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的时候我爱翻字帖。前两天,上海辞书出版社的《兰亭十三跋》再次吸引了我,看着看着,眼前波光粼粼,远远地竟有一艘官船驶来。这船上的人不可小觑,仅以他的书画艺术成就而言,光耀至今七百年。

1310年,即元至大三年,51岁的赵孟頫奉诏从浙江湖州北上前往北京。船到浙江南浔,为他送行的独孤长老神秘地拿出一本字帖,赵孟頫一见,喜出望外,如获至宝,千方百计从长老手中“乞得”。

有人一定会问,这是什么帖?一个翰林学士,荣禄大夫非乞得不可呢?原来这就是在当时极为难得的《宋拓定武兰亭》。

这本帖为什么极难得呢?大家知道,公元353年,也就是晋穆帝永和九年的春天,在绍兴郊外的兰亭有一次尽人皆知的“曲水流觞”文人雅集,正是那次“修禊之事”,书圣王羲之留下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此后王家世代秘藏,至隋落入王羲之第七代孙智永手中,僧智永无嗣,便将此稀世之珍传弟子辩才,唐太宗闻之设计赚得,即命弘文馆拓书人摹成副本,又留下冯承素、欧阳询等人的临本。太宗崩,真迹入昭陵,下真迹一等的临本文人争藏。

其中以欧本刻石的流转最为传奇。起初,这块刻石放在唐学士院,安禄山内乱时,郭子仪得石后运到灵武,五代时候又移到开封。946年辽灭后晋,中原民变,耶律德光携临本和刻石北归到了石家庄杀虎林,耶病死,刻石失落栾城百年。宋庆历年间地方官从栾城李家重金买下,宝藏,此石所刻帖即“定武本”,定武就是今天的河北定州。后任地方官薛师正与其子薛绍彭合谋,来了个“狸猫换太子”,另翻刻一石,将真石故意损去五字自藏。宋徽宗大观年间,蔡京在内府发现伪石破绽,査至薛家,索回真石。金人入开封,掠去珠宝,石无恙,后来,宗泽把它送给了在扬州的宋高宗。1129年,金兵逼近扬州,高宗南逃,命将石沉扬州石塔井中,此后下落难寻。此石的刻本——《宋拓定武本》便成为凤毛麟角,这就是赵孟頫一个“乞”字的含义。

这次北行,船行了一个多月,赵孟頫帖不离身,爱不释手,时时把玩,不断临习,颇有心得。于是,从9月5日到10月7日之间,先后写下了13段跋文。这就是著名的《兰亭十三跋》。

《兰亭十三跋》自问世以来,一直为历代瞩目,它不仅是赵书中的奇品,也记录了他在书法学习中的真知灼见。这跋的流传同样充满传奇,它颠沛流离,命途多舛,到了清代又遭遇了火灾,残卷流入日本,十分幸运的是被后人拼得完璧,现在我们能复见全貌,可谓弥足珍贵。起初我只执着于摹写,写着写着便对跋语中几段话有了自己的感悟,此刻我的目光落在他的第五跋上。

在这一跋中他说:“昔人得古刻数行,专心而学之,便可名世。况兰亭是右军得意书,学之不已,何患不过人耶。”这是廿三日,船过吕梁慢慢停泊下来时写下的。这短短三十几个字,细琢磨,应是赵孟頫借兰亭帖给学书人的一个很中肯的忠告。这里有四个问题要说。第一是选好帖,第二是别贪多,第三是用心要专,第四是学贵有恒。

对于学书的人,没有人离得开字帖,现在和古代不同,你想要的帖应有尽有,而且印得也好,可以说好贴有的是,这时,选对选好是关键。初学,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书体的选定。有人行草隶篆都喜欢,但要入门,不能全面开花,先聚焦,从一种书体开始,慢慢来。选择书体不必以字体产生的顺序来写,也不能完全按自己喜欢的来。比如甲骨文、金文诞生得最早,但是从字量和书写难度上都不适合初学。又如草书,诞生得也不晚,但从识读和驾驭难度上也不适宜初学者首选。行书可以,但我不建议最先涉足,的确,行书好看、但写好就难了。写好行书最好有一些基础的功夫支撑。功力何来?从隶书、楷书入手为好。苏轼曾说:“书法备于正书,溢而为行草。未能正书,而能为行草,犹未尝庄语,而辄放言,无是道也。”就是这个意思。另外,从历史的经验和多数人的实践,特别是从长远的发展看,稳一点,基础牢一点是好事。表面看慢一点,其实事半功倍。隶书古朴,楷书端庄,识读障碍不大,入手易得法度,在书法线条质量的打造,汉字结构的审美规律认知上都比其它书体更易入手和把握。

书体定了,也不是什么帖都行。比如隶书,人家说邓石如的好,伊秉绶的好,没错,但入门,得寻根,还得从汉隶中去选, 因为那是这个书体最灿烂辉煌的高峰,特别是东汉时期,留下来的精品很多,可选的范围大。因为汉隶是中国汉字走向今文字的一个分水岭,并不是最后的定型期,所以它的风格各异,一个帖一个样,归纳起来,至少也有三种类型,如秀美的《曹全碑》,雄强的《张骞碑》,潇洒的《石门颂》,这时就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选择了。但是要注意,不要选择字太少的,或多数字漫漶不清的,像《衡方碑》,漂亮,但字不多,写好了帖上的字,再拓展难。选清晰且字多一些的如《鲜于璜碑》就好。《好大王碑》字很多,行不行,那是高丽国出土的,不典型,也不够精彩,艺术气质不算上乘。“取法乎上,得乎其中”这道理人人懂,参考是可以的。所以选帖时,最好听听有经验的老师的意见。

倘若从楷书练起也很好。现在时代的特点是节奏快,人们做任何事都图快,急功近利。所以人心浮躁不踏实,如果先在楷书上下点功夫,修炼一点沉稳的心性,很有好处。楷书形成得比较晚,肇于汉末至唐达到顶峰,我们经常听说的“唐尚法”就是说到了唐代,楷书的法度谨严,炉火纯青。所以学楷书的人绝大多数从唐楷入手,比如欧、颜、柳、虞、褚等。应该说无论从哪一家入手都会学有所得,都能在写字的法度上规矩自己,当然每一个大家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人们常说“颜筋柳骨,欧里赵面”就是这个意思。欧以结构称雄,颜以气度夺人,柳以风骨著称,赵以华美取胜。选谁完全由自己做主。

我在教学中主要是以欧赵为主,特别以赵体为重。这里必须说明,赵孟頫是元代人,和唐还隔着一个大宋王朝,唐把楷书推向顶峰,以至于宋三四百年都难有在楷书上出其右者,所以宋人另辟一条尚意之路。直到大元才有一匹黑马横空出世,在楷书方面,别开生面,为后世喜爱,影响深远,所以赵的楷书成就,绝不可等闲视之。我选赵楷主要与学习对象的组成有关,中老年学习群体,不能和朝阳初上的青少年比,上世纪五十年代,我上小学写字课都是柳体,单调、枯燥、乏味。现在的中老年不必再去吃哪种苦,而是要易于上手,易于见效,易于应用,易于创造。

从总的特点看,楷书端严整肃,如将军端坐帐中,其实不同人的字,还是各有态度,温度不同。如欧,仙风道骨,如深山至人,就冷峻。颜的字,凛然雄强,正气逼人,望之胆寒。柳的字,剑拔弩张,锋芒毕露,难以调和。与之相比,赵的字,“端庄流丽,刚健婀娜”望之,有一股暖意和可爱的亲切感。当然这和赵体的外柔内刚,和结体上的行书笔意分不开。关于赵体的柔媚,历来多有诟病,其实主要是对他的字了解不多,不深不够全面,至于不喜欢那是感情问题,不可强求。学字,避免因噎废食。总之选帖的重点是对路,适合自己的发展,符合循序渐进的规律,即使是选对了人,也要在他的帖中优中选精,排好顺序,不必贪多。不能不问东西,随便找个帖就练。

关于练多少合适,赵孟頫说得古刻数行,学之不已便可名世,这里指的就是不必贪多,开始切忌见异思迁,喜新厌旧,蜻蜓点水,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把临帖当抄书,盲目地以为多多益善,结果事倍功半,这一点认识不到,费力不讨好。要聚焦,不分心,把好花酿出蜜来。

用心要专,这是每一个学书人都不能轻视的,也是赵孟頫特别强调的。专心是我们最熟悉的词,从上小学的那一刻起,家长唠叨,老师敲打,还有课文中的《学奕》都是为了督促和培养我们养成的一个好习惯。问题是不专心就像一个魔咒,总在人学习的时候出来捣乱,非得把你的美梦打碎把好事搅黄不可。学书也一样,喜欢的人真不少,能心无旁骛静下心来,持之以恒始终如一的人不多。当初拿起笔的时候特激动,以为大笔一挥,便可如愿以偿。一上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写着写着心就凉了,笔干了、纸闲了、墨也变了味儿。笔一搁,再拿就难了。

坚持不下去的理由很多,根本的原因还是对学书认识不足,把拿毛笔写字看得过于简单。所以真想学书,光凭一时兴趣是不行的,要有打持久战的思想准备。在措施上起码要有四定作保证:

一定内容,就是写什么,这在选帖中已经说了,要坚守,不要换帖太快,都是夹生饭。

二要定时,日、周、月、年,整体设计,具体谋划,有固定,有灵活。根据实际情况,一旦确定下来就雷打不动,可以调整,不可形同虚设,纸上谈兵不行。时间保证是根本,没有这个前提,写字就是叶公好龙。写字也不能一曝十寒,高兴了写不停,不高兴了半个月不动笔,这不好。

第三是定数量,没有数量就没有质量,再聪明的人点到而已浅尝辄止也不行,赵孟頫那么大学问,那么聪颖,在书法上从不敢懈怠,有时一日能写上万字,这在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也做不到,但是没有数量保证是万万不行的。有了数量保证也不一定行,临帖不是抄书,不是仅仅换了写字的工具而已,是按一定的方法,按一种美的表现方式重新结构布局,重复自己原有的习惯不行。

第四点,要定目标,既然是书法,就得按法来节度手的动作,这需要锻炼出熟练的技能技巧,你的问题是什么,怎么改,你的追求是什么,怎么达到,都得清楚。刚入门,问题一大堆,解决得一个一个慢慢来。没有目标,是打无准备之仗,时间搭上了,做的尽是无用功。

总之,四定是让自己冷静下来,踏实下来,静下心来,从而达到专下心来的一个有效的措施,多年来的实践证明,学员们凡能坚持做到这几点的,书艺的进步都很快。

学贵有恒。用赵孟頫的话说就是“学之不已”不已就是不停。这话人人懂,做到难。坚持三五年容易,十年八年就不易,二十年,三十年就难了。书法和许多技能技巧的能力练习一样,一停下来,就不再前进,不进则退,所以,很多人坚持多年,最后还是丢了,令人十分惋惜。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回我和父亲坐着马车回老家,车走到颐和园后的西北旺,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一下子就没影儿了。看看自己的马车一下子被甩在后面,好不羡慕。过了不久,前面有个黑点,黑点慢慢变大,渐渐看清是那个骑车的小伙子。原来他的车链子断了,我们的马车不紧不慢,优哉游哉地走过去,直到到了老家,也没见那车赶上来。

父亲现身说法,对我说:“不怕慢,就怕站。”这话,我记一辈子。写字也是一个道理,不算上学时的写字课,从工作算起,至今我坚持了四十多年,时间长了,形成习惯,不写反而觉得缺了点什么。所以,慢点儿行,别停,坚持下去就是胜利。你既然喜欢书法就要把它当做好朋友,对待好朋友一要真,二要诚,不能虚情假意,三心二意。实际上我是把书法当做“爱人”的。对自己的爱人得用情专一,时间越长,感情越深,永不变心,决不能轻易抛弃她。这是我从《兰亭十三跋》第五跋悟出的心得。

赵孟頫的船,继续北上,二十五日晚,留宿沛县。

                                                        

2024年7月15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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