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抗大位于浆水的纪念碑,在蓝天白云之间,在苍松翠柏之间,纪念碑雄伟高大。以示后人这里曾经有无数红军战士、八路军战士长眠于此,让我们永远怀念那些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献出生命的先烈。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初父亲在八路军抗大医院工作期间,一天傍晚,值班医生找到父亲,医院刚刚收到一位八路军伤员,几个医生会诊后认为需要截肢手术。那时候父亲是抗大医院的负责人,涉及到八路军伤病员截肢手术都要他批准方可实施。父亲放下手头工作,来到了病房。伤员是一位个子不高、面容清瘦的年轻人,右腿打着绷带,绷带还渗血。见到了父亲,他忙拉住手说:“医生,我的腿还能保住吗?我的工作没腿可是不行的。”父亲忙安慰说:“小同志,不要着急,我先看看你的伤口再说。”他一边打开绷带查看伤势一边说,“放心吧,小同志,我们会全力治疗你的伤口的。手术可能还要做,你伤口溃烂的厉害,不过麻药刚刚用完(其实根本没有什么麻药),手术可能会有一点疼痛,你要忍一忍,行吗?”小个子伤员坚定地回答道:“行,干革命工作不怕牺牲,还怕什么疼痛。”父亲离开了病房,在门口对值班医生说,这个小同志伤很重,主要是负伤以后没有马上送来,伤口处理的不好,引起了感染。如果不马上截肢手术会有生命危险。

  几天以后父亲在院部门口遇到了我的母亲,当时她是抗大医院的医生。说完一些事情以后父亲突然想起了那个受伤的年轻人,忙问道,那天晚上送来的小同志手术了吗?现在情况怎么样?母亲告诉父亲,已经截肢了,术后感染依然严重。这个同志很坚强,手术没有麻药,他咬牙一声不吭。母亲接着又说,以后你不要什么小同志、小同志的啦,人家可是34年参加革命的老红军,论革命资历可比你老多了。父亲听完以后不禁肃然起敬,不过他怎么也不能把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和一个老红军联系起来。于是父亲决定放下了手头工作和母亲一道去看望这位老红军。

(抗大医院在太行山区浆水的旧址,医院院部和各科室的医生、护士都在附近村民家中工作和居住)

  听父亲讲,这位老红军姓胡,个子矮小,长期的营养不良加上负伤使他面容憔悴。本来个子就小又失去了一条腿更显得病床空荡荡的,他闭着眼睛静静的躺在床上,脸有些扭曲,看起来十分痛苦,不知道是因为手术的伤痛,还是因为失去了一条腿而悲痛呢?看见父亲的到来他变成了笑脸相迎说,医生我感觉好多了。父亲一时语塞,腿没有给人家保住,正琢磨用什么词安慰他呢。看来老红军就是老红军,什么时候都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届时抗大医院正在经历最困难的时候,由于国民党和日寇的封锁,医院缺医少药。医院的手术室也是在后山坡上因陋就简搭建而成,抗大医生和护士们在石板房里给伤员做手术。

  在那最困难的时期,最普通治疗外伤的红汞、碘酒早就用完了,取而代之的是用熬制的盐水来擦洗伤口。手术以后大部分伤员都会产生皮肤溃烂,有的还会长出脓疮,医院只能采用当地的土办法,用食油和牛粪研末治疗。术后的感染高热是一种最危险的疾病,医务人员只能在山上采集柴胡、黄芩、薄荷熬成汤药治疗。在这种艰苦的环境下,许多负伤的红军战士、八路军战士未能治疗痊愈而献出了生命,这个抗大医院手术室后山沟里埋葬着就他们的英灵。

  看到这位老红军目前身体状况和医院的医疗条件,父亲没有说什么,他知道任何虚伪安慰的假话都是对这位坚强的红军战士的不尊重。父亲查看了他的伤口,说了一声好好养伤就离开了,在一旁的母亲就知道他的伤势不容乐观。父亲虽然一句话没有说就立刻走了,但是父亲每次来医院时都要看看这位老红军,一来是查看伤口及时调整用药,二来和小胡聊聊天,安慰安慰这个失去一条腿的小同志老红军,与此同时小胡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无时不刻的感染着病房的病友和医务人员。

  一来二去父亲和小胡成了熟人,小胡告诉父亲他来自于江西革命老区,他的父亲是一名共产党员,还是农协的干部。在一次反围剿斗争中,父母及全家被反动派杀害,房子被烧了,二爷带着他上山伐竹子躲过了这一劫。后来,二爷带着他参加了红军,那时二爷五十多岁他才十一岁,这一老一小的,红军又要整天要行军打仗,一开始没有被接收他们。后来部队一个首长知道了他们的遭遇就把他和二爷安排到炊事班工作,这样他们成了红军战士。小胡在部队的日常工作就是背那口行军锅,他曾经骄傲的对父亲讲,那口行军锅是他的武器,是他的光荣。一次他行军掉了队,差点被后面的追兵给俘虏了,是连长带人把他救了出去,连长说连队离不开他和他背的那口锅,连长说我牺牲了副连长马上顶上,可是锅没了可找不着喽,在这荒郊野地里宿营大家都得饿肚子。

  小胡告诉父亲,他背着这口锅参加了长征。这口锅给他带来了喜、怒、哀、乐,每当部队打了胜仗,他把缴获的好吃的在锅里做熟然后分给每一个同志,那心情别提多高兴了。可是这样的日子不多,部队为了躲避敌人的追兵经常出没于荒郊野外,搞不到粮食。炊事班的工作是十分辛苦的,部队休息了,他们不能休息,马上埋锅做饭,然后四处打粮。小胡悲痛的说,最困难的日子是过草地的日日夜夜,在草地连续走了几天几夜都没有人烟,粮食早就没有了,能喝一碗野菜树皮汤也是一种奢望,许多战友都饿死在途中了。一天他和二爷一边行军一边四处张望,希望在草地里能找到一些能吃的野菜,这样中午同志们那吃点野菜汤充饥。这时候他们突然发现在不远的草地中生长着一簇簇茂盛的新鲜野菜,二爷不顾一切的奔了过去,可是没走几步二爷陷入了沼泽。当小胡看见二爷时,二爷大半个身子已经陷了进去。二爷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小胡摆了摆手,这是让小胡别过来还是向小胡做最后的告别就不得而知了,水泡子上浮一顶二爷的军帽以示二爷将和这片草地永存了。就这样小胡告别了他最后一位亲人,他没有流泪,几年艰难的经历使他练就了革命征途生死离别坚强的性格。小胡对父亲讲,他最后悔的是他也看到了那些野菜,当时他犹豫了一下,在我们前面的兄弟部队也断粮了,为什么没有采摘野菜呢?就是留给后续部队的野菜也应该有他们采摘过的痕迹,这里肯定有陷阱。唉,饥饿让人丧失了理智,要是当时想开了,拉二爷一把就好了。

(抗大医院手术室遗址,父亲曾经在这里为不少伤病员做过手术)

  一段时间以后,小胡伤势有所好转,精神头大增,见到父亲就唠叨没完,父亲总是在一面查看他的伤势一面听他唠叨往事,不过一检查完就走,因为他的事太多了。一次父亲查看完小胡伤势后刚走到门口,他叫住了父亲,手里拿着一个白面馒头塞到父亲手里。父亲大为不解说我们马上也要吃饭了,你这是干什么?小胡笑了笑说,我整天吃细粮,真不好意思,看你每天这么劳累,顿顿吃黑豆,我……没等他说完,父亲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他,在现在这么困难的条件下,你能吃上馒头,这可不是每一个伤病员都能吃到的,这是特护病号饭,是领导特批的,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要加强营养伤口才能恢复的快。否则……父亲没有继续往下说。

  没过几天父亲外出开会,离开了抗大医院。当父亲回来时母亲告诉他,小胡同志走了。父亲有点惊愕,走了是什么意思,这么快就出院了,他伤势这么重,这不绝可能。去世了?也似乎不大可能,在开会前见过他,伤势有好转呀。母亲接着说,你开会走后,前天夜里小胡病情突然恶化,高烧不退今天早晨去世了。父亲默然不语,是呀,在他们那一代人,革命生涯常分手,不同分别一样的情。分手可能是再见也可能就是永别,在那血雨腥风的年代,人的生与死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刚刚还是谈笑风生的战友,转眼间就可能阴阳相隔永不再见。母亲递给父亲一个小白布包,说这是小胡让我带给你的。父亲打开白布包,见里面竟然包着一个白面馒头。父亲哽咽了,多么好的同志呀,在长征途中他一直用背着的行军锅给大家做吃、喝,自己总是最后吃,尽管自己饥肠辘辘也要让同志们吃饱。他曾经告诉父亲,到了抗大医院他第一次才吃到了饱饭。

  下午父亲参加了小胡同志的葬礼,参加葬礼的没有一个小胡的亲人,他孤独的静静的躺在一个树枝捆扎的担架上,遗体盖住一块白布。青山处处埋忠骨,五尺白绫送英灵,这是一个最简单的葬礼,没有棺材,没有墓碑。离家还是少年身,如今已成英雄魂。父亲只知道他姓胡,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在抗大医院治疗的有部队的高级领导,也有普通士兵,大家都是为了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流血、负伤的,相逢无需要相识。但是父亲却清楚的知道在这苍松翠柏之间,长眠着一个曾经参加二万五千里长征的小同志、老红军。下葬时,父亲又把白布包包着的那个馒头放进了小胡手里,带走吧,这个可能是你在这个世界能带走的最好的东西。愿天堂一切安好,天下劳苦大众永不挨饿。

  一点粮食或是一个小小馒头现在让人看来是那么的稀松平常、熟视无睹,可是在不同时期一点粮食、一个馒头竟然有着那么不同的蕴意,这是即将生与死的谦让、无比珍贵的赠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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