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苹果罐头互谦让  见到香烟上手抢

 

       那天我们一气儿打到了天黑,把这股火头彻底打没了,也就到了夜晚。一个个累的昏头涨脑,更要命的是很多人的内衣都是湿的,晚上凉风一吹,冷的牙齿打颤,大家捡来树枝在过火地上拢起火堆烤火,烤完这面儿烤那面,前边脸上烤的通红,后背上还结霜冷得要命,于是又翻面烤后背。绝大部分人可能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生活中真实的“火烤胸前暖,风吹背后寒”。大家谁也不吭声,我猜想大家肯定是连累带饿的情绪都没了,一天没吃东西,因为烧饼早吃没了,不饿才怪呢。排长为了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便让我给大家唱歌,我也没谦虚,张嘴就唱了个《长征组歌》里的《过雪山草地》那段。接着排长唱了一首《真是乐死人》。别说,排长唱歌不但好听,还很会演绎,把一首《真是乐死人》唱的既幽默又搞怪,把一个刚入伍新兵自豪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有的地方他还故意唱跑调,可谁也不笑,掌声稀稀拉拉的,挺尴尬。当干部的就怕这场面。这时候,我悄悄对排长说:“排长,我这里有几个苹果,还有两盒肉罐头,几块巧克力,你给大家一人分一点吧!”排长一脸惊讶的看着我:“你小子怎么会有这个,在哪偷的?”我知道排长不是真的认定我是偷的,再说了,崇山峻岭,林海茫茫,想偷都没个地儿呀!他只是惊讶而已!我对排长说,先让大家打打牙祭,一会我再和你说这些东西的来路。我把所有东西一起交到排长手里,排长捧在胸前顺手转给了他身边的人说,一人一口,然后往下传。

       几个苹果,一盒肉罐头,几块巧克力,往下传开了,夜晚天黑,虽然天上有初亏的月亮,地上有熊熊的火光,可还是看不清这几样东西究竟传到了哪里,不大一会儿,这三样东西又传回到排长手里,我一看,一点都没少,谁也没有动。排长有点生气:“啥意思,不给我面子是吧? 再传,不管你吃啥,每人必须吃一口!”又传了一遍,还是一点儿没动,没等排长开口,战友们先说了:“排长,我们不饿!”“是啊,不饿,不太饿!”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十点多了,十几个小时没吃东西,为什么没人吃上一口?是不好吃吗?肯定不是!是不好意思吃?肯定也不是!是不饿吗?更加不是!那是为什么?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大家都希望留给最需要的人。我拿着这几样东西眼泪不自主的流了下来。排长是不大动感情的,也掉泪了。突然想起电影《上甘岭》传苹果的镜头,那是电影,我们这是真的呀。后来,我还是和排长说了苹果罐头巧克力的来历。

       那是前几天直升机送给养,我出于对直升机好奇,趁兄弟部队忙着从飞机上往下卸物资,偷偷凑到近前想看看飞机里啥样子,一听驾驶员的口音是东北人,就套起了近乎。唠着唠着,原来他家还是长春的,我便说,我也是长春的,两人一说家庭住址,原来都在珠江路的浴池附近,只是隔路相望,不到30米。在这里,能见到老乡,还算是邻居,我们都感觉格外亲切。他大我十几岁,我们聊着往日有关家门口过往的那些人那些事。我要离开时,他从直升机驾驶室的背包里拿出这几样东西,然后一股脑的全都塞进我的挎包,我是真的不好意思接。还有一个大一点苹果他逼着我当着他的面吃掉,实在无法推却,我只好照做。那苹果,咬上一口是真甜啊!他应该是我这一生吃过的最甜的一个苹果。这些都是飞行员大哥哥在大兴安岭执行特殊任务时,送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所以我一直没舍得动。排长听完后沉默了一会,还是把大家没有吃的几样东西又塞回了我的挎包,说:“这是属于你个人的食品,正长身体的时候,还是自己留着吃吧。尤其是巧克力,必须自己留着吃!”我奇怪的看着排长,问道:“为什么呀?”排长带着严肃又关切的口吻说:“我知道你有低血糖的毛病,犯起病来严重了会死人的!所以必须自己留着救自己!你的心意大家领了!”我有点蒙了,我有低血糖的毛病排长怎么知道的?不用问,肯定是赵辉“出卖”的情报。我提着挎包,有点不知所措,想来想去,没办法,那就继续留着看什么时候给最需要的人吧,我心里在默默地想。这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挎包里还有2盒大前门香烟,也是飞行员大哥哥送给我的,我不吸烟,所以装在跨包里就给忘掉了。此时看到了,我便拿出一盒来,另一盒则准备留着给班长。好家伙,这帮早就断了顿的烟民眼睛是真尖呀,呼啦一下子起身就把我给围住了,一个个笑嘻嘻的伸出手:“好烟啊,来一支,来一支”的像乞讨一样喊叫着,弄得我哭笑不得。刚才让吃苹果巧克力谁都不吃,看到香烟跟饿狼见到兔子一样。可这么多人也不够分啊? 我实在不知道咋整了,只好把烟交给了排长:“排长,还是你处理吧。”排长一看,烟民太多,没办法,那就两个人合抽一支。好家伙,真没想到,这香烟的诱惑力竟然如此之大。完全是出于好奇,我也和身旁的一位战友讨要着抽了几口,没想到把我呛的,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这是我人生的第一口香烟,后来给班长的那盒烟我也抽了几支,班长还逗我:“天天打火天天吸烟(烈火浓烟),还没吸够是咋地,还学抽香烟,你小毛孩子够贪的呀!”从那以后,这香烟一抽就抽了四十多年,直到退休那年才下决心戒掉了。

       在江南,从3月开始就陆续百花吐艳,千山染翠,万壑流银,到5月许多地区开始挥汗如雨收割小麦了。咱东北平原的5月也绿装新裁,燕子垒窝,播种盼绿了。可是那时大兴安岭的6月初还料峭春寒,风硬温低,后半夜最冷时温度最低能到零下七八度。

       寒冷是个可悲的魔鬼,用它那无法抵御的法术,向战士们袭来,把人们体内的温度逐渐降低(因为同志们除了一件皮大衣再无御寒之物)。为了抵御寒冷,我们点起了篝火。没想到老病号谢世超连累带饿困得不行在火堆前烤着烤着竟睡着了。由于后背离火堆太近,衣服先是烤糊了,再慢慢的起火了。当同志们发现,给他扒下衣服时,他那在“伊甸园”极乐世界云游的灵魂才返回现实,扑楞一下站了起来,此时上衣后襟已经烧着了,等灭了火,衣服后背烧出一个大窟窿不说,只觉得背部火辣辣的,伸手一摸,原来连烧带烫起一片水泡,甚至冒血丝了……大家也只能帮忙涂抹一些烧伤膏,至于衣服,那时候哪有换的,只能将就着穿了。

       夜晚,尽管烟雾封闭着一切,可火光的穿透力是阻挡不住的。隔着茫茫的烟尘,团部一旦发现了就会命令立刻扑灭。否则严厉处罚。不是领导不体谅士兵,主要是因为那天晚上夜风有点大,领导由此想到可能还有人因为御寒要点火,便组织人员分片包干,分头巡查,一夜他们都没合眼。这也是一种奈何,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话再说回来,晚上都快11点了,我们连的炊事班才赶来,原来是天黑迷路了。在不远处转了好长时间,由于要穿过一个小陡坡,而林子里特别的黑,挑着饭锅的哪位炊事员虽然打着手电,心中的信念就是:快点,快点,再快点!战友们一定饿坏了,一定要让战友们好好吃一顿晚饭。

       黑夜的山林里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手电筒的微光射出不远就消解在黑暗之中。当挑饭的那个炊事员迈过一根暴露的树根时,脚下一个不小心,被这个暴露的树根绊了一跤,两个行军锅连锅带饭顺着山坡就滚落了下去。天黑加上锅里的饭洒落的已经无法收起,无奈,只能挑着剩下的一锅野菜奔着火光过来了。说着说着,炊事班长和哪位挑饭的炊事员已经泣不成声,甚至腿一弯就要给大家跪下。指导员手疾眼快,立即抢上前去拦住了他们,十分诚恳的对炊事班长和炊事员们,也是对着全连的战士们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军人的膝盖是跪天跪地跪国家的。再说了,饭洒了是很遗憾,但这只是意外,不是错误,无须过度自责!首先我理解,我想连长会理解,大家都会理解,毕竟天黑路难走。指导员接着又说道:“炊事班因为做饭要动火,还要有水源,所以每到一地垒灶支锅都要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所以难免会离我们稍远一些。而且,他们走的都是他们自己踩出的路,这也是他们赶路迷路摔跤的一个重要原因,大家能理解吗?”马上就听到大家震耳欲聋的声音:“能!”“好,我代表炊事班谢谢大家!”指导员接着调侃地说:“我现在要‘打土豪分田地’了,谁的挎包里还有吃的都捐献出来”。只听一阵淅淅索索的翻东西的声音响起,大饼、饼干、罐头、咸菜,对了,还有我的苹果、罐头和巧克力,全都集中在地上空着的行军锅里。这时,连长洪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指导员说的非常好,我们能够坚持打火,炊事班的后勤保障工作功不可没。”接着连长喊了一声:“炊事班长!”站在连长身旁的炊事班长立马双脚并拢,高声回答:“到!”连长对炊事班长说:“今天我们就‘打土豪’了,把这些东西给四个排分吧分吧,大家都垫吧垫吧。”

       此时,连长知道战士们已经20多个小时粒米未进,本来是想让大家抓紧时间吃饭,然后再搭建临时窝棚轮班睡觉,但是,大家实在太疲劳了,一个个哪里还“服从命令听指挥”,东倒西歪的很快就都“各自为战”,天当被地为床的鼾声如雷了。夜间,气温由白天的20℃下降到-6℃-7℃度。一个个紧紧裹着皮大衣在阵地上坚持。但是,无论谁,即使再困,最多睡上一个小时就得醒过来,活动活动,凡是醒过来的,连长一个个的逼着他们垫吧点东西,让身子稍稍暖和一点,一个个的又倒头再睡。天寒地冻,气温零下,你说能不冷吗? 可战友们一个个倒在地上,人和大地融为一体,睡得那叫一个甜哪,疲惫的鼾声混杂着寒风呼啸声,口水都从嘴角流下来了,还呐呐的嚅动着干裂渗血的嘴唇,吸吮着……写到这里,我突然想起了那天晚上,睡在我身边的赵辉。

       那睡相,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至今难忘。请允许我用文字来描述一下:

       直面仰卧不久变成S型卷曲侧卧。脸被右臂半掩。头部被茅草遮掩,在微弱月光的照射下,还是能看到发丝焦曲,是被火燎过的痕迹。双手糙如树皮,五指弯曲如勾。白衬衣已经被炭黑染的无法辨认。龟裂的嘴唇微张着,上唇和下巴的胡须好长好长,微风吹来,可以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因多日不刷牙不洗澡而形成的浓重的酸臭气味。两只小虫爬在他的脸上,他竟岿然不动。抬起的右手掌散布着好几颗比黄豆还要大的燎泡。再看脚上,被烧糊的大头鞋有多处开绽,其中还有一处破洞。腿上的裤子也被火烧的没了裤脚。而且我早就发现他已经把裤子的裆部扯开,就像小孩的开裆裤,一走路就会露出臀部的肉肉......

       就这样,战友们在这块阵地上继续坚守了好几天,一直到清除了过火带上的“明暗之火”。再一次完成了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

       大兴安岭这片古老原始的森林王国,依靠自身的调节力量,度过了遥远的岁月,成为珍贵的金山银山。它骄傲自己的健康长寿,自豪自己坚强的性格,面对侵略者疯狂掠夺,它顽强抵抗,面对自然界的肆虐摧残,它安然无恙,依然头顶蓝天,脚踏大地,挺立在天地间。它把自己身上的血和肉不断奉献给国家,筑起中华民族新的长城。   

       然而今天,它再次惊呼,火魔又来了,而且火势在不断地加大,加大!浓烟翻卷,越过高山沟壑,将魔舌不断伸出,在风的助纣为虐下,吃力的哮喘着,推来大团大团的烟雾,向四外扩散。染浓了那层浅灰色的纱,稍远一点的山失去了往日俏丽神迷的影韵,有些模糊和朦胧了,蓝宝石一样瑰丽的天空像打翻了的染缸,浑浊而污秽。烟,漫天的烟,灰色黑色搅到一起的烟,在单位体积内不断的加深加浓,向暴雨倾盆前的积云,阴沉欲坠,封闭天地,充斥一切空间。远处山头又有火头朝我们这边扑来。在这里,大火就是敌人,灭火就是天职。没说的,还是老程序,接受命令,即刻出发。民间有句老话,望山跑死马,意思是说,眼看着山就在前面,可是你骑着马向山跑去,即使把马累死了,山还在那里,离你似乎还是那么远。连长决心很大,我们带足了大饼,咸菜,灌足了水(实际上也就是一行军水壶),战友们把裤脚都用绳子扎紧,没有绳子的就用桦树皮,统一都穿上了大头鞋,虽然白天很热,但是抵抗明火暗火的烧烫还是很管用的,走前连长通过步话机对团长说,不把火头堵回去,我们谁都不会回来。

       出发时,连长仍然让我们二班当先锋。别看我们班新战士多,但我们班能打能冲,有股子狠劲。我们进山20多天了,也打了几次火了,讲经验讲办法也有一些了。我们是跑步前进的,三个小时,跑跑走走,穿越沼泽,徒手爬陡坡,这已经成为战友们的必修课。我们也不知道跑了多少路,反正看见火了,火头很大,在树梢上一蹦两三丈高,像火龙似的,离一二十米远就烤得受不了。我们等待着连长的命令,连长一看,打防火道是根本不可能了,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飞蛾扑火也要上!便一咬牙说:“上!打!真他妈烧死两个,我去蹲笆篱子(监狱)。”他把全连编成三个梯队,每人都拿着根粗树枝(想拿别的也没有啊)。当时那火烧得通红一片,就像钢炉烧化的铁水,上面白光,底下红光,大树烧的直叫唤。那天风也不定,忽往南刮,忽往北刮,风头一冒出来,烟也跟着滚出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风往里刮时,火头缩进去,烟也跟着进去。连长在近前蹲着,烟火往里去时,他就一摆手,带着一梯队立刻冲了上去。那个场面很动人的,比打仗不差。几十人举着大树枝,跟在火头后面劈叉啪叉一顿抡打,战士们边打边喊:拼了!玩命了!连长后来说,他那会担心的不是怕冲不上去,而是怕冲上去下不来。打几分钟,见有的衣服、帽子着火了,赶紧命令撤下来。二梯队接着就是三梯队又呜嗷呜嗷地冲上去了.....就这么,我们轮换着追着火头一气儿打了能有两个小时,到后来,人一撤下来,就趴倒在地上喘气,有的带火出来的,要打几个滚儿才能把身上的火扑腾灭。

       那工夫大家都着急呀!这么大的火,我们就举着树条子打,这是最原始的武器,别的什么也没有啊!有时树条子不管用,有人再次把军装脱下来干,那可叫玩命啊!可这个时刻谁愿意做孬种? 这是一种责任感,是一种精神力量,是把“这一百多斤交出去”的心理反映。

       就是这种责任感,就是这种精神力量,就是把“这一百多斤交出去”的心理,第一仗我们打胜了。火魔随着风头朝另一个方向下去,躲开了我们。大家简单歇息一会,嚼了两口干巴饼,喝口水,又追。那天不知怎么了,大家都红眼了,缠着火死咬不放,那个劲头好像你要不把我烧死,我就把你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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