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孟頫启程时,南方尚热,船越北行,天气越凉。进入十月,北国已是秋尽。这一天,面对着爱不释手的稀世之珍,不禁心生感慨,直抒胸臆:“东坡诗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学兰亭者亦然,黄太史亦云,’世人但学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此意非学书者不知也。”这是赵孟頫的第九跋,面对着众多的学书者,他想起了苏东坡的话,天下有多少人学杜甫呀,谁能学得他的皮毛和精髓呢?学写《兰亭序》也是这样,黄庭坚也说过,世上的人只学到了《兰亭序》的表面,脱胎换骨却找不到良药。这其中的道理,不学书法的人是不能明白的。

如果说前面的跋语,赵孟頫还像个导师,是对学书者循循善诱、谆谆告诫的话,那么写下这一段话时,我们显然可以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激动,开始毫不客气地把矛头对准绝大多数学书的人,针砭时弊,显出训诫的味道了。他借苏轼和黄庭坚的话对时人猛击一掌,说多数人学了半天只不过是学得皮毛,徒有其表,而且深陷流俗,难于自拔。时光过去几百年,这话好像还在耳边回响,让人震聋发聩,发人深省。

历史竟有惊人的相似,这和当下时人的学风何其相似。不是吗?这些年,我们的书法队伍不断扩大,但有多少人是在那里认认真真踏踏实实毫无功利之心地写字呢?书坛的风气不正,光怪陆离,心浮气躁,很多人根本踏不下心来,却急功近利。特别是一些功夫不够,一心标新立异,追求狂怪的人,以博人眼球为能事,以丑为美,加上经济利益左右,鱼目混珠,书法批评软弱,严重地污染了书法正常健康发展的环境,让国民对优秀传统的书法文化认知和健康发展充满疑惑。

对此我特别想到了已经逝去的刘炳森先生。刘炳森的书法成就很高,特别是隶书,家喻户晓,尤为世人称道。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最早的字帖起,我几乎收集了他几十年来发展中的每一本代表性字帖,一直关注追随他的成长足迹。可以说,每过十年,他的书艺就会有一次明显的蜕变,从形秀到骨秀再到神秀,每一次华丽的转身,都是一个崭新的境界。他有坚实的传统根基,又有与时俱进的眼界,在承古开今的路上不懈地追求探索。由化而脱。破茧成蝶,出类拔萃,超凡脱俗,直到独树一帜,创造出雅俗共赏的刘体隶书。可以说在书学的路上,他一直在向着一个又一个高峰不懈地攀登,从来没有在一个层面上停滞不前,这在当今是多么难得可贵,又是多么值得学书人效仿的楷模啊!

赵孟頫说的这些道理,不学书法的人不明白,事实上学书的人“身在此山中”而看不清自己的又何在少数?当然有的不是看不清,而是叫不醒,那就另当别论了。在这里我们不该忘记赵子昂的话,从有帖可依、有法可循、有技可施、到熟而能化、化而得脱,这是一条无极之路,切莫浅尝辄止。

十月三日,船至虎陂,又一次等待放闸,这一路赵孟頫不知多少次赏读《兰亭》帖,这次他的情绪更加激动起来。在第十一跋中写道:“右军人品甚高,故书入神品。奴隶小夫,乳臭之子,朝学执笔,暮已自夸其能。薄俗可鄙,可鄙。”这话是说,王羲之的人品非常高洁,所以他的书法堪入神品之列。那些地位卑贱的凡夫俗子,乳臭未干年纪轻轻的小孩子,早上才刚刚学习如何握笔,傍晚就已经开始自夸有多么了不起了,浅薄庸俗的令人鄙视,实在是让人看不起呀。

看来,赵孟頫不止是情绪激动,在训斥的口吻中甚至有点愤愤然。在这里特别值得我们重视的是怎么评价书法的问题,也就是书品的问题。应该说把字的好坏和人的品行连在一起,这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都鲜有所闻,然而这却是中国书法文化中不可轻视的传统。这样的传统也并非出自赵氏,远的不说,就说唐朝的柳公权吧,皇帝问他怎么能写好字,他回答道:“心正则笔正。”你看,他一点也不考虑天子的感受,连皇帝也不给面子。甭管你的地位多高,权势多大,要写好字,得先树德立品,心思摆正。为什么呢?你再听听清代的刘熙载怎么说:“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如其人而已。”这样说来,字成了镜子,从中可以照见一个人的学养、才气和志向。写字怎么样,也就不仅仅停留在书技、书艺这些在表象可见层次上的事了。光是写得有功夫,好看还不能名世。

书人尚德,失德是万万不行的。蔡京的字好,我们可以在他给皇帝的画的题跋中见到,那么棒,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为什么把他拿下来,换上蔡襄?就是因为蔡京是佞臣,这样的人,字写得再好,也不配后人效仿。秦桧也一样,那字的漂亮,绝非一般人可以比肩,为什么没人赞美效仿?历史上恶其人,必废其书。据说胡雪岩的《胡庆余堂》匾是取的他的字,后来胡家衰败,有人以为与其匾字不吉有关。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但历史上名声不好的人,字品永远高不了,学书不过一技,立品当在关头。德高艺雅,德卑艺低,这就是传统,这就是中国人的传统认知和审美评判标准。清松年在《颐园画论》中说,“书画清高,首重人品,品节既优,不但人人重其笔墨,更钦仰其人。”他还说:“立品之人,笔墨纸外自有一种正大光明之概。”

站在今天的时代高度看历史,我们尊重传统,也认同人品和书品有着某种联系,尽管不可一概而论,绝对化,但强调书人尚德是对的也是必要的。古人把写字看成很神圣的一件事,书法,成了一种人格修行的表现,是穷尽一生的修炼方式。书人尚正,既不能草率,也不能怪、乱、狂,恣意妄为,这对我们今天学书的人是应该特别注意的。书品就像一个宝鼎,学养、徳操、技能是它的三个足,少一足也立不起来。至于赵孟頫所鄙弃的那种朝学执笔、暮已自夸的人,现实中也确实存在,主要还是认识上的问题,倒不必鄙视,只要可教,慢慢引导便好。

......

船过虎陂,赵孟頫又一次临写了定武兰亭后,走出船舱,长出了一口气。他站在船头,迎风眺望远方,远山依稀,天高云淡,一行大雁把他的思绪又带回了江南。眼前田陌萧疏,树木删繁就简,回想在水上二十多天的孤寂,多亏了这本帖的陪伴,不禁感慨万千。再过几天,就可以望见帝都的城垣了。

2024年7月31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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