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三年多了吧,下午,手机响了,陌生的号。
居然是老爸。问:你见我的磁铁了没有。
什么什么铁?一下子有点蒙圈。我问:是你吗,爸,怎么换号了?
那号我弄丢了,又补的——你见我的磁铁了没?
没有啊,老爸,您要磁铁干什么。
那边挂断了。再打过去,老妈接的:他找他的宝贝去了,你回头再打吧。我笑了:不就是一块磁铁吗?那边压低了声音:那可是——他——的——宝贝。
我见过爸爸的宝贝,是一根塑料绳上,栓着的几块磁铁,中间,点缀着小玻璃球。我好像见过一只小猫叼着它玩来玩去,就打过去说:猫叼走了。
谁家的猫?啥颜色的?往哪个方向跑了?楼上哪个地方?离狗窝远不远?
手机都打热了。终于,爸在楼顶的一个花盆边,找到他的宝贝——一串磁铁,用他自己的方式编好的磁铁。
妈妈说,他脑子有问题了。
也许是的吧,我们都记得前几天,他是怎样在坐便器上唱起了戏,又怎样正说着做菜呢,他说起了他的娘——像个孩子一样告诉我们:过年了,我想俺娘,更多的时候,他打电话玩,只要闲下来,就翻电话本,给他的姊妹们打电话。有一天,他气呼呼的回来,说要举报超市,他们的不锈钢盆都是假的。我们都奇怪的看着他,他晃了晃手里的那一串磁铁得意的说,我都试过了。
想像着百无聊赖的爸爸,怎样的在超市里一路走来,挨个用磁铁试人家的钢盆,仿佛看到人家窃笑的样子,或许,还有白眼。
我们夸他的宝贝好用,他高兴的睡觉去了。夜里去看他时,见他换了方向睡觉,问他怎么了,他说:背疼。换个方向就好了吗?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只记得我看到他换了方向睡,也要把一串宝贝放在枕边。
13年5月8日,哄他去医院检查,脑部ct出来了,是小脑轻微萎缩,问题不是很大,我长吁了一口气,看来爸爸应该还不会傻——其实,心里是做好了准备的,万一他傻了怎么办?我想过,他傻了,也是爸爸,可能脾气还会好起来。事实上不是吗?一傻点,就爱给我们打电话了,哪怕把卡打透支,还时常给我说偏方,当听到我咳嗽的时候,也更有责任心了,那神奇的磁铁横扫一切假冒不锈钢盆。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还有些检查结果出来了。爸爸拿着单子,炫耀着,看我的血脂,血压,血糖都正常,是啊,老刘,佩服。那边悄悄医生对我们招手,在白得耀眼的会诊室里,我们看到了肺部ct检验报告单。医生说:肺癌晚期,合并肝转移,还有……。
出门看爸爸,正翻自己的口袋。我问找啥呢,爸。他说:磁铁掉家里了。
我说:你这没病的人,也得学会修养了,医生建议你留院调理一下。
磁铁我忘家了。
我下午回去拿。
他在医院里发脾气,看谁都不顺眼,电视开了关,关了开,怎样都不高兴,什么饭,都说不好吃。护士和其余的病人家属都很烦他吧。我夜里翻手机是看万能的百度,希望那里能有神回复我的问题:谁能救我的爸爸。
那串磁铁能不能?
住了几天。
我们一家,又如逃避战祸的难民,背着大包小包,来到了车站。慌乱中,忘记了那串磁铁。排队的时候,爸爸反应极快,占据了最先的位置,他拿了报纸坐在地下休息,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目的地和我们一样,北京。爸爸,第一次跟我一起去北京。路上他念叨着:磁铁没有带过来,可惜。我说很快就回来了。
没有多久,我很快就回来了。为了第一批药费的报销。
翻箱倒柜,找到了他的磁铁,带到了北京。他很高兴,好像,我只要能把它带来就好了,我回不回来都无所谓,事情办不办,也都无俗谓。他的头发好像少了很多,所以,才不好意思去超市检查,首都的超市,暂时被他放过了。而医院的钢床,被他吸了好些次。这床不本来就应该是钢的吗?我问。他看了看我,没有说话。那意思我明白:滚一边子去。夜里,我真的会悄悄滚一边子去——在同仁医院的外面,我买了酒,在路边喝几口,然后,飞快的回去。老爸也是我的磁铁,出来一会儿,就会被吸回到他身边。
回来,看他正执着的拨着姑的电话,我抢过来:爸,夜里了,我姑都睡了吧。不听,继续执着的拨,直到那边有个声音:喂……。这一年,他总是这样。拨姑姑的电话,拨大伯的电话,如果会拨加拿大的电话,也许,他会在任何时候拨通大姑的电话,不管大洋的另一头,那个八十岁的老人,是不是睡觉。有一次,终于有个声音从大洋的对岸,传了过来,要找她的弟弟,接到电话的老爸哭了一阵子。要知道,他最讨厌谁哭的。
妈妈说:他脑子变了。
像那串磁铁吗?
脑子里只剩下两个方向——亲人和远方,是吗?就像,磁铁的正极和负极,一端要拥抱,一端要永别,是吗?因为,要永别,所以,才会紧紧的拥抱,是吗?
好些天了。
爸爸本来是个胖子,后来瘦了。像一段磁铁。一部分,被什么吸走了。还给我们剩下了笑容和想法,当我说我的文字又发表了的时候,他拍了一下大腿,还给我算个帐,说韩国文化产业占国民总产值的多少多少,而我们少得可怜,所以,我们的发展空间很大。我说是。我会努力的。我们,都要努力,爸爸。
可是,下午,医院就建议我们出院回家。
办手续,收拾,妈去拿单子,一直在病床上静静看我们的爸忽然喊:你别——。
妈说,我去拿单子。
你别走,过来……。
我忙着呢。
你别走,过来。
妈妈过去,床上的那一个,紧紧的拉住她的手,再也不愿意松开。
我背过身去,不愿意这样想,不愿意这样想,也得知道:爸爸的身体要远行了,而他的心,正紧紧的拥抱我们。
也许,我们留着的那块磁铁,永远会引导爸爸回来。此刻,他穿过北京熙熙攘攘的人群,躲着飞驰而过的汽车,手搭凉棚寻找着我们。
看到我了吗,亲爱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