰好是阴历的九月十五,又一个月圆之日,官兵们早早就上了礁崖平台,睁大眼睛朝着大陆方向远眺。
中午将近1点,海平线上终于冒出了桅杆尖,整座月牙岛仿佛炸开了窝,战士们抬着排长呼开号子直往码头奔,然而,才跑出几步便戛然而止,因为此时天空中突然传来一串闷雷的冲击波,不可抗拒地撞击着战士们的耳膜。
短短几分钟,整个天空就变得漆黑如夜,狂风暴雨呼啸而至,海面上浊浪翻滚,数百米外的登陆艇犹如波峰浪谷中的一片树叶,被掷上抛下无法靠近码头。一班长让战士们拽紧拴在身上的绳索,站在码头前沿一遍遍地把缆绳抛向登陆艇,双手虎口磨得鲜血淋淋也全然不顾。那一刻,我看见排长的妻子抱着孩子,在登陆艇船舱里探出大半个身子,张大嘴在无助地呼喊着,而老兵的未婚妻则紧紧地抱着甲板舱柱,奋力挥动着一条绛红色的纱巾……
终于,旗语兵打出讯号,旅部命令返航。登陆艇在绕岛一周后,带着撕心裂肺的悲壮消失在汹涌波涛之中,但战士们仍然手臂相挽站在礁岸上,双眼不眨地目送登陆艇渐渐远去,任凭泪水和着雨水、海水满面流淌,久久不肯回撤。
事后我才知道,无巧不巧,排长的孩子也是中秋节这天出生的,妻子原定提前来到月牙岛,给孩子过一个特殊的周岁生日,正要出发时却赶上同事生病需要顶班,就此耽误了行程。之后夫妻俩又约定,下一个十五的月圆之日来海岛给孩子补过生日,却没料到竟以这种“鹊桥相会”的方式完成了特殊的“团聚”。
我的心灵再次受到震撼:月牙岛天造地设的奇特形状,似乎本身就承载了一种冷酷的寓意;而军人的特殊使命和属性,无疑又带来一份崇高精神的叠加。那一刻,我似乎瞬间读懂了“月有阴晴圆缺”蕴含的意境,更理解了它在人民军队中特有的内涵——“甘以一家不圆,挨来万家团圆!”
40多天的月牙岛蹲点,于我而言不啻为一场灵魂洗礼:承受常人不能承受的意志磨砺,经受常人难以接受的情感煎熬,军人职业的超常代价……这些常见于书面的理论,霎那间物化成了一组鲜活而冷峻的雕像,鲜亮地耸立我心头。
回到军区机关,我把这番刻骨铭心的邂逅说给报社的一位记者听,记者感动得唏嘘不已,第二天就赶去海防旅采访,将月牙岛的故事写成纪实通讯登上了报纸。再后来,月牙岛“鹊桥相会”的悲壮场景,经过通讯、话剧直至小品的演绎,最终被推上了央视荧屏。数年之后,我在电视上看到由此改编的小品《军嫂上岛》,这个尘封心底不忍触碰的军旅记忆,终于让我再一次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