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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叫张霖,有一个湿哒哒的网名“久下的雨”。

  “为啥起这个名?听上去凄凄惨惨戚戚。”

  “她得癌症了,估计活不了多久。”

  “天!……”

  “月楼,她需要阳光,我们一起去看看她吧。”

  这是当年我和一个网名叫“平凡”的外地男网友的对话。

  就是那次对话,让我知道了“久下的雨”的不幸遭遇。我决定接受“平凡”的提议,一同探望这位素昧平生的网络病友,只为那句话——“她需要阳光”。

  我不是阳光,但我希望给她温暖。


  出发前,我特意带上一本《女检察官手记》(作家出版社出版),那是我在网络上连载的法治纪实文学的“纸质版”,淡淡的墨香似乎彰显着一种力量。

  那天的阳光特别好,春风拂面。

  就要到张霖家了,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紧张,心率开始加速,似乎能听到怦怦的心跳声。现今揣测,恐怕是担心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吧。

  倏地,在我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瘦弱的女子,四十岁左右的年龄,朴实的装束,一头枯草般的短发,脚上踩着一双软塑料拖鞋。她与平凡见过面,老远就冲着我们笑了起来,她的笑容里有一种通透的明亮。

  直觉告诉我,她就是那个“久下的雨”--张霖。

  可她是病人啊,不知道她何时出的家门,站在外面等了我们多久?我连忙向她跑过去,大声唤着她的名字。她轻轻答应着,眼睛里有液体的闪光。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感受着她的体温,我一下轻松了许多。那一刻,我不敢相信她是被医院判定为“活不了多久”的病人。

  张霖事先已知道我是榕树下雀之巢文学社团的社长,但不知道我在现实中还有官衔。当“平凡”多少显得有点“隆重”的介绍之后,她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突然握住我的手,连声说,哦,不简单,不简单!

  一时间,反倒让我手足无措。

  

  张霖拉着我的手走进她的家。她家住在一楼,屋里显得潮湿阴暗,陈旧的家具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她的爱人也在家,无法掩饰的忧郁写满他的脸。他跟我们简单打了个招呼就进里屋去了。

  张霖忙忙叨叨地招呼我们坐下,略显慌乱地给我们沏上茶,多少有些夸张地大声说话大声笑——几乎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我感觉,她是在极力掩饰内心深处不堪一击的脆弱。我开始紧张地打腹稿,想着该如何劝导她走出绝望,把久违的阳光迎进自己的心房。

  可是,渐渐的,我发现,脆弱的人是我而不是她。

  她带着十二分的真诚对我们说,她好喜欢榕树下文学网站。对她帮助最大的,是在榕树下连载的陆幼青的《死亡日记》(《死亡日记》是陆幼青在生命最后阶段对人生进行的平静而真实的思考。陆幼青以其37岁的人生,思考爱情、亲情、生活,抒写直面死亡的感受,希望他的经历能对“苦苦地跟癌症作战的人”有所帮助。——笔者注)。同是癌症患者,他们的心是相通的。

  张霖告诉我们,她先是在网上看《死亡日记》,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死亡日记》出版了,她又买了书。她笑着说,那书都被她看“薄”了,很多地方她都能背诵下来……她微笑着告诉我:“我终于可以笑对死神了。”

  说这话时,她显然没有使用铿锵有力的“惊叹号”,淡淡的平静,仿佛是一个冷静的句号。这是一种洞察生死之后的云淡风轻。我被她的乐观和豁达“镇住了”,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原本打好腹稿的所有劝慰,瞬间遁形。

  换位思考,我不敢保证我能比她做的好。

  是的,她曾经是“久下的雨”,是陆幼青的《死亡日记》把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救了出来,为她的心灵注入了充沛的阳光。一个敢于笑对死神的人,其实已经把自己修炼成大彻大悟的真神,我这样认为。

  

  还记得,那段时期大部分人对网络文学不看好,“网络文学就是垃圾文学”的说法甚嚣尘上,但自从陆幼青的长篇连载《死亡日记》陆续在榕树下网站发表,让很多藐视网络文学的人有了转变。可以说,陆幼青的《死亡日记》让人们见证了网络文学的正能量和影响力。

  那一刻,我很为榕树下自豪。

  忽然想到,张霖同意我们来看她,却不容我们多说,略显夸张地大声说大声笑,很可能也不是她的性格。她或许只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不要为她担心!

  后来想到,要让一个病人来舒缓我们的紧张,可见我们当时给她的感觉有多糟糕。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她不需要同情和怜悯,她有足够的坚强可以让自己直面命运的打击,笑到最后。

  显然,她成功了。

  我和“平凡”相视一笑,如释重负。起身跟她道别时,我打开《女检察官手记》,在扉页上写了一句话:“扼住命运的咽喉!”然后递给张霖,说,送给你,我们共勉。“哦,扼住命运的咽喉!贝多芬的名言!我喜欢!”张霖合上书,连连点头说谢谢,阳光在她的眼眸里闪闪发光,我们再次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以为她可以好起来的。

  半年后,我收到一封邮件,主题是“我是张霖的妹妹”。一种不祥之兆顷刻间攫住了我的心。紧张地点开邮件,视线变得模糊……

  “不久前,姐姐走了,可她走得很平静。感谢你们在她生前给予她的关爱。她发表在榕树下的网文《携一缕阳光步入天堂》,是她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念想,里面特别提到了您。您有空看看吧……”

  信很短,可我却看了很久。

  多希望这一切都是幻觉。可是,窗外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我的写字台上,电脑的荧光屏闪着冷冷的光,我不得不相信,我与张霖已经阴阳两隔。上一次的会面,竟然是我与她的最后诀别。

  泪水簌簌滚落到脸颊,被我狠狠抹去,我在心底一遍遍呼唤着“张霖”的名字,双手颤抖,机械地敲打着键盘,我要给她写信,我要给她写信。可我忘了,这是一封发不出去的信——

  

  亲爱的张霖妹:

  原谅姐姐来晚了……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你穿着一双软塑料拖鞋站在院子里等我,也不知道你在那里站了多久,我知道你有病,连忙向你跑过去,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感受到你的体温,我轻松了许多。你的笑容那么灿烂,我不敢相信你是一个患了绝症的人。

  ……

  可是,亲爱的张霖妹妹,都说人对死亡是有预感的,在你就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医院离我那么近,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担心给我们添麻烦,还是找不到我的联系方式?可你妹妹怎么就能找到我!所以,是你成心不想告诉我,不想让我们伤心,对不对?可我们是朋友是姐妹是一家人呀!

      张霖,收到你妹妹的来信,得知你已经离开了我们,我哭了……没能送你最后一程,甚至都没能留下你我的合影,你就永远地走了,再不回来了。一种无法解脱的悲伤撕咬着我的心。

   张霖,你怎么可以不跟我见最后一面就急匆匆走了呢?你不知道你这样做我会很难过很难过吗?张霖,这是你的错!

  ……

  亲爱的张霖妹妹,你在天堂还好吗?你不会孤单吧?多希望人走了灵魂还在,你的灵魂还可以找到榕树下,找到雀之巢,也能找到我写给你的这封信。

  张霖,你说过,你要携一缕阳光步入天堂,我相信你做到了!因为,我们大家都深深地爱着你,这爱,就是天下最灿烂的阳光啊!

  安息吧,我的好妹妹!

  我们爱你,永远!永远!

  独上月楼

  2006年6月2日中午多云转阴泣草于北京

  

  写完这封信,已过了午饭时间,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饥饿感。这封信当即上传到榕树下雀之巢。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祈祷天使会把这封信送到张霖手中。

  深夜,我无法入睡,从网上找到“久下的雨”的遗作《携一缕阳光步入天堂》,仿佛她又坐在我面前,跟我说着她的心里话——

  两年前,女儿刚刚升入高二,一向视工作如命的我突然被诊断得了那种理论上只有半年存活期的癌症。

  还没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打击中清醒,老公又由于过大的恐惧,精神陷于崩溃,失去了工作生活能力还有起码的理智,他大概是把生病的我错当成了我生的病,将一切的恐惧、抱怨、愤恨、仇视交织在一起,用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方式咆哮着压向我弱小的身驱,我像是一只在暴雨里折断了双腿的小鸡又被从稍稍可以躲避风寒的屋檐下驱赶出来,在黑暗中挣扎……这其实是在我失去了健康、失去了工作后最至(致)命的打击。

  我想做艾青笔下活着的母亲大堰河,尽最大的努力支持女儿参加高考,我不想让死后的大堰河的家庭悲剧出现,设法给老公医治,盼望着以后女儿还能在父亲的关爱下生活。在一切努力告败后,我开始意识到,我没有条件多想,只能在这关键时刻为帮女儿迈出人生重大的一步撑起家庭这一片蓝天。

  现实粉碎了我尚存的丝毫的幻想,苦难剥去了我最后一点娇弱,磨砺出铁一样的心脏。我经过三次手术后在最大限度的减少住院次数的不断检查治疗中坚持着,在做好最后安排的同时,为家里做着每一顿饭,花着每一分钱,参加每一次的家长会,还在单位争取到半天工作的机会。

  孩子比我想象的要坚强得多,成熟得多,在家庭生活完全改变的情况下,学习成绩没有下降反而直线上升,最后取得这样的好成绩。哈哈!天没有降大任于我,上帝却赐给了我最大的安慰,让我的这一段生命显得更加有意义。回想起来,真要感谢女儿,那时只想着和女儿一起拼挣,已经顾不上死了,没想到我还能活到今天看到女儿上大学。

  今年夏季,我的女儿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各种美术专业考试,又取得了文化课考试的高分,最终被中央美术学院建筑系录取,这是要求绘画专业及文化课成绩都比较高的专业,学制五年。她终于如愿以偿,实现了她的梦想,也终于了却了我生病后最大的心愿,这真要再一次感谢朋友们曾经给予我及我女儿的关心。

  随着女儿的考试结束,我终于被医生宣布病情发展到晚期,失去了治疗意义。哈哈!恐惧,无奈,绝望,不甘心等死,四个月之内住了三次医院,又做了三次手术,现代医学治疗癌症的手段我不知道还有几种没有尝试过,疼痛、脱发、尿血、全身浮肿,所有治疗带来副作用在我身上也全面发挥作用,我总笑说当年中美合作所渣滓洞中的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也不过如此吧,反正我身上是千疮百孔,伤痕累累了,不过,经过一番折腾后,我又一次感觉身体渐渐好起来,哈哈,没打倒,又站起来了!又上班了!

  癌症使我的生活发生了彻底的改变,病痛和来自家庭的巨大精神压力每时每刻都使我在生死边缘上徘徊,没有了正常工作也就失去了经济收入,没有了家人的关爱也就失去了情感上的依赖,没有了亲属的对我的医治方案过程负责任也就失去了精神安慰,一切都要自己去面对。

  但是,这一切使我学会了许多正常人没有机会学到的东西:我学会了对癌症不再只是恐惧而是与它和平共处;学会了遍访北京各大医院独自面对医生无情的宣判;学会了自己签字决定治疗方案然后爬上手术台接受治疗;学会了自己打针、煎药以节省医药费开支;学会了肩扛手提大包小裹中草药在售票员的呵斥声中挤上拥挤的公交车;学会了在没有被照顾的条件下反过来照顾别人,支撑整个家庭;学会了修理电灯开关煤气灶具疏通厕所下水道;学会了在女儿面前做一个永远健康乐观的妈妈……哈哈,千万不要说我坚强,这是命运的安排,实在是出于无奈啊!

  我曾经不止一次想到过死,当听到一个个曾经一起说笑的病友痛苦的离去时;当治愈无望久病床前不再好意思麻烦亲人时;当不得已像逛菜市场一样频繁进出医院去接受那些痛苦的检查治疗时;当要拿出相当于孩子的一年学费来支付一次高额的手术费时;当不再有资格和健康人谈论相同的话题而感觉自己活着变成了花钱的机器时;当那曾经是亲至爱的人无视你的茶汤衣食照顾反而不断的伤害你时;当你感到连痛哭都没有权力没有资格没有场合没有力气时;当你付出半生心血建造起的曾经给你温暖给你关怀给你安全给你幸福的家在你生命将要终止时反而不能容身时……只想马上结束自己。

  朋友警告:“不能!自杀的人不能上天堂只能下地狱”。我说:“不怕!我现在已经在地狱里了……”哈哈,据说上帝只能承载苦难而不能解释苦难,为什么会这样?苦啊!太苦了!

  上帝在给我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为我打开了一扇窗。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在我被世俗认为最没有利用价值而很有可能成为别人甩不掉的包袱时,是朋友,是许多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帮我渡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

  网络上的朋友抛开一切世俗的观念,以最大的热情用各种方式给予我精神鼓励,“平凡”兄弟两次专程从安徽赶来看望我,告诉我:“为所有爱你的朋友活下去”。月楼大姐把温暖的阳光和她写的书一齐带到我家,写给我:“扼住命运的咽喉”;远在广州的肖小姐E-mail和电话为我加油;相处并不太久青年天天发帖子给我打气;未曾相识的网上弟兄专程赶来请我和女儿吃饭。生病后,我多了二位干妈,五位大哥,六位弟兄还有几位十几位几十位姐妹。还有时常给我送汤面的热情的邻居老师;还有几乎天天电话鼓励我的康复多年的老病友;还有为我求助专家大夫安排住院治疗的女儿的老师女儿的同学家长;还有来自不同国度的越洋长途里多年不见的同事;还有教会中素不相识的众姐妹,她们除去经常到医院和家中看望我并齐声为我祷告,还悄悄留下了自己当月全部退休金……透过姐妹们的无声的泪水我看到了亲人的至爱,手捧兄弟们执意留下的钱款我读懂了朋友的真诚。

  大家对我如此深厚的爱,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面对这些朋友们,任何表示感谢的话语都显得苍白。生病是不幸的,可我是幸福的,上帝把人间的太多的苦难浓缩后在短时间内加给我,同时又让人与人之间最真挚爱在这里得以彰显、升华!我虽得绝症,但此生足矣!

  ……

  几年前我在榕树下认识了陆幼青,我喜欢他的文字,敬重他的人格,更为他生命的最后的留言而感动。我的生存期大概也只能以月计算了,我想尽量多的做点什么,可惜我的条件太有限,能力更不及。我不想死,但不怕死,怕的是最后那一段路程会拖累别人,希望上帝能关爱我,到时候尽快把我接走。朋友已帮我找到了捐献眼角膜的机构,等办好了手续,一切都交给上帝了。

  对于朋友们的关心以及各种各样的帮助,除去言语难以表达的感谢以外,更多的是一种愧疚和不安,朋友们的深情厚意此生难以回报!但朋友们的关爱,我几生几世都不会忘怀。这种关爱是一缕阳光,她不仅温暖着人世中的我,她(还)将穿越通往天堂的深深隧道伴我在天堂。氤氲在这样的关爱中,天堂将不在(再)孤寂寒冷,沐浴在这缕缕阳光里,我会时刻虔诚地向苍天祈祷——好人幸福无恙!!!

  

  张霖以三个擎天柱一样的“!!!”结束了她的这篇文字,我能感受到她落笔时的那份坚定、乐观和平静。

  作为一篇文章而言,最忌讳的可能是过多引用别人的文字,而我几乎引用了三分之二,其实是不妥的。可是,因为她不在了,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她的故事。由我来讲,显然不如听她自己剖白更为直接,更为可信。

  我心里最清楚,这篇文字,与其说是我在写张霖,不如说是我用张霖的文字温暖我,抚慰我,让我放下。

  我与张霖之间只有短暂的一面之晤,实话实话,对她的了解还只停留在表面。直到读了她的遗作,知道了她在告别这个世界之前都经历了什么,她在离开这个世界时都想到了什么,才会让我们这些活着的人懂得,什么是最该珍惜的,什么样的人生才了无遗憾。

  那天我和“平凡”去看她,本想送阳光给她,结果发现,因了那本被看“薄”的《死亡日记》,因了那么多文友的关爱与支持——我们只是其中很小的一分子,她的心里铺满阳光。

  我在想,人在告别尘世的时候,或许最害怕的并不是另一个世界的黑暗和虚无,而是当她离去之前,是否不再孤寂,不再寒冷,不再黑暗……然后才会像张霖妹妹说的那样,“走得时候很平静”。

  而我的那本小书和那句留言,只不过是她满心阳光里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但她却满怀感恩:“月楼大姐把温暖的阳光和她写的书一齐带到我家,写给我:扼住命运的咽喉……”潮湿的目光一次次落在这些字上,就像看到了张霖的笑靥,洁净而透亮。

  于是醒悟,张霖没有在弥留之际通知我,其实是想告诉我,她会携着阳光步入天堂,没有孤寂,没有寒冷,更没有黑暗,无须送行,也无须难过。她最后留给我们的,是比阳光还要温暖的虔诚祈祷。

  天堂会为这样的好人敞开大门,我相信,她是笑着离开人间的。

  张霖啊,姐姐相信你并没有走远。璀璨银河里,也一定有颗属于你的星,璀璨夺目!

  

  (注:此文首发于2006年6月个人博客,2011年重发榕树下,榕树下加精推荐,阅读量5475次,网友评论30人次;2015年清明前重新修订后发表江山文学网,加精推荐,阅读量3365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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