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初期,志愿军队伍中几乎没有见到女兵身影。记得我所在的救护所女兵,1951年2月刚入朝时,被留在宝鸡留守处。但那时,响彻全国的志愿军战歌:“雄纠纠,气昂昂,跨国鸭绿江……” “嗨啦啦,嗨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败美国兵呀……”等壮行曲,让女兵们按捺不住积极要求上前线的决心。女兵从来没缺席过,她们为胜利同样流血流汗。

  1952年防御战正处在焦灼状态,在前线,上空敌机不时盘旋。尤其全身都是黑色,像只老乌鸦,被战士们俗称为“黑寡妇”的侦察机,又似无头的苍蝇,一会飞到东,一会飘向西,当它飞得无影无踪时,预示着不测的噩耗。

  霎时间,从前方传来防空哨的鸣枪声,我当即一边召唤在山坡上和松林里的伤员进防空洞,一边直奔不能自行的重伤员张班长,背他进防空洞。因我仅15岁,个子小,背起了张班长,他的脚还搭拉在地上,急得我满头冒汗,多亏一位轻伤员急忙转身从后面抱起双脚,配合我将伤员移进防空洞。随后我出洞探头仰望,只见树梢尖上空,有4架银白的敌机依次俯冲呼啸而至。如毒蛇吐舌般连珠扫射的火光,冲向我们隔壁后勤部住地山谷里。同时看到我们的高炮,正同敌机对射,一架敌机已冒着浓烟坠落。我说:“敌机被高炮打中了。”大家听了很高兴地喊:“打得好呀!”我身后伤员也要出来观察,有的说:“卫生员,让我出去看看。”我说:“不要乱动,谁也不能出防空洞。”话音刚落,听见敌机又折返俯冲投下炸弹、燃烧弹。瞬间,火光四射,硝烟席卷腾空而上,飘向我们这边山谷,也蹿进我们的防空洞,呛得大家直咳嗽。

  敌机逃走后,我让伤员们出洞放风,说话间,通讯员小刘气喘吁吁跑来通知说:“小侯,所长在后勤开会时正遇敌空袭,现在让你随甄医生快去抢救伤员。”我听后二话没说,跑去找甄医生。我们背起十字包和担架队一起翻山奔向火场,但刚要下山时,又听到了防空哨鸣枪声,便分散卧倒,看到第二批敌机又来偷袭,当高炮猛烈还击时,敌机扔了几个炸弹便慌忙逃窜向南飞去,我们趁机急速下山。这时正遇一位战士着急地跑来报告,山坡松树下,正给他们上文化课的女教员程艳菊受重伤,让快去抢救。我们立刻跑去,只见她躺在一个弹坑不远处,头部有伤,满脸是血,右臂、前胸血渍斑斑,下肢臀部炸伤,我们立即抢救,给她用急救包三角巾包扎。甄医生让我跟随抬程教员的担架员,火速护送重伤员回所里手术室准备手术急救。护送途中,我不时问她感觉如何?她已处于休克状态,无法回答,只听她急促的呼吸声,切脉时能触到脉搏快速地跳动。我和几个担架员轮流抬着伤员疾步赶路。甄医生抢救了其他几个伤员后,还惦念着小程的伤情,急速赶回所里手术室,一进门,一边洗手一边喊:“还等什么!小侯,快做术前准备,脱去伤员裤子、上衣、剪发。”我迟疑片刻,羞涩地说:“甄医生,她是女兵,你是女医生,你脱吧!”“我知道她是女兵,你这毛孩子,她18岁,比你大3岁呢,她是你姐,在战场救死扶伤,救命最重要!”甄医生斩钉截铁地说。听到甄医生的话后,我豁然大悟。默想,可不,我亲姐姐今年也18岁呀!战场抢救生命是第一位的。为此,我再没有迟疑,按甄医生的要求开始做术前准备,当即剪开女兵伤员的衣裤,脱去裤子和上衣。她,一个青春少女,一丝不挂地躺在手术台上,双乳已被鲜血浸染,乳头像两颗鲜红的桑葚。在臀部隐秘伤口处,因血渍已凝固,紧紧粘连着皮肉,我用生理盐水棉球浸润紧粘的衣物,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剪开,露出创面。传递手术器械的小曹护士依次给医生递麻药针、手术刀剪,甄医生细致敏捷地先做重伤的臀部手术,清创、止血、缝合。下肢臀部、胸部手术快做完时,甄医生准备做头部伤口手术,我不忍心地剪去她头部秀发,小程还在昏迷中,难以想象她是一位年轻的女兵,秀发在我剪刀下纷飞地脱落。

  手术快完时,甄医生让我领一套新军装,给伤员换上。我到唐管理员处请领时,他说没有女军装,只能领男军装,给小程换上男装后,甄医生对苏醒过来的小程说:“你现在扮上男装,像当代花木兰呀!”她听后露出甜蜜含羞的笑容。

  在安置住处时,因我们一直没有接收过女兵伤员,也没有单独的防空洞,甄医生说:“小侯,你去联络房东阿妈妮家,把程教员安排住在阿妈妮家。”我说:“好。”因阿妈妮住的防空洞还是我们帮助她建的,她家原来的房子被敌机炸坏了,我到阿妈妮家给她说此事后,阿妈妮爽快地说:“好啊!”

  当我们抬着伤员来到她家时,老人像迎亲人一样说:“巴里、巴里(快,快)进屋。”老人为伤员铺好被褥,放好枕头,同我一起平稳地将伤员安排妥当,并当起义务护理员。

  甄医生根据伤情下医嘱,每天必须给伤员换药,换新的敷料,并在创口敷上磺胺消炎的药粉。我第一次给女兵伤员换药,含羞胆怯地说:“姐,要脱衣裤换药。”落落大方的菊姐说:“别啰嗦,脱吧!”每当我给伤员换药时,阿妈妮还配合解开伤员的衣裤,细心的阿妈妮见到每次换药要脱衣裤,极不方便又增加伤员的痛苦,于是她找来女儿留下的朝鲜族女孩的裙子给小程换上,这样减少了脱衣的程序,当小程换上朝鲜族衣裙后,阿妈妮风趣地说:“你现在成朝鲜族小姑娘了。”小程听后说:“高马斯米达,(谢谢)。”阿妈妮说:“不用谢,你是我家的姑娘呀。”

  经二十多天的治疗,她的伤口已不流脓血,头部伤也大有好转,她的心情焕然一新,性格开朗爱唱歌的菊姐时常唱起:“中国的志愿军,朝鲜人民军,我们是一家人,我为和平离开祖国,你为祖国离开母亲,嗨嗨,我们为祖国,我们保和平……”这歌声,飞出了心窝窝,在旁的阿妈妮听到了,激动地说:“我的女儿被敌机炸死了,儿子离开我,正在前线作战。见到你们就像见到我的儿女一样高兴呀!”

  又经十多天恢复休养,程教员已经康复,甄医生同意她出院,多日的愿望终于实现,可重返前线,因她惦念着学文化的战友,兴奋不已,她对甄医说:“感谢你给我做的手术治疗,”甄医生说:“你的坚强精神,鼓舞了我们为伤病员服务。”

  菊姐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侯,好兄弟,谢谢你给我换药护理。”“这是应该做的”我腼腆地说。

  阿妈妮听说小程要出院,急忙爬到后山坡,采摘了一包山楂果,送给小程,小程感恩地说:“阿妈妮,高马斯米达。”

  甄医生还特意叮嘱我,护送程教员归队。我陪同菊姐返回,爬过山岭,望见了山谷里后勤部散筑的防空洞。菊姐依依不舍地说:“小侯:谢谢你,你回去吧,我已经快到部队了,我会弥足珍惜这段姐弟情。”说着她大步流星地下山,只见路边的野菊花正在卓然绽放,浓郁的芳香在山野里随风飘散。没想到,在朝鲜战争前线,居然有这么美的野菊花和这么醉人的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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