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运河水寒,赵孟頫的船行近济州已是二十八日,和北上的很多船只一样,落帆停浆,等待开闸。这期间,他暖暖手,再次展开《定武兰亭》临摹,而后,乘兴写下自己的感受。他说:“书法以用笔为上,而结字亦须用工,盖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这就是第七跋中的话。

赵孟頫认为,在书法学习中用笔是重中之重,是第一位的。当然,字的间架结构也需要用心安排,因为字的结体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不同,但是用笔自古以来就没有任何变化,这是他在书法学习的见解中很有名的话,也是对后世影响很大的话,当然也是有争议的一段话。我们暂且放下争议谈共识,射箭要对准靶心,写字要抓要领。要领何在?就是四个字:“用笔”和“结字”,对此自古以来没有争议。

自从人们自觉地走上汉字的美化之路,历代文人在这四个字上可谓费尽了毕生之力,而且乐此不疲。东汉草圣张芝练字,池水尽黑,留下墨池的故事;王羲之教子练字用尽十八缸水,令人感慨万端;僧智永的退笔冢,铁门限让人瞠目结舌;曾国藩一生,金戈铁马,南征北战,竟能长期坚持静下心来练字,让人难以想象。可见书法艺术的路对谁都一样,无论你的聪明才智如何,没有长期坚持不懈的努力是不行的。

不同的笔有不同的笔性,不同的纸有不同的纸性,墨也一样。不熟悉,不了解,弄不懂他们的脾气秉性,用起来它就跟你捣乱,你还别跟他较劲,你不服气,他就让你露丑出笑话。为此,曾国藩以非凡的毅力闯过了一个个难关后曾告诫后人说,只有“打得通的才是好汉”。书法艺术从不趋炎附势,太平天国的洪秀全权势学养够高了吧?看看他的字,谁敢恭维呢?而毛主席的草书,大气磅礴,奇境纵横,大有吞吐宇宙之机。这当然与他的胸怀、胆识、气质、学养、才情都分不开。但是看过他的书法练习手稿,你就会懂得了那样的成就的根在哪里。

书法难在哪儿?首要是用笔这一关。有人以为用笔就是笔法,其实笔法只是用笔中的第一关,一支那么柔软的笔毫能在纸上呼风唤雨,纵横驰骋,运用自如听你使唤,要方则方、要圆则圆、藏露相间、中侧使转、铺毫裹锋、转折提按、迟速疾涩、推送导捻,这里每一种技法都要下一番功夫练,要不然,在书写的瞬间就不能随心所欲地自如转换。千万别小看一条线,在书法中讲究可大了,笔法始终是直接关系着字的优劣和一幅作品的艺术素质的关键。

用笔中的第二关是笔势关,笔势就是字的态势。书者,无论用什么笔法,写出的字,必定有一种势态,是雄伟、是虚和、是刚健、是妩媚,有态自有使人喜怒哀乐的意趣。所以造势成意是书法艺术素质和妙趣所在。从被动体现到主动表现,再到有效把控很难,但是不过这一关,很难创造出令人激动不已的作品。

用笔的第三关是笔力关,力为线纲,笔力关系一个字的刚柔、动静、强弱、轻重、虚实、隐显,关系字的质量,清浊、韵味、遒劲、柔婉、奇异、跌宕,这是书作之美和魅力的根源。书之要,统于“骨气”二字,我们经常强调“力透纸背”,下笔如鹰隼攫拿,笔气足,神就旺。否则,下笔无由,“手迷挥运之理”神采就是一句空话。

既然用笔要过这三关,那赵孟頫特别强调“用笔为上”,“千古不易”就是真知灼见,绝不可掉以轻心。有人可能会说写个毛笔字,哪有那么多讲究?就拿笔力来说,这一关就不容易过,那么柔软的笔毫,你要能在遇纸即洇的生宣纸上写出“如锥画沙”“屋漏痕”“如印印泥”的墨迹来,恐怕没有十年八年功夫不行。而且,不仅不同的书体力感不同,同一种书体里力的注入也是千变万化的,可以说没有一个字是用一个力度写出来的。但是只要是笔一落纸,力度的任何微小变化都会从墨迹上显示出来,你花了多少功夫,一望即知,一笔下去要看出筋骨血肉,没有这些,线条的形质就过不了关。就跟一个人一样,骨软、筋疲、肉煊、血衰,怎能有旺盛的精气神呢?

我们看一个人的字,有时表面上看很漂亮,但是经不住细品,字软、骨力不足,有人写了几十年,这个问题也没解决,不是不知道,而是已经轻车熟路,形成了习惯。习惯是很难改的。骨力不足也不是使点劲儿就解决了那么简单的事,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劲儿,没有多年的实践体悟是不行的,在一个字中有时同时要体现出“重若崩云,轻如蝉翼”那种极致的力度调控在飞速运转的笔迹中显现,运用之妙,存乎一心,既是功力,又是人的精气神的巧妙融合。有人说赵字软,打开《胆巴碑》,尤其是大字本,字字筋丰骨健,血肉饱满,令人拍案叫绝,力在他的字里,就是刚柔相济之魂。

聚墨成形,瞬间而成,落笔难改。仅就用笔而言,一个字写出来笔法怎么样,笔力怎么样,摆在那儿,一清二楚。写字不是搭积木,线条质量过了关,笔与笔之间的联系形成笔意,组合起来的动势情态,是最让人心动,能激起情感波澜的东西,这在用笔当中又是一番讲究。在用笔上要想心手双畅,非下一番苦功不可,遗憾的是,很多人“眼有神,腕有鬼。”

现在说结字,结字就是一个字的结构,或者说是基本线条的组合方式,这在书法艺术上举足轻重,一个字是什么体,写得美不美,有没有味道,关键就在这儿。一种书体以它特有的组织规律,显示它的书体美。书体一定,规矩自在,比如《欧阳询楷书结构36法》《黄自元楷书结构72法》等都是讲形式美的结构规律的。结体既体现了视觉艺术变化统一,比例尺度,对比均衡的一般形式美规律,这是人所共有的审美心理。但每一种书体不仅呈现出各自不同的精神面貌,即使是同一书体,比如行书,不同的人千差万别,这是为什么?这就是个性,每个人的审美观、才气、修养、功夫、创造力不同,一旦书法成为他抒情遣兴的媒介时,书法美就会变得色彩纷呈,魅力无限。可以说,没有个性的张扬,书法艺术也就失去了让人心往神追的生命力。纵观历史上的大家,无一不是在书法艺术上具有独特的个性,在结体上独具特色的人。所以结构美有规律,有法可依,又特别需要有独创精神的才气。书法艺术语言的表现,根在传统功力,同时又要借古开今,无根必俗,根浅就是墙头芦苇,创造是水到渠成的结果,不是胆大的虚张声势,也不是人为的自诩,这一点要相信时间。

用笔和结字,哪个更重要,谁该放在第一位,这个意见历来不统一,当代著名的书法家启功先生对这个问题的观点就与赵孟頫相左。他认为一个字好不好结构最重要,并把王羲之的字笔画拆开重新组合为例,说明自己的观点。事实上,启功先生对结字的研究相当的深入,并有重要的发现和研究成果,更重要的是他的字处处体现着结体上的精彩和独到之处。可是你若把眼光落在他的用笔上,那更是讲究,法度森严,用功极深。光有好的线成不了字,组织得再好,基本材料不过关也是枉然。所以我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是,既然这是一个字中同时发生的两个侧面,也不必非得分出先后,而应该同时注意,具体到书写者身上,则应该因年龄而异,因人而异。也就是说青少年应该先侧重在用笔上下功夫,成年人,中老年人则应该多注意结字的问题。在多年的教学中我觉得因人而异最好,根据每个人的具体情况,有所侧重,这样针对性就强。总之就像列车的两条铁轨,你说那条更重要?补弱固强,平衡发展,这是我对用笔和结字的管见。

......

二十九日,赵孟頫的船到了济州,正好遇到周景远,他是刚刚接受了行台监察御史的官职,从北京南下而来。他乡遇故知,相见甚欢,酌酒于驿亭。不知谁走漏了消息,人们纷纷拿着纸向景远求赐墨宝,竟然发现眼前还有一个名气更大的人,一时求字的人更是聚集得水泄不通。赵孟頫难以招架,急忙逃脱,登船解缆离岸,直到济州以北三十里才慢慢停下。待心绪渐渐宁静,才又重新打开《定武兰亭》。

                                              

2024 年7月31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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