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九寨沟,有两块石头,名曰:情人石。导游说,那是一对情人,久久相恋,感动上苍,现在在向一个方向奔跑,距离越来越近,似乎伸手就能相拥了。

  老柳和我在情人石前伫立,各自有着心思。导游开始督促我俩要跟上队伍。说实话,那两块石头,细品,还真有人模样,却非人工雕琢,乃大自然造物,加之附以美丽的传说,不禁让人浮想联翩。见我俩还在欣赏,同行的阿杜转过脸来颇为不满地说:“咋,没听见是吧,有点集体观念好吗?两块破石头,看起来没完了。”

  老柳和我没有去接话茬,但快步跟上了队伍。“随团旅游就是这样,有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反倒看不过瘾。”老柳边走边唠叨。我俩脚步快,不大一会儿反儿走到了队伍的前面,俩人不由放慢了脚步。老柳回头看了一眼几十米以外,边走边和导游眉飞色舞比划着的阿杜“这小子,挺色。”“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你说狗能改了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你呀,有时候容易情绪化,阿杜谁呀?李总喜欢的狗,大伙惧怕的狼,你我提防的鬼。”

  “行呀老哥,一套一套的,小声点,别让人家听见。”

  说起来,老柳和我都比较讨厌这个人。阿杜,四十来岁,大名叫杜艺腾,是他上高中时,琼瑶小说看多了,将“志刚”改为“艺腾”,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离家乡不远的一家国有企业,并很快谈起了恋爱。谁知到了谈婚论嫁之时,那女子竟不辞而别去了南方,先是听闻做了公关小姐,后传来消息说嫁于一香港老板。“阿杜”的名号就是那时在厂里叫了出来。阿杜心灰意冷,埋头工作,不久赢得一女工芳心。他先冷后热,俩人开始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谁知不久俩人分手,那女工说阿杜是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阿杜倒不去辩解,让人目瞪口呆的是:那女工的肚子竟鼓了起来,这让阿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只好卷了铺盖,奔向南方——那时去南方“淘金”的人比比皆是。哪知在火车上邂逅了一位中年人,两人有相见恨晚之缘,相当谈得来,得知阿杜的打算,那人觉得他是块料,当时拍胸脯打保票,说你倒不如跟着我和我的哥哥干,这儿离家近,待遇不比南方差,我又可以罩着你,何乐而不为?这位中年人是我们公司老总的把兄弟,也是合伙人之一,唤作老宋。公司的是由一家铸造厂起家的,阿杜到来时,正是公司颇具规模后快速发展的阶段,员工已近万人,从事化工、铸造、仓储物流、机械制造、房地产等多种行业。十几年来,阿杜从一名机械加工技术员做起,后来当了主管,又经老宋提携,任公司综合部一科科长,跻身于公司中层,前景看好。

  当时综合部的部长是老丁,已经六十六岁了,他之前干过副县长、县人大主任等职务,人挺和气,城府颇深。副部长就是老柳,按照老宋和李总他们最初的想法。老柳扶正,阿杜给老柳当副手。当然,为了照顾其他人的情绪,阿杜先到一科任科长。阿杜可能觉得当个副部长都有些委屈,更别说这个科长的位置了。去了不到半年,阿杜觉得老柳就是糊不上墙的稀泥,便开始运作直接接老丁的班,明理暗里跟老柳叫板。有的没的添油加醋到公司告老柳的黑状,又找些机会在公司里散布一堆子虚乌有关老柳的破事儿。一来二去,公司李总竟有些相信了,时不时在一些会以上点名批评老柳。看似时机已经成熟,谁知这时老宋站了出来,说阿杜不适合干副部长,至于干部长哪恐怕要等到河水倒流的时候了。有人猜测,可能是阿杜的做派让老宋厌恶,也有人猜测,貌似没什么能力的老柳,实际上手段高明的很,暂时没有把阿杜科长的位置抹了,可能是另有企图。

  自诩是“老黄忠”的老丁极力向公司建言让老柳当部长,说老柳这人厚道,人品没的挑,这些年任劳任怨,总有些苦劳吧,况且老柳是居功不自傲,公司的大事小情老柳没少出力。老丁柺弯抹角地说,自己识人能力很强,要不然三个孩子,一个提了县长,一个当了乡长,还有一个年纪轻轻,就在一所大学当了助教。最让人想不到是,老丁竟向公司推荐我任综合部副部长,其理由很简单,我和老柳对撇子,都有舞文弄墨的雅好,关键是人品过关。他的建议得到了李总和老宋等人的认同。

  说起来,老丁、老宋和我算是同好,都喜欢读读书写写文章。我在公司食堂当管理员时常和他俩在一起,一是工作上本身有交集,食堂科归综合部管,我们三人在一起时,倒是忘记了年龄、职务上的差异,老柳常说,同是天下打工人,咱们都是兄弟,这时我称他们为老哥,两人很受用。两人的酒量都比我的酒量好,他俩都佩服我的厨艺,有时酒后老丁方言:厨艺好的男人都是好男人,懂生活。他经常感慨,要是以前,他会找机会提拔我当个局长,不过现在可得等待机会。我一直以为这些酒话,绝对不能当真,他那么说说,我这么听听,也就行了。

  很快,公司的人事任免文件下发了,综合部部长是老丁,我被任命为副部长,阿杜还是一科科长。

  事先,我以为阿杜辞职走人,谁知他就是嚷嚷了两句就很快平静下来,大概他还没有敢跟公司领导对着干的勇气,甚至老丁也是他惧怕的人,但这小子不怕老柳,还经常暗地里使绊子。对于我的到任,老柳是兴高采烈,他拉着我的手说真是太好了,起码阿杜不敢跟我直接叫板了,有你能在前面遮挡一阵子。老柳对我倒是不隐瞒,我还是有些担心:“要是这小子玩阴的呢?”“哎,走一步算一步吧”老柳显得有些无奈。

  我在综合部干了几个月后,渐渐熟悉了工作。这年八月中旬,公司分批组织员工赴九寨沟旅游,综合部负责带队、协调等一些事宜。九月初这一批有三百多人,以动力公司、企划部的员工们为主,初定带队的人员是老柳和阿杜,以及动力公司副经理“王大炮”和企划部副部长章劲。

  离出发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一天下午下班时,老柳对我说,做好准备,这批我和你一起带队,咱部里的摊子和何部长交代一下。

  “和你一起去?”老柳看我疑惑,说到:“这是公司的决定,前几批旅游出了点状况,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领导们说了,每一批增加一个领队,把人看住了,管好了,确保整个旅途平安干净。”

  老柳一说我明白了,前几批旅游发生了一些预料未到的情况:有和导游发生争吵的、和景区商贩发生争执的,虽说极个别,但影响很不好。更为甚者还有一位嫖娼被公安机关处理了。

  老柳见我点头称是,竟有不满。“你听我说完,外部好管,内部难防,你想咱出去十来天,游山玩水。吃饱喝足,那些平常就扯不清的男女还不给你整出点花花事儿。”

  “这倒也是。”

  “你呀”老柳说,“动力公司和企划部那是野鸳鸯假夫妻的重灾区。”

  我扑哧笑了,“老哥,您是咋知道的?”

  “你没听说?”老柳也笑了,“咱不论对错,不看长久,只这十来天没什么动作就行了。”

  “我说老哥,您这可是揽了个细瓷活儿,最难防的偷就是这偷情。”

  “凡事儿只要做就会留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知,哪有密不透风的墙。”老柳说着递给我一张纸,“这是十几对可能是假夫妻野鸳鸯的名单,你给我重点盯紧了,要是出了事儿,老哥我怕是位置不保,估计你也够呛。”

  “老哥,您这有些不地道了,怎么可以随便怀疑别人呢?”

  “哎,不得已为之,我也是为了大家好,有备无患呀。”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去看待老柳做法。打开那张纸,看了内容再一回想,这老柳还真是细心。不过让我感到好笑的是,老柳居然在名单的右上角写了“秘密”两个字。

  回到宿舍后,我禁不住好奇打开折住又打开看了好几遍,这内容或说是信息,老柳从何而来?是他发现了还是在臆想,若是联系一下名单上这些人的一些举动,老柳的推断不无道理。只是我想不通,这个“任务”是公司领导们的安排,还是老柳自做主张,无事生非,若是这样的话,就有点醋不酸盐不咸了。这点儿近乎无聊的事,交给阿杜来做不是更好吗?我想不出个头绪,想和老柳交流一下。谁知,老柳打过来电话,说不要太在意,只要留心就行了。这个老柳呀,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了九寨沟,在情人石前就有小说开头的那一幕。老柳说:“别光顾着玩,大伙儿的安全你要注意,还有我特意交代的那件事你给我办好了,确保不出花花事儿。”

  “这您放心,我一上飞机就开始留心观察了。”

  “可能已经晚了。”老柳幽幽地说。

  傍晚,到了住宿地。导游说,咱先到客房,洗漱一下,休息一会儿,六点半在餐厅用餐,晚餐后有篝火晚会,乐意参加的在我这里报名,每人费用120元。有人问,净什么内容这么贵?“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导游笑着说。

  我和老柳住一间客房,一进房间,老柳径直往床上一躺,“累死我了,篝火晚会我就不去了,你去。”

  “我也不想去,乱哄哄的。”

  “不行,你去,记着你有任务。”

  “至于吗,大惊小怪的。”

  “让你去你就去,哪儿那么多废话,你的费用我出。”说着,老柳一侧身:“好了,我要迷瞪一下儿。”

  晚餐并不丰盛。的确,一下接待我们三百多个人,酒店准备的略显不充分。导游向我们表示抱歉,并打趣地说,大家有什么自带的酒水熟食可以先拿出开分而食之,到了成都,她可以买来还给大家。

  阿杜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堆熟食,几杯酒下肚,他和同桌的几位导游们讲,那个酱牛肉是他家乡的特产,这份卤肘子,是他独家秘方卤制而成,还有烧鸡,缘于他一位太姥爷亲传,而那位老人年轻时曾是御膳房的大厨。还有,千万别轻视他拿来的酒,尽管生产厂家名不见经传,包装也稀松平常,这就叫“大道至简”,此酒堪称清香型白酒中执牛耳者也。那几位导游显然被他唬住了,脸上流露出羡慕的表情。阿杜愈发得意,要了几位导游的手机号码,并放言说,一会儿参加篝火晚会时,将盛情邀请几位共舞,说的几位导游心花怒放,笑成一团。与我们同批旅游的一位唤作莲香的女人凑了上来,挤在了阿杜身旁,带着醉意说:“哎,哥,你这是忘了妹妹我呀。”说着就往阿杜怀里依,阿杜趁势搂住莲香,半真半假地说:“来,哥闻闻,你这身上又多了哪个野男人的味道?”“除了你的还有谁的。”莲香佯装恼怒地伸手拍了一下阿杜的脸,“咋,占了妹妹的便宜,提上裤子就不认帐了。”

  “呦!”邻桌的几个男人们开始起哄。老马打了个口哨,大声叫嚷到:“来亲一个,干柴烈火亲一个!”

  我和老柳都摇了摇头,,老柳鄙夷地朝阿杜他们那几桌剜了一眼,低头吃米饭。

  我想缓解一下老柳的情绪,低声说道:“米还行,菜不行。”

  “气都气饱了!”老柳没好气地说。

  当阿杜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参加篝火晚会的时候,我约了同行的章劲来到了景区的一家小酒馆。章劲身材高大、相貌英俊,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未成家,他对工作很是认真负责,为人正派,只是过于理想化。最近正和一位叫珊儿的女人谈恋爱。我之所以称珊儿是女人而不是女孩,是因为她看上去穿着打扮很年轻,但实际年龄已近四十岁了,而且感情生活过于丰富,在称女孩有些不妥。落座之后,章劲问:“老哥,打电话把柳部长叫来?”

  “他呀,体力不跟趟了,怕是睡下了。”

  “那咱俩喝点啤酒,我喝不惯这里的青稞酒。”

  我笑了笑,从挎包里掏出一盒“老白汾酒”,不无得意地说:“双胞胎,一人一个,475毫升。”

  章劲笑了“知我者老哥也!”

  我原本想找个机会和章劲谈谈,让他早一些和珊儿断了联系,找个平常女子结婚生子过日子,再和珊儿纠缠下去,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无非是一场游戏一场梦。先是话到嘴边,我又咽了回去。当我试探地问,听闻你和珊儿搞对象,章劲肯定地点点头。“哥,她是我的女神。”话已至此,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再者说,我也未必了解珊儿。没有了我起初的设想,我俩海阔天空的聊了起来,话题最多的是诗歌。章劲是北方一所名校中文系的高才生,平日里多有诗歌作品见诸报端。我们俩谈但丁、荷尔德林、惠特曼、艾略特,这让章劲大呼过瘾。他时而拍案叫好,时而挑起大拇指对我说:“老哥哥,想不到啊,人才,同好加知音。”喝光了两瓶白酒,我俩又喝了不少啤酒。章劲大着舌头对我说:“老哥,痛快,痛快,相知恨晚呀!”我比章劲清醒一些,只是感觉有些头晕,不像章劲,离开了我的搀扶就走不成路。快到了我们住宿的宾馆,他突然挣开我,向前跑了几步,张开双臂,冲着夜空,大声地喊:“在神圣的黑夜,他走遍大地。”我不知道此刻他要表达什么。

  我迷迷糊糊睡到了前半夜,突然被叫门声扰醒。穿衣下了床,打开手机的照明,我看了看另一张床上的老柳,听见他鼾声正浓,我蹑手蹑脚走出了房间,打开房门,闪了出来。揉了揉眼睛,我看见导游小何和一位穿着制服的青年男子,还有穿着运动服的电工老马以及穿着睡衣的阿杜和莲香。让我生厌的是,莲香像是受了什么惊吓一般,依偎在阿杜怀里,身体在发抖。

  “出事了,出大事了,迟早的事儿。”阿杜对我说。“丢人呀,丢人丢到他妈的姥姥家了!”老马感叹道。我厌烦地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先打住。那位穿制服的青年男子对我说:“你是领队,一个事情需要你来解决。”

  “和他们有关吗?”我指着阿杜他们说。“没有,是这样,那件事情被我们发现后,我们找到了小何,小何先给这位先生打的电话。”他指了一下阿杜对我说。

  “找我没错,我是负责人之一。”阿杜说不上是得意还是在解释。

  “那么容易,想得美。”依偎在阿杜怀里的莲香挣出来突然发话。说老实话,我一直讨厌这个个人生活不检点的女人,她的那些花花事儿丰富了大伙儿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样吧,既然和您们三位没什么关系,就不要感慨了,我来解决这件事吧。”

  “你能解决什么呀,瞅瞅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没料想莲香又嚷了一嗓子。

  我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安静。到现在,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你们几位回房间,领队跟我来吧。”青年男子说。我跟上了他,导游小何也跟了上来。来到了景区的一处警务室,青年男子说:“你一个人进去吧,公安需要跟你了解一些情况。”

  我一直没有搞清楚那晚负责解决问题的是公安人员还是联防队员,起初气氛比较紧张,加上起初那位穿制服的青年男子,一共是三人,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和我拉扯了几句闲话,话题一转,他问我:“王立云这个人平时怎么样?是不是道德败坏?”

  “谁?”我一时不知道他们问的人是谁。

  “你们一起来的,王立云,你不可能不认识。”

  “你们是说王大炮呀,平时都喊他绰号来着,不好意思,认识还比较熟识,这人不错,热情仗义。”我一边说着一边起身递烟。

  点上了香烟,气氛缓和了一些,年长的那位幽默地说:“热情,怕是要把女同志热情到被窝里去了,我们说事情吧。”

  事情是这样的:联防队员在夜间巡逻时,在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见到了一位女子依在一位男子的怀里一边抽泣一边诉说着什么,那位男子不时地安慰着女子。联防队员们见没有什么异常就要离开,这时从路旁的小树林里,猛地窜出了两个人,跑在前面的男人对联防队员们大喊:“搞破鞋你们也不管,卖淫嫖娼你们也不抓!”喊着的功夫,他已径直来到了已经松开了拥抱,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两人面前,抬手给了站在那里的男人一个嘴巴子,“好你个王大炮,把绿帽子戴到我兄弟头上了,老子今天给你没完!”跟他一起从树林里窜出来的女人,一边跑一边系着裙带,这时,她猛然想起了什么,冲着刚才和她在一起的男人喊:“老马,把裤子提上!”

  事情的结果有些简单由出乎有些的预料:联防队员们听从了我的解释,觉得同事之间是不应该这样,但似乎也没有突破什么底线,可能是喝多了酒,黏糊在一起卿卿我我,但这又触犯了什么清规戒律?阿杜对此极为不满,天未亮时,这小子来到了我和老柳住的客房,见开门的是我,他脸上有些不自然,“你怎么回来了,奸夫淫妇现在在哪里?”。

  我竖起中指嘘了一声:“进屋里再谈吧”。阿杜落座后点燃了一支烟,“哎,出了这类丑事,咱们这些当领导的有失察之责。”“什么之责?”我明知故问。“他是嫌事情没有闹大,不够热闹。”斜倚在被子卷的老柳没好气地说。

  “老马和莲香那时在干什么?”我这句话颇有点意味深长。

  “那两个活宝儿,干柴烈火。”老柳说。“哼,王大炮也一样,不是什么好鸟,比较起老马和莲香更为下作,白天人前一副嘴脸,天一黑,本性倒是露出来了。”阿杜嘴上不饶人。

  “天快亮了,我要补个觉,这大半宿真够折腾的。”阿杜见我下了逐客令,也就不好再说什么,退出了房间。

  我关好了屋门,对老柳说:“事情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老柳若有所思地说:“这样处理,我回去就好交代了。”

  “小事吧,没那么严重。”我笑了笑说。

  犹如一声霹雳从天而降,公司决定裁员了。美其名曰:消减冗员,提至增效。事先,综合部的柳主任没有得到一点消息。从那次九寨沟旅游回来已经两年了,他不但视我为心腹,并且有种大难不死必有厚福的感觉。而且种种迹象有力地佐证了他的想法。一向谨慎的老柳,时不时有些飘飘然。有一次酒后,他激动地跟我讲:“你哥我现在混得还可以,上面有李总罩着,下面有你顶着,还有一帮兄弟们跟着,我一手攥着酒杯就把事儿干了。”得意之处,红光满面。

  打脸的是,这次他不知情也就罢了,其大名赫然列在被消减之行列,当“泵房女”莲香把文件递给他时,他正在办公室里同雨猗大谈人生抱负,看了文件,他有如霜打的茄子一下子蔫了,瘫坐在那把转动自如的办公椅上。

  那天室外天寒地冻,北风呼啸着。

  莲芳也在被消减之列。这位两年前“好事”暴露的女工,一个月前从泵房调到了综合部,成为了柳主任的助理。一时间,公司内颇有些微词。一位泵房的女工,何德何能?怎么就实现了跨步前进。以至于被撸为水电班班长的王大炮,挠着后脑勺猜测,可能是夜班上的好吧。莲香来时,我也颇为不解,并且替柳主任担心,这干柴烈火的,日久生情怎么办?让紧随老柳的那位珊儿情何以堪?现在看来,故事很快就要结束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

  珊儿也在冗员之列。这位心机满满、故事满满的女人也要打道回府了,这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太不应该呀!我曾自忖,只要她愿意,拿下李总,似乎都不成问题。她对自己的各方面都比较自负,让她担任企划部的负责人之一,多少有点大材小用吧,这位身材和颜值颇高的女人,手段也了得,只是这些年来却不曾过于得意。我看了文件之后,并没有惊诧,我不会质疑文件,有些事情我看不透,也不想看透。此刻,我的思绪回到不算太久的以往。

  公司歌咏比赛的彩排现场,曲尽人渐散的时分,远离舞台后几排幽暗的灯光中,相同疲惫的她依偎着我。

  “你说的对,音乐有时候不需要归纳一个主题或中心,一千个人心中有一个莫扎特,一千个肖邦和贝多芬。”

  “是我说的?”

  “就算是吧,我喜欢你,只是我们认识的太晚了。”

  热烈的表白,让我在较长的时间内过滤了多遍,有时候,我认为她就是信口一说。类似的话,她可能说给公司的李总、小李总、柳主任,以至电工老马,虽不是一句玩笑,但最好别当真。漂亮女人自持是可以有任性的。有时候,我觉得不应该亵渎她的一片真心,哪怕只是一时兴起,喜欢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莫名其妙,我甚至曾懊悔怎么就红着脸,轻轻推开了珊儿,狼狈地逃离出昏暗的灯光,全不顾珊儿的目瞪口呆。

  一阵大嗓门扰了我的思绪。电工老马倒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捋了捋染的乌黑、梳的顺溜的背头,挺着胸脯大大咧咧地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言罢,他有面带惋惜和伤感地表情说:“我走了倒不要紧,公司再找这么好的电工,难啊!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老李总老眼昏花,小李总太嫩,青黄不接呀!”老马自以为是的一番话,让人啼笑皆非。

  我和章劲未在裁员之中,我估计他和我一样,多少有些出乎意料。

  整个一个下午,综合部所在的二楼办公区显得比较安静,只有莲芳时不时的抽泣传来。我不知道这个女人在伤心什么,在我看来,公司应该在两年前就把她打发回家,咋说她也是给公司带来了负面影响的人。只是这位水性杨花的女人,还真有些“能耐”,身边总有些男人围着,有的为她打架,有的为她离婚,她却总是一番无辜的模样。老马是个例外,这家伙常当着莲芳的面儿对大伙说,赶不跑,撵不走,跟抹了胶一样。

  柳主任办公室的玻璃门紧闭着,我试图透过玻璃隔断看他在干什么,或者推开门进去跟他聊聊天,就让他静静地坐坐吧,我想。

  快下班的时候,我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声响了,拿起话筒,传来了老柳如同以往温和又不失威严的声音:“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我要推门而进,想想以往的规矩,轻轻敲了三下门,喊了声“柳主任”,“嗯,进来”话语中充盈着热情。

  老柳在椅子上欠了欠身,手指了下办公桌旁一把有转动功能的小凳子,“坐吧。”办公室像往常一样干净,花架上的绿植泛着光泽。老柳笑着,用手指了门后的一个手提箱和一个双肩包,“都收拾好了,一会儿帮我拿上,个人物品,再放在这里不合适。”

  “这么快?”我冷不丁问了一句。

  “快吗,快二十年了,我跟你说,有这一天不奇怪。”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目光却在依墙而立的那排书柜上逡巡。老柳显然明白了我的意图。

  “别动那套金庸作品集的心思,公司的东西,我说了不算。”

  “那可是套港版,你要留给谁?”

  “嗯,港版的,哪个版本区别不会太大。”

  “可您答应过我,要送我一套的。”

  “你急啥,可这咱们就此一刀两断?我什么人你不清楚,这个便宜咱们都别沾。”

  我看老柳认真起来,忽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唐突,在这个时候提这个要求,明显欠考虑。

  老柳觉察出我的尴尬,圆场说:“把你存的好酒拿上几瓶,晚上我做东,咱俩不醉不休,有好酒吗?”

  “有。”我自然知道老柳喜欢喝什么酒。

  按惯例,我向司机小陈传达老柳的安排,谁知电话那头小陈表示了质疑,说,你俩要去那个“驿泉”酒店距离这里70公里,一来回天就快亮了,折腾啥呀?!

  “这小兔崽子,老子还没滚蛋就不听话了。”老柳笑骂道。

  我怕老柳发火,赶忙接着说:“小陈,住宿我联系好了,你把我俩送到,想住,就留下,不想住宿,就返回。”

  走出了办公楼,小陈开车也到了,我习惯性打开后车门,请老柳上了车坐到了后排。我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顺手递给小陈一条烟,小陈有些吃惊,直说不能要,但还是收下了。

  “等我几分钟,我下车一下。”老柳推开车门,“都别跟着。”这显然是说给我的。

  已经接近晚上七点,高大的办公楼开始灯火通明,仿佛一个不知疲倦的人,精神抖擞助理在夜色中。与办公楼比肩而立的是以公司名冠名的酒店,酒店门前的广场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显示出新年就要到来的欢乐气氛。我看倒老柳面向办公楼深深鞠了一躬,转身走向不远处,似乎在用手拍打着一株高大的杨树。老柳会流泪吗?

  一路上,老柳兴致很高,滔滔不绝地讲述当地风土人情。司机小陈是本地人,开着车偶尔会插上两句。多数时间我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我自己也不清楚在看什么。好在老柳像一位入戏的演员,没有过多计较我和小陈的存在。

  驿泉酒店在吉山脚下,是一个仿古建筑群,集住宿、餐饮、洗浴、娱乐、民俗等为一体。由于地处风景区,生意一直不错。我和老柳都先后在这里打过工。需要说明的是,老柳打工时,酒店的前身是附属驿泉公社铸造厂的招待所,老柳在来了三个月后,担任了招待所食堂的采购。

  那天晚上,我俩酒喝得非常尽兴。开始,我担心老柳心里不痛快,会借酒消愁,谁知几杯酒下肚,老柳居然跟我吹起这些年他的艳遇,都是陈芝麻烂谷子说过很多遍的车轱辘话。我敢打保票,大都是老柳编出来,我害怕他提及去九寨沟旅游时发生的那件事,谁知老柳拉着我的手说:“老哥这辈子认你,在九寨沟多亏了你。”

  新年就要到了。一场雪下了一整夜,早晨雪驻了,一片银装素裹。老柳今天返乡,我驱车前去送他。他出了宿舍在楼下等我。黑色短大衣,红色长围巾,花白的头发,笔直的腰板,看上去挺精神。一个小皮箱,一个双肩包,老柳倒也简练。我从车的后备箱里拿出一个装有土特产的大塑料袋子递给他,“老哥,回去代问嫂子好。”老柳笑着接了过去,我郑重地将一个文件袋交给老柳,“老哥,里面是一本书,书名是《朦胧诗。新生代诗百首点评》,您喜欢的。”

  “嗯,谢谢,谢谢,近些年读诗歌太少了,二十多年前这可是我的枕边书,想想,哥也是文艺青年。”

  我发现老柳眼眶有些湿,他是在惋惜匆忙间飘逝的岁月吗?

  往车站时行使时,天空中开始飘雪花,不长时间,大片的雪花开始遮挡视线,坐在后排的老柳感叹:最初离开家乡时,也是大雪纷飞。

  我记得,那天在车站,老柳跟我一握手,道了声再见,便隐进了白色的雪帘中。第二天,他给我发了条短信:我已平安到家,勿念,顺致新年好!

  过了春节,珊儿、莲芳、老马数人,和近百名曾被消减的人员又被公司召回,听闻,公司迎来一个发展良机,正缺人手。老柳没有回来。我打电话去问,传来的声音是:您呼叫的用户已停机。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境清晰我久久难忘:九寨沟的情人石在奔跑,不是为了相拥,而是转身,各自奔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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