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淮上,来到了淮北平原古隋唐大运河畔濉溪县的一个小镇——临涣镇。这片土地上的淮河支流——浍河,古时称涣水,临涣的城池因临涣水而建,故名“临涣”。临涣镇之地,春秋时属宋国,战国时属楚国,梁武帝时曾在这里置过临涣郡。临涣镇,一直又被人称之为“古茶镇”。有史料称,临涣人的饮茶习惯源于三国末年,当时临涣街上便设有很多的固定茶摊。隋炀帝开通了大运河之通济渠之后,这里因成为漕运兴旺繁荣的节点之镇,临涣镇上就出现了许多茶馆,唐宋时代临涣茶馆鼎盛时以经营茶馆为生的有三十多家,南宋起因黄河洪水时常南袭,通济渠(唐时称汴河)逐渐被泥沙堵塞,加之宋金战火频燃,临涣镇失去了繁盛的底色,但临涣镇的茶业和爱喝茶的习俗一直沿袭下来。

一行五人,慕名寻茶闻香而来,漫步在临涣的石板老街上,临街而建的茶馆多为明清时期的青砖小瓦,一路看过来、数下来,这里依然有怡心茶楼、南阁茶楼、淮海茶馆等23家茶馆。这真是一个奇怪、奇妙的奇迹。临涣镇,这离濉溪县城37公里的一个看上去既不富裕也没有名山秀水的小镇上,在现今怎么还会有这么多茶馆呢?坐进街头一家最大的老茶馆,一边、喝茶品茗,一边与店主在聊天中“打探”。临涣人这么一直爱开茶馆、爱喝茶,或许是与这里曾经是与涣水和隋唐大运河畔一个经济、社会、文化繁荣的重要城镇有关;更有许多人说是与出生这里的大名人嵇康,一生追寻自由、悠闲以及他所创造的《养生论》有关。

嵇康,最后留在中国历史舞台上的是一个悲壮的英雄形象;留在中国文学史上的是“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留在中国音乐史上的是一曲万古流芳的生命绝唱。一生只留下三十九道生命年轮的嵇康,是古运河畔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文学家、音乐家,是挥洒魏晋之风和凛然浩气地集政治人物、文化人物、宗教人物于一身的绝世英才。他昂首走上刑场时,有三千太学生为他跪求赦免,且都要以嵇康为师,司马昭不许。嵇康是从容地走向屠刀前,坦然而激扬地用一架古琴弹唱了他的一支生命挽歌——《广陵散》。

嵇康,字叔夜,魏文帝黄初五年(224年)生于谯郡铚县(今淮北市濉溪县临涣镇)。公元263年,嵇康被斩首在洛阳城一个断头台上.死后被家人运回家乡葬在了临涣镇郊外嵇山之上。历史上被斩头的名人很多,嵇康是以潇洒地在刑场上激昂地弹完一支古琴曲后被砍下头颅的那种大气概,世人千古铭记、千古敬佩。是啊!三十九岁的英年才俊,这么早就离开人世,除了那些想要他命的人,有谁不为之惊悸不为之惋惜叹息呢!嵇康离开人间已成千古,但是他的名字和那首古琴曲《广陵散》的神韵,一直激昂地跳动在人世间。



无论是梳理淮河流域著名的历史人物,还是讲隋唐大运河(通济渠)畔的历史文化,这都少不了也绕不开嵇康这个人。嵇康,本是一个年幼丧父的苦孩子,他是由母亲和兄长抚养成人的。嵇家原本姓奚,住在会稽上虞(今浙江省绍兴市上虞市),其父官至督军粮治书侍御史,因功高位重遭人排挤、陷害。为躲避仇家,其父改姓为嵇,举家逃离家乡会稽来到谯地临涣不久便去世了。少年嵇康十分聪颖,喜欢博览群书并学习各种技艺,成年后还特别喜读道家著作。嵇康是身材修长、容貌出众、风度非凡,为一世之标。只是,嵇康平时穿着自由,从不修饰自己。《晋书·嵇康传》载:“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这样看来,嵇康是一个米八至一米九的美男子。

嵇康是这样有貌有才的男子,哪个年轻的女子不爱慕呢。嵇康最终是被曹操的儿子沛王曹林选中为女婿了。嵇康算是轻松地得到爵位和官职的幸运者,不过,从此也种下了祸根(他要是不去朝中为官,也就不会惹来杀头的横祸)。嵇康迎娶了曹林之女长乐亭主为妻,之后育有一儿一女。按照朝廷的惯例,嵇康与王国的公主成婚后自然可以封官晋爵了。的确,嵇康与长乐亭公主成婚后不久便被授予郎中,管理车马和宫殿门户。之后,他很快又被提拔为中散大夫,是一个位至正五品上的掌管议论政事的朝中一个中高级文职官员。为此,人们也常称他为“嵇中散”。

文才十足的嵇康,春风得意的嵇康,万众羡慕的嵇康,自然是多了几分自负,更多了几分散漫,甚至还常常是目中无人、口出狂言,从不去理会那些“传世久远、明目堂皇”的“名教”礼法。当然,嵇康并不是一个无端的狂人,他只是独有了“刚烈峻急、锋芒毕露,每每‘轻肆直言,遇事便发’”的率真个性。嵇康,是针对掌握曹魏大权之司马氏的那假“名教”以施暴政的行为,公然宣称了‘非汤武而薄周礼’和‘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不仅仅大胆地表现出了对虚伪礼教的蔑视,甚至以“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之类的激烈言辞,而将批判的矛头直指司马氏掌控朝廷的昏暗。一时间,嵇康的行为着实让周围的人张口结舌地惊讶出一身冷汗。

嵇康之所以要冲破“名教”和“礼法”的束缚,倡导“非汤武而薄周礼”,那是想要的是建立一个“君静于上,臣顺于下”的理想社会。为此,嵇康特别崇尚老子和庄子,并以:“老庄,吾之师也。”他讲求养生服食之道,所以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他曾特别著就了《养生论》来阐明自己的养生之道。他因崇尚古代隐者达士,向往自由出世的生活,宁愿做一个打铁匠,也不愿在朝中做官显贵。

这“越名教而任自然”也不只是为嵇康一人所有,这是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竹林七贤”们,为了反抗司马家族提出的所谓“名教”而共同提出的精神宗旨。他们是在内心极度厌恶憎恨司马家族的虚伪,是看穿了“名教”不过就是司马家族狼子野心篡夺曹魏江山的遮羞布而已。于是,以道家老庄哲学中的自然为其最高的精神目标,以离经叛道的形式向世人表达内心的压抑和淳朴人性的向往。嵇康的 “越名教而任自然”之言,绝不是一句简单浮躁的口号,那是黑暗岁月的一柱烛光,在照亮着人的尊严和价值。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嵇康曾不辞而别地离开洛阳隐居数百里外的一个山中,他和阮籍及一个被称之为民间音乐高人的孙登等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而难忘时光。在这一段日子里,他们每天纵情地喝酒吟诗,抚琴作舞,高谈世事,纵横思想,采药养生。嵇康游于山泽采药而得意之时,他恍恍惚惚忘了回家。当时有砍柴的人遇到他,都认为是遇到了神仙......



才气十足且英俊洒脱的嵇康,最终被卷入政治风云并步入生命险恶之境,那是从他的那篇《与山巨源绝交书》开始的。这“山巨源”,就是山涛。山涛,字巨源,名涛,其父山曜,曾官至宛句县令。山涛早年丧亲,家道中落。但是他少年时即有器量而卓尔不群。山涛长大之后,也是因为喜好《庄子》《老子》之圣贤书,而与嵇康、阮籍、吕安等士为友,常隐居乡里,是为“竹林七贤”的佼佼者。

山涛四十岁时入仕途,他以自己的出色的才华,让其官职而不断攀升。嵇康的这封信,是他听到山涛在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时,想荐举自己代其原职的消息之后写的。山涛推荐已进入悠然自得之境的嵇康入仕也是真心实意的。只是此时嵇康和山涛的人生处世之道大不相同了。嵇康在信中是直接拒绝了山涛的引荐,并强烈地指出人的秉性各有所好,申明了自己赋性疏懒,不堪礼法约束,不可加以勉强,并且更是强调自己放任自然,既是对世俗礼法的蔑视,也是他崇尚老子和庄无为思想的一种反映。

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那是被认为历史上第一篇真正体现文人独立性格的讽喻佳作。在那长长的一千八百多字的篇幅中,与其说嵇康在谴责或羞辱山涛,不如说是在着意羞辱司马氏集团残暴虚伪的统治。在那封信中,最能代表嵇康个性的是他提出的“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这“必不堪者七”是说做了官会令自己有“七个不能忍受”,简洁地说,他自身的“七个不能忍受”为:一是睡惯了懒觉,忍不得别人叫其早起;二是习惯了独自弹琴垂钓,忍不得身边站个士兵来侍候;三是习惯了破衣满身虱,忍不得官服的冠冕堂皇;四是不喜书信写字,忍不得为官后的文书信件往来;五是单人独处惯了,忍不得进入官场后婚丧嫁娶之事的折腾;六是生性不愿交往,忍不得为官后的种种交际和应酬;七是清静惯了,忍不得官场上的杂乱事务。而那“甚不可者二”,是说他若任官后会使别人有“两个不能忍受”:一是他轻视周礼、蔑视儒学,会令官场不能忍受;二是他心性耿直、遇事则发,会令周围人不能忍受。

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是奋笔直书,是说理透辟,是文辞犀利,这字里行间是洋溢着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激昂之情,这就是直接插入司马氏心窝的一把利剑了。

用现代汉语翻译,嵇康是如此之说:“您看直木不可以做车轮,曲木不能够当椽子,这是因为人们不想委屈它们原来的本性,而让它们各得其所。所以士、农、工、商都各有自己的专业,都能以达到自己的志向为快乐,这一点只有通达的人才能理解,它应该是在您意料之中的。不能够因为自己喜爱华丽的帽子,而勉强越地的人也要去戴它;自己嗜好腐烂发臭的食物,而把死了的老鼠来喂养鸳雏...... ”

狂放任性,鄙视权贵的嵇康,说让自己去做官,他就是手拿屠刀的一个“漫之膻腥”之人了。他的这种敏感与高姿态,当然是要深深地刺痛当时的实际统治者——司马昭。但是,司马昭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岂能吃下嵇康这一招。大家可知道,司马昭是司马懿的次子,是西晋开国皇帝司马炎的父亲,是西晋王朝的主要奠基人。司马昭早年随父抗蜀,多有战功。景初二年,封新城乡侯。正始初,迁洛阳典农中郎将。魏文帝曹丕之孙曹髦当魏国第四代皇帝时,司马昭继兄司马师为大将军,后又封为晋公。

其实,此前的司马昭已开始了专揽国政并悄然铺筑了以晋代魏之路。曹魏甘露五年(260年)四月,曹髦见威权日去,国家政事自己不能做主,心中不安,又常忧虑自己被废受辱,便打算在殿上召集百官废黜司马昭。可是,就在五月初六的这个风香月朗的清凉之夜里,曹髦使亲信李昭等在陵云台部署了甲士,并召侍中王沈、散骑常侍王业、尚书王经,愤慨地说出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我不能坐受被废之辱,如今亲自率领你们去讨伐他。”然而,这一绝密的消息却让王沈、王业急速地告知了司马昭。当曹髦率领左右进攻司马昭的府邸时,却被司马昭的亲兵从背后一枪刺死在车中。曹髦驾崩后,司马昭立魏武帝曹操之孙曹奂为帝。曹奂虽名为皇帝,但实为司马氏的傀儡。司马昭为逃脱当初弑君的罪名,当然很想取得舆论支持,这才指派山涛出面拉拢嵇康来为他所用。

嵇康的行为着实有些让人瞠目结舌。当年,庄子拒绝楚相的官职时还委婉地打了一个比方,说自己只是一只喜欢在烂泥里摇尾巴的乌龟。而嵇康却如此直言不讳地写了这封《与山巨源绝交书》。司马昭得知嵇康不仅拒绝出山做官,还说出了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之言。嵇康这样的话,明显是在攻击司马昭擅立皇帝,并想实行“汤武革命”而改朝换代。司马昭的“痛处”那是被嵇康狠狠地捅了几刀,他怎能不勃然大怒并恨之入骨呢。


因为性格和志向不同的问题,嵇康不愿做官而去做一个悠闲潇洒的隐士也就罢了,但他去了城郊或自己一人,或与好友向秀一起去“大炼钢铁”,他就是要表示自己卓尔不群和藐视世俗的一种精神。也许在嵇康看来,这打铁本身也就是一种回归自然。这也是有意在给司马昭乃至山涛一个极大的讽刺。这沛王曹林的女婿,怎么会落到以打铁为生呢?这自然不是曹林和曹公主的错,而是嵇康自己的选择。的确,英俊潇洒又多才多艺的嵇康,他是生性就独爱与自然为伴,而打铁对他来说也是一种自然,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他是可以不为世俗所拘地去追求一种超然物外的思想自由和心灵的放纵。

嵇康的锻铁铺子,就在郊外的一个小园地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柳树下。他还引来山泉,绕着大柳树筑了一个小小的游泳池。打铁累了,他就跳进池子里泡一会儿,再回来打铁。这时,我们可以想象: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一个俊美高大的身影,举着沉重铁锤,不断击向火红的铁块,那火花四溅的景象,那叮当叮当响彻深远的声音,使他身外的世界,包括那个寒冷时代一时间都显得寂静无声。

相传,嵇康炼铁所用的工具、引水鼓排的技术都很专业,代表了当时的先进生产力。再说,这山阳之地又多煤,大可以物尽其用。常常有近有远的人们都好奇地赶来,请这位伟大的艺术家来锻打出一些锄头、铁锹之类的不属于战争与屠戮的农具和生活用具,当然他锻打还有一些侠士们常常佩戴的刀剑。还有传说,北宋大诗人苏轼有一柄制作精巧的铁杖就是嵇康锻打出的作品。嵇康打铁是拒收一切酬金的,有人带来一点随意的酒菜就行。一些胸中有文墨之人见到这个名扬天下的大名士,在这里这样专注打铁,不是赞叹他“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就是夸他“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

如此这样一个以打铁自养的名士,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世说新语》记载:“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有人这样附会:“嵇康胸中垒块,唯须铁槌砸。”阮籍是“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深谙全身远祸之道,其性如酒,水火相济而怀柔。阮籍虽然纵酒佯狂,不与司马氏合作,但最终还是写了为司马氏歌功颂德的“劝进文”,从而落得个晚节不保。嵇康呢?则是个金刚怒目且“遇事便发”的直性子,其性似钢而易折。当他扬起铁锤打铁时,那胸中所想、口中所道的,无不像铁砧上红红铁块一样,是热浪滚滚、火力四射。

一位现代作家说得好:“嵇康打铁,如今已成为中国诗人的一个不可重复的神话,那借助于一种劳作,是将生命与土地链接为一体的诗意象征,是多么健康而自然。当然,人们并非一开始就听懂了这叮当叮当的节奏,或许至今仍没有听透。对于这位魏晋时代的著名诗人,音乐家,如此地迷恋于这并不洒脱,亦不高贵的铁匠生活,历来的看法,认为是一种象征姿态。”这样的解析,我想许多人也都是有认同感的。

嵇康打铁打得真是如画如诗。是的,炉火通红,力智交辉,锤声铿锵,汗香四溢、血性奔放。这是无比奇美的一幕铁与火迸发的壮丽场景。一块粗糙的矿石,在炉火中燃烧涅槃的一块铁,是那么的丽红、纯净,是一种无比让人想去触摸的诱惑呀!这时,伟岸的体力与精神同时提到极致高度的嵇康,迅猛而不断地举起了一柄铁锤去敲打那灼热火红的铁块,那是完全符合一个超然造化的诗人和音乐家的形象,这叮当叮当的美妙节奏中,一个个火红的铁块,仿佛一个珍奇的灵感在被他反复地锻打。之后,随着这火红的有了形态的铁块被淬火与冷却,那火红的铁质的物品,又呈出铁的本黑之质。再之后,他又重新把它送入炉火,再火红,再锻打。

在如此这般不断的循环中,嵇康思想脑海里或许就立刻收获到了一首旷世绝妙的诗,或者是一朵朵自天籁飘来的音符,其他的东西却全都化为了一缕缕烟云飘得无影无踪。对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嵇康在锻铁的同时,一定也锻造了自己纯青的灵魂和一副铮铮明亮的铁骨。



嵇康进一步走向命运最后的悲壮与潇洒,那因为一次与钟会的一次照面所说的两句话。钟会,字士季,颍川长社(今河南长葛县东部)人。他身出名门,是曹魏太傅、大书法家钟繇的小儿子,魏国重臣钟毓之弟。钟会是年少得志,十九岁入仕,为秘书郎,三年后又升为尚书郎,二十九岁时便晋封为关内侯,在司马昭任大将军时又升迁做黄门侍郎,并受封东武亭侯的爵位,其家是有三百户食邑的一方豪门。

钟会因着其父的影响,年轻时的书法已很有造诣,而在文学才情方面上对长他两岁的嵇康,还是敬佩有加,并一直想要与其结交。但是,钟会碍于情面却一直不敢与之面对面地交流。说是当初钟会撰写完《四本论》一书时,想给嵇康一看,但他知道嵇康高傲,怕嵇康看不上他的书,而给他以当面难堪,情急之中,竟“于户外遥掷,便回怠走”。但是,嵇康还真的不愿交往他这样的朋友。

再后来,钟会做了高官后便想再次造访嵇康。当他打听到嵇康打铁的一方居所,便穿着华贵的衣衫,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趾高气扬地来找嵇康时,只见嵇康正和一个向秀一起穿着粗麻的小褂短裤,在大树的荫凉下叮叮当当地打铁。钟会认准了嵇康便大摇大摆地走上去前行了个礼,说道:“颍川钟士季,特来拜访先生!”嵇康和向秀连理也没理他,继续低头打铁。钟会的脸唰地一下,像蒙了一张红纸。钟会愣愣地站在那儿,炉火熊熊,嵇康手起锤落不停地在打他的铁,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当几点火星迸飞到了钟会华丽的衣服上,钟会只能急忙跳到树荫外的烈日下。钟会强忍着心中怒火,对嵇康说:“多有打扰,告辞!”说罢,他悻悻地转身离开。这时,嵇康才慢慢地开了口:“何所闻而来啊?何所见而去呢?”钟会虽懊丧失望,脑筋转得倒挺快,当即转过脸来咬着牙齿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嵇康没再理睬钟会,又开始叮叮当当地打他的铁。

这本是两个人两句充满禅意的问答,但在这种情况下却是充满了火药味。嵇康的问话是隐含着高傲与鄙视;钟会的回答充满了愤恨和恼怒。乘兴而来败兴而归的钟会,丢尽了面子,饮恨而走。自此,嵇康之死也在这里埋下了深深的伏笔了。嵇康无比率直的性格是有其可爱之处,其精神上的超越更是成就了他的人格超越。然而,嵇康如此这样的人格的超越,那最终一定是决定了他尘世命运的悲壮。也就是之后不久的景元三年(公元263年),那一个本与嵇康无关的案件,却一不小心地就把他牵扯进来了。

嵇康的朋友吕安有个哥哥叫吕巽,他是人面兽心的家伙,他一直垂涎欲滴于吕安妻子的美丽。一天,吕巽就吕安不在家,便酒壮色胆对弟妻生了邪念,他用酒把弟妻灌醉后将她奸污了。吕安之妻羞愧难当,自缢而亡。吕安回家后,从仆人口中得知真情后,虽极其痛恨哥哥吕巽的禽兽之行,但碍于一母同胞的情面,只好忍气吞声、没去告发其兄恶行,仅将事情告诉了嵇康。谁知吕巽作贼心虚,总觉得有把柄在吕安的手里,对自己不利。于是,吕巽就采取恶人先告状的手段,他向司马昭诬告吕安,说吕安对母亲不孝。

当时,司马昭正在标榜“以孝治天下”,而吕巽又是他眼前的红人,便当即下令将吕安抓起来。吕安自然不服,便把吕巽的丑事揭发出来,并让嵇康来作证。嵇康义不负心,毅然出来作证。然而,司马昭不听吕安的辩解,还将他判处流放到边远地区。嵇康对吕巽的恶劣行径十分愤恨,一气之下就又写下了《与吕巽绝交书》。不久,吕安在途中写给嵇康的书信也被截获。司马昭以信中有不满之词为由,又将吕安收拘。同时,司马昭对嵇康的旧怨新恨,也在此时一起涌向心头,也就当即下令逮捕了嵇康。



嵇康无故犯事,正好给同为司马昭红人的钟会有了报仇雪恨的机会。钟会是名正言顺地把话说在了司马昭耳边:“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康为虑耳。”他还进一步说:“当年毌丘俭起兵时,嵇康就打算响应,只是山涛劝说数次作罢。过去齐国杀华士,鲁国杀少正卯,都是由于他们害时乱教。现在嵇康和吕安言语放荡,攻击经典,应该借此机会杀掉他们,以淳风俗。”

司马昭虽然下令判处嵇康死刑时内心几多不安,但他看到刑场上有三千名太学生联名上书要求赦免嵇康,并请求他到太学去做老师时,这声势浩大的救援活动,最终反而使司马昭下定了决心必须除掉嵇康这个“后患”。一直冥冥之中想超然尘世之外的嵇康,本是按照庄子曾说过的“吾将处材与不材之间”去安排自己的人生和命运的,但他和当年庄子一样是早已名声斐然了,这时的他想介于“材与不材之间”已经迟了。在那霸主众多的战国时代,庄子可以轻松地拒绝楚国的聘书。而在霸权独揽的魏晋司马氏统治的这一时刻,嵇康的命运则一定是别无选择的了。 

嵇康是在万籁俱寂的刑场上,在架着屠刀的断头台上,呈示着“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生命铿锵和生命绝唱。当时所在刑场上的人们,甚至千古之后今天都可以闻到从竹林间飘来的歌声与酒香,听到那郊外大柳树下火红的煅铁和铁锤碰击的“叮当”。

嵇康的生存和生命状态,已接近庄子的《逍遥游》中的逍遥状态,那是一种大自在、大从容、大安详的人生境界。尽管,他的生存方式和生命状态惹来了那些“虱子”们的嫉恨和眼红,并让自己招来了杀身之祸,但嵇康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那是面向东方,弹琴抚弦,一曲既罢,从容就义。血风飘舞的断头台上一串铿锵的琴音叮当落地时,高大的嵇康轰然倒下了,但他的灵魂却永恒不朽地伫立在魏晋历史的一块高地上,这让敬拜他的三千太学生不堪回首而又不得不回首。

嵇康,死的悲壮,死的坦然,他三十九年的人生,是真正地活过、爱过、恨过、笑过、哭过。嵇康的形体消亡了,悠长的历史碑廊里醒目而深深地记刻下了“嵇康”名字,更有那一曲惊天地泣鬼神的《广陵散》,怅然悲壮且哀恸人心地在悠悠长长的岁月风中千古飘扬着!当时和后世之人都说《广陵散》是一种即兴创作,那是诗的灵魂与激情的自然迸发。这样的创作,只有嵇康这样的天才诗人兼音乐家方能为之。回头想一下,嵇康不愿当官却爱打铁,这一定是他另一种的弹琴方式。因为打铁的音符是自由的,不固定的,这音符就如砧上的火花在随意地飞溅......

或许,嵇康本就不是一个纯粹来自人间的人,但他却写出了中国养生学史上第一部全面而系统的《养生论》专著。虽然,他自己也一直身体力行,于他同为"竹林七贤"的王戎曾说:“与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嵇康自己提出的理论,他几乎是条条做到,但他却犯了“营内而忘外”的这非常重要一忌,以致一不小心便引来了这一场必然要发生的绝命之的横祸......

嵇康在临刑前已将自己的儿子嵇绍托付给了朋友山涛,并且对自己的儿子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嵇康死后,山涛义无反顾地对待嵇绍就像自己的儿子一样,一直把他养大成才。世上也因此有了一个成语——嵇绍不孤。嵇康和山涛在政治上绝交了,但他们朋友之间至深的友情与信义还在。嵇康被杀害之后,山涛和王戎对嵇绍的生活、学习和成长都给予了长期的关怀。十八年后,嵇绍在山涛的大力举荐下,被晋武帝“发诏征之”。他曾担任过秘书丞、汝阴太守、豫章内史、徐州刺史,并留有文学著作二卷传世。


嵇康的墓,位于现今安徽涡阳县石弓镇与濉溪县临涣镇之间的嵇山南侧山腰。这墓是依山凿石,墓在山腹中,有巨石封门,外表与山一体。嵇康的家人之所以选这里为他做墓,因为这里不仅是他的家乡,而且这方圆数百里的淮北大平原上,唯独这里有一座像模像样的山。以山洞为墓室,以山体为坟墓,一定是最适合嵇康的性格和气度的。千古以来,大多人只知道这山叫嵇山,而不知这山也就是嵇康的墓。

嵇康作为“竹林七贤”的领袖型人物,他的文学成就当然是首当其冲地十分了得。嵇康的文学创作主要包括诗歌和散文,他的诗今存50余首,大多以四言诗为多;他的散文作品在《隋书·经籍志》中录有13卷,宋时仅存10卷本。鲁迅先生1924年辑校了《嵇康集》,收入在《鲁迅全集》第9 卷中,《嵇康集》不仅是一部很有代表性的文学和哲学著作,而且也是一部很有影响的教育思想论著。有当代的学者们称赞:“《与山巨源绝交书》《声无哀乐论》《养生论》等等,是以玄学思想武器猛烈地抨击了被扭曲了的儒家教育,是坚定不移地提出了反映时代要求的个性解放和反对礼法名教的进步教育主张,他是在利用和改造老庄思想的基础上,开拓了中国古代教育思想理论——向自然进发。”

当然,通晓音律、酷爱弹琴,也是嵇康时常展示其天才和洒脱的时候。嵇康曾著有音乐理论著作《琴赋》和《声无哀乐论》。他主张声音的本质是“和”,喜怒哀乐从本质上讲并不是音乐的感情,而是人的情感注入,这乃是合于天地是音乐的最高境界。嵇康,除了那支千古传扬的神曲——《广陵散》外,还曾创作了《风入松》《孤馆遇神》等诸多琴曲。而他的《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作“嵇氏四弄”,后与东汉的文学家、音乐家蔡邕的《游春》《渌水》《幽思》《坐愁》《秋思》之“蔡氏五弄”,合称中国古琴曲的“九弄”,隋炀帝曾将弹奏“九弄”作为取仕的重要条件之一。此外,嵇康还是当时著名的书法家,他写书法,更工于草书,后人称他的书法“如抱琴半醉,酣歌高眠,又若众鸟时集,群鸟乍散”。这样的书法评价,亦如嵇康平生豪放的禀性一般。

“竹林七贤”第一贤——嵇康。你那短暂的诗一般自然奔放、铿锵激昂、慷慨悲壮的一生,是唱出了一支旷世绝响的生命之歌,永远袅袅奔跑于天地人间,激荡在历史的长河里......

 

原载《安徽文学》2024年3期——散文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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