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快五十年了,现在想起来还是情意满满,那会儿没觉苦和累,也不惧风霜雨雪,更没觉得寂寞和艰苦,所以现在说这事感觉也不需要多少修辞,用不着那么讲究,凭着记忆照实捋下来就行。

  那时我在内蒙古边防的一个小哨所当兵,小哨所的地名叫敖瑞呼都格,也叫1151高地,代号303,从西向东看哨所在一个高坎上,由东向西看则是居高临下,其实哨所附近地势相对平坦,蒙古语说敖瑞是一个坡、梁或坎挺准确的,呼都格是水井的意思。

  小哨所离连队十六公里,连队住在庙里。我们一个班八九个人,负责五个界标大约三十多公里边境线的管理,那时边境地区虽人烟稀少但我们的执勤却相当认真。哨所有个高达26米的铁质瞭望架,上面有具25/40倍的望远镜,平时执勤要上架子,晚上通常都在瞭望架的底层平台上,离地面大约六七米高。哨所有十六匹马,其中有一匹辕马和一辆马车,一般一星期哨所要用马车拉一次水,水井也就是呼都格离哨所一公里多点。

  哨所虽小管理却很正规,当年还曾受过总部的表扬。那时每隔一天要派出一次乘马执勤,出去的时间、人数不规律。每星期六铡一次马草,要干三四个小时,那活有讲究,一个铡一个送,铡的人要有力气,推送草的人要有技巧,两人配合很重要,一般人真干不好。哨所一天三顿饭,大家轮流做,天赋太差的除外。哨所的马群大家轮着管,白天在哨所周边散放,哨兵负责观察马群的动向,负责放马的要定时把马群赶到水井边饮水,晚上加草还要加一点料。别看人少每天的训练学习都按计划进行,枪和子弹还有手榴弹都在宿舍里放着,有事拿起来就冲出去了。大家最喜欢的是连队来人,送来书报烟还有信,当然接电话也是一件喜事,不过那时条件不行,地方的电话基本打不进来,打进来的也要大声喊,还说不了几句。哨所没电,晚上不是煤油灯就是点蜡烛,那时蜡烛精贵所以点煤油灯多,点煤油灯第二天鼻子里都是黑的。几张报纸来回翻着看,学习时反复念着听,一个总部统一下发的日本16波段收音机最受欢迎。哨所还有副自制的篮球筐,虽凑不齐人但扔几下也是一乐。

  (我的枣红马)

  夏天绿菜接不上时就从草原上采回点沙葱,用盐泡泡味道还行。再就是自己做豆腐,用发的豆腐粉按说明可以做成豆腐,虽然那个豆腐和想象中的不一样。那时黄羊很多,可黄羊肉发干老吃也不行。哨所喂了两口猪,逢好日子才杀一口。不过杀猪的事到现在都忘不了,草原上的小哨所杀猪不同于杀羊,临到杀猪了才发现谁会这事?没想到班里有个河北兵叫张峰,家里是专业杀猪户,他见过很多却自己没干过,这时自告奋勇,于是一帮人都听他指挥,过程就不说了,有板有眼很顺利地把这事做成了,当时某部侦察连在哨所驻训算是沾了一回光。

  哨所的猪除了喂一些马料和剩饭,经常是打个黄羊扔进猪圈,过一段吃完了再打一只。逢年过节小哨所也想方设法洗一回澡,那要拉好几回水,小锅炉质量不行几乎烧一天才能把水烧热,小澡池子难得一年用一回。一次内蒙古自治区的乌兰牧骑来哨所慰问要在哨所吃顿饭,团里的巴文清副政委一再诱导我们说,你看人家玛丽(舞蹈演员)多好哇,大老远地来,不容易啊。你们做菜时要有肉味不见肉等等,这分明是诱导我们用猪肉罐头做菜,无奈只好咬牙忍痛割爱。那天烙饼熬粥,猪肉罐头烩菜就着沙葱,他们吃得挺高兴,我们在边上傻傻地笑,其实挺心疼的。要知道那时我们一个叫张玉文的河北兵感冒发高烧,才舍得拿一个酸甜的水果罐头给他。在连队就不一样了,几个小兵打赌看谁能把一个一公斤的猪肉罐头连肉带油都吃下去,还真有赢的。也是那次乌兰察布军分区的宣传科长解培积在大架子上往下拍了一张慰问时玛丽跳舞战士们观看的黑白照片,可惜时间长了不知放哪了。

  出去执勤时要先做一些准备,通常要带上压缩饼干和香干罐头,水壶灌满水。761压缩饼干一包两块,偶尔吃吃还行,但大家都不在意,实在不行带上个馒头咸菜也行。冬天是烧煤取暖,送来的块煤少,有时就和泥做点煤饼子抵挡一阵。总之生活中的这一套都是老兵带新兵,过得也蛮好。来了人,我那时的报告词是:报告首长:303哨所集合完毕,实到八人(铁架子上有哨兵),哨所有军马十六匹,六条狗、两口猪。

  实际上最有意思的是乘马执勤,有时早出晚归,有时晚出早归,出去一次可达二三十公里,时间在六七个小时。到达预定位置后便将马匹用马绊绊起来,马可以在小范围里自由吃草,人隐蔽起来。有时出去时几条狗前呼后拥的很是自在,一次在一片高草滩里遇上了一群野兔,几条狗东追西跑忙了好一阵子,一只也没抓着,原因是高草丛里兔子太多,狗受影响瞎乱追,结果一无所获。那地方还经常能见到盘羊,那是一种头角都很大的羊,在山上是如履平地,狼都追不上。机关的同志来哨所蹲点就想看盘羊,巡逻时念叨一路,心有不甘。没承想一抬头三只盘羊就在身边的山沟顶上俯视着我们,距离也就二三十米。还有一次我们骑马在前,狗群在后,走着走着狗群不走了,围着一条雨裂沟狂吠,我们过去一看,里面有条猞猁。那时出去执勤有两怕,一是草爬子,那玩意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跑到身上,很麻烦的。二是草原飞蝇,夏天那东西从你眼前一过,便会准确地把卵射到人的眼睛里,我们班的战士四川兵黄天明就遇上过这事,回来后赶紧用水冲洗,才算了事。冲晚了出来的都是些蠕动的小白蛆虫,怪吓人的。

  乘马执勤回来时也很有讲究,因为往回走马是越走越快,一不小心就放开了搂。通常瞭望架上的哨兵看见了就要告诉班长,因为按规定是不能赛马的,但有时按捺不住彼此只好装聋作哑。不光自己比,也和对方比,蒙古兵骑马普遍不错,时不时会有一匹好马出来在边境线那边耀武扬威的,有点隔空叫阵的意思。过几天我们在这边也会有所表示,挑上几匹好马在边境上搂一会蹦子,秀上两把算是回应。我当排长时两匹马,一匹红的,一匹白的,红的犹如走马,能长时间地快走,白马短距离速度很快。北京军区边防服务队来了让他们给我照两张,他们满口答应,试了一下推辞了,因为速度快也因为那时都是胶卷的,数量有限不敢多照。不过哨所的兵都很爱自己的马,回来之后带着鞍屉要遛好长时间,等马背上的汗下去了才摘掉鞍屉。

  乘马执勤回来经常要路过几个蒙古包,有家叫达瓦的牧民和战士们关系很好,路过时大家经常进去喝点奶茶。要知道又累又饿又冷时喝上会香喷喷的奶茶,吃点奶食品那真是一种享受。一般情况下都是你进包后他马上点火烧羊粪煮奶茶,冬天会砸一块冻的奶坨子然后放上砖茶。熬茶时一边熬着一边用勺子扬着,差不多了加上奶很快就好。没一会蒙古包里便奶香四溢,温暖如春。

  (1976 锡盟东苏旗查干敖包草原 我和袁山 袁捷副司令员拍摄)

  通常执勤回来后便是一顿神聊,比如在374界标附近看见白狐狸了,在哈达山见到盘羊了,在某地方见到大老鹰了,某人踩到耗子洞落马了,捡到国外的空飘气象气球了,不管侃什么那都是小哨所的开心时刻。

  在铁质瞭望架上执勤也很有意思,有几件事印象很深。

  一件是一天清晨五点多我看见一个蒙古兵在371界标附近徘徊,附近有一群骆驼,那是蒙古哨所的军驼已经越境了,他绕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跑了过来把驼群赶回去了。我在瞭望哨上用大倍望远镜观察着,虽距离小哨所大约九公里但判断出这人已经越境了,于是报告了上去。团里派郭文波参谋来现地核实,我领着去的,结果判定对方越境纵深二百多米。在现场郭文波说你们真不简单,九公里啊能判断得这样准确。还有一次是下午五点左右,在大架子上用望远镜观察到对方火车站附近有十多辆装甲车活动,一直到晚上八点还能看到装甲车活动的灯光,我们轮流监控,不断上报,虽然直线距离有二十多公里但由于哨所地势高,草原上能见度好,所以观察得非常清楚,为此受到了上级的表扬。

  第二件是在架子上看“三狼赶羊”,“五狼追马”,因前面说过加之篇幅的原因,此处略过。

  第三件事是上下瞭望架,二十六米高的铁架子,每天上下数次。后来还搞过一次比赛,噌噌噌地上下也就不到十秒,到底是年轻人,能把苦差事变成小乐趣。还有一次晚上在架子上执勤,那天天气挺好,月光明亮,突然飘来了一片乌云,月光从移动翻滚的乌云中散射而出,那感觉真有点天庭鬼蜮的意思,太像了。月光下看着四周不断移动变化的云层,有时真的挺想家,想好多的事。每逢月圆天气好时我们会在大架子上用大倍望远镜看月亮,那会儿的月亮在四十倍的望远镜里是又大又白又亮,非常好看。虽然我们也知道嫦娥吴刚的事,但那时通常不想那事,只是希望把月球上的地形变化看得更清楚一点。

  哨所虽小但挺正规,外出执勤上马就走,哪怕是刮风下雪,没觉得寂寞,更没什么牢骚,七八个人,有河北的、四川的、江苏的、北京的,还有两个蒙古族战士巴盟的乌满达和锡盟的那木斯来,彼此之间都挺好。一次突然变天下雨,我们几个冲出去用雨布盖住了马车的挽具,在哨所蹲点的王参谋赞叹说,一件小事就能看出你们的责任心,像个过日子的。其实不奇怪,我们是军人、边防军人,是有组织纪律的,当然在那当班长、排长责任重大。

  冬天内蒙古军区的袁捷副司令员到连队,顺便要打打黄羊,这在那时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指导员王玉坤让我领着去。我熟悉哨所地形知道哪黄羊多,便带车直奔那地方。果不其然那地方一小群一小群的黑尾巴黄羊挺多的,我们几个便开打。随车的袁山打了一会效果不好,我便开始示范,先指挥司机让吉普车和黄羊保持二十多米距离,然后把吉普车的右侧对准羊群,这时射手从车窗里探出身去持枪射击,情况就不一样了。这时正好碰上一只很大的雄性黄羊,跑几步就是一个奔腾跳跃,姿势很是优美,袁山一枪命中。下车后却找不到枪眼,最后才发现这枪击中了黄羊的左眼,袁副司令员下车拍下了这张照片。需要说明的是那时和现在不同,经常一车一车地打,现在黄羊已是保护动物了。那次我们打了五六只,打到之后都是我下去掏出刀来,掏掉内脏,然后把黄羊挂在车的保险杠上,挂满了挂不下了也就回来了。

(中间是当时的指导员王玉坤,左边是连队的医助王双林,右边是我。)

  那时黄羊也确实多,一次刮沙尘暴,狂风居然把一群黄羊刮到我们哨所的小院里,说小院其实就是一块开放式的平地,两边有一些我们垒的土墙,我们在宿舍里就能看到院子里躲风的黄羊。

  哨所虽小但遇到的事也不少,一次一个牧民老太太从十几里地外骑马过来,说是她的一只羊走到这个方向上来了,她是打踪跟过来的,她说得没错,确实如此。这是不少牧民的一个本事,能根据牛羊在草原上走过的印迹一直跟下去,几十里地不带错的,真是不服不行。

  我在哨所也挨过一次臭训,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三点左右,团里的敖兴德副团长突然从友邻连队的方向到了哨所,来了之后就是一顿训,嫌我们内务不整齐,连队主要领导为什么不来接等等。按习惯星期天下午都是四点左右开始清整,我们事先没接到通知,连队也不知道。敖兴德副团长是达斡尔族,华北战斗英雄,他爱喝酒训人是常事,所以我们也不做声。等气消了他开始说上了,先问我烈性马能骑吗?我说什么是烈性马,反正这儿的马我都能骑,实际也是如此。然后说你们这有个老边防能在夜里骑马摸到界桩上,你们能行吗。我们顿时肃然起敬,忙问那人是谁?老头说那就是我,让我们顿时哑然失笑。老家伙爱喝点小酒,到连队有口酒就行。菜不菜的不重要,有个咸菜就行。后来我到满都拉连队他来时有人赌气就不给他喝,现在想想真不对,应该给他喝上点,毕竟是个老英雄了,而且连队有边防会谈会晤站,上面会定期发招待酒和烟的。

  到内蒙古军区机关工作后一次和当时的参谋长虎路巴根说起敖兴德,这老头一脸的不屑。青海剿匪时他是团参谋长,敖是骑兵连长。他说打仗时敖在规定的时间内按兵不动,等人家打得差不多了他才上,捡了个大便宜,滑头。

  在边防处工作时一次陪着总部的张泽赢处长到边防检查工作,晚上他到哨所先在图上选好点,然后让连队干部刘玉祥、查勇带车到指定地点,要知道那只有草原自然路,晚上找到指定位置是很不容易的。即使是熟悉当地环境的牧民乘马骑骆驼或徒步行,上了车好多就不行了。八、九公里的距离车很快就到了,他回来后让哨所的战士带上电台乘马过去,我都捏一把汗。可小战士们一会儿就传来消息,到了指定位置拿到了一张纸条说上面有一串号码,报出这些数字后张处长哈哈大笑说,那是我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离开小哨所四十多年后回去过一次,是当时在边防部队任副旅长的张树海陪着去的,小哨所的铁质瞭望架前移了六公里,没有人烟的哈达山上光缆常电都过去了,哨所也要搬过去。看着当年爬过无数次的铁质瞭望架不禁思绪万千。

  那时没有电,没有手机,没有网络,也没有那么多的想法,好像也没注意到草原的美景,一帮年轻人在一起保家卫国,每天都是乐乐呵呵的。现在步入老年回到草原上当年的小哨所倒变得浮想联翩,不是多愁善感,而是欣慰与自豪,庆幸与平和。放眼望去,小哨所周边天蓝草绿白云朵朵,一望无垠的草原美景让人心醉,真想晚上再用大倍望远镜看看月亮,看看那乌云遮月的瞬间。离开小哨所前又狠狠地看了看四周,想让五十年前的记忆深深埋入心底。

  沿着巡逻路走一段,老朋友黑尾巴黄羊还在周边游荡,可我们已经入七奔八了。看着年轻的干部战士,想着当年的小哨所真的很感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能在年轻的时候为祖国为人民守边,这段经历永远忘不了,也常常引以为傲。

  也许是受那晚上乌云遮月的影响,多年后我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作曲家孙德明把它谱上曲,取名“边关飞鸿”:

  妈妈妈妈听我说,远方军营也是家,战友相助手足情,妈妈在心中。啊亲爱的妈妈,远方孩子在长大,孩子在长大。

  朋友朋友听我说,天边哨所也是家,林海雪原大漠风,朋友在梦中。啊亲爱的朋友,军人奉献也含情,奉献也含情。

  战友战友听我说,东西南北都是家。卫国戍边谁能忘,战友在天涯。啊亲爱的战友,身后祖国温暖家,祖国温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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