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雩都河,缓缓向西流。

  赖福梁踩着刚刚建起的木桥向南岸踱去,十几天来突击架桥的辛劳令他精疲力尽,步履有些漂浮,他停住脚步,转身向来处望去,北岸一切如常,但很少人知道那里已集结了千军万马,再过几个小时他们将浩浩荡荡地通过木桥和浮桥走向远方。

  江风阵阵,雁叫声声,赖福梁心境凄凉。参加红军好几年了,他从未想到过中央红军会转移出中央根据地,失落的心情无以言表。对红军的这次战略转移自己是“走”是“留”,他心态两可,开头他预测是“走”,后来让他“留”,虽然意外,但也可以接受,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眼下他心里放不下的是大哥赖福柏,只知道他在红一军团,却不知他是“走”是“留”,赖福梁推测赖福柏的队伍肯定要“走”,如果“走”,全家是一定要送过河的。可是红军今晚就要过桥了,赖福梁还没有得到大哥部队的一点点消息,他无法向父母和大嫂交代,愁眉不展,愧疚自责。

  自打红军来后,赖家人把红军当作翻身过好日子的守护神,不加犹豫地将三个男人先后送进红军队伍。老三赖福松刚刚在保卫中央苏区的广昌战役中阵亡,现在老大又要远离他乡,赖家弥漫着伤感气氛,他们急迫地想见到即将远行的赖福柏。老大媳妇这些天表情呆然,沉默寡语,她整天站在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抚着肚子,两眼直直看着前方,幻想着她的男人突然出现,对她说不走了,留下了。临盆的孩子即将降生,女人需要男人,孩子需要父亲,远征的男人何时才能返故乡?

  男人若远行,女人纳鞋缝手巾,客家人的风俗。布鞋寓意脚踏实地,手巾表达平安无事。老大媳妇通宵达旦地做手工,为自己的男人做了三双布鞋和三块手巾。一块手巾上绣一对童男玉女,她正怀身孕,希望她的男人无论走到哪里,走得多远,哪怕是天涯海角,都平安无恙,都不要忘记家里人在等着他回来。一块是青蓝色布巾中央绣一大朵白色的木梓花,这蓝布巾象征蓝色的天空,这白色木梓花就是自己,红军的女人。一块是柔白的布巾中央绣一颗红色的木梓桃,这红色的木梓桃就是她的男人,当红军的男人。蓝天下开着白色的木梓花,白色的木梓花结出红色的木梓桃,这就是大媳妇简单而无尽的想象。

  赖福梁把全家人带到古嶂渡口木桥和浮桥之间的空地上,他们希望在这个渡口遇到赖福柏。雩都河六十里的地段上八个渡口过红军队伍,福柏的队伍走古嶂渡口的可能性小之又小,但是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办法,只得靠碰运气了。来的路上,父母和大嫂一遍又一遍的问:“二伢子,能见到你大哥吗?”

  赖福梁不想让家人灭掉心里那一丁点的希望,一次又一次的回答:“能见到,一定能见到。”

  雩都人爱听唢呐也爱吹唢呐,任何场合少不了唢呐的伴奏,其中“公婆吹”最为昂扬顿挫,入心传神。赖家老大、老二、老三一起拜唢呐师傅学艺,福柏喜欢上了“公吹”,福松喜欢上了“婆吹”,与他们相比,赖福梁吹唢呐的兴趣小一点,但也能跟上他们一块演奏。唢呐师傅过世前将他的“公”唢呐传给了福柏,“婆”唢呐传给了福松,成就了这一对“公婆吹”。福柏的“公吹”高亢明亮,福松的“婆吹”低沉婉约,他们合奏的“公婆吹”给人和鸣吉祥的感觉,深受欢迎,农户们办事都请他们去吹奏,苏维埃举行庆典活动也邀请他们演奏。后来他们分别带着“公”唢呐、“婆”唢呐加入红军队伍。眼下红军要离开苏区去远征,不可以没有唢呐为之祈福,赖福梁交代四弟福桃送大哥时一定要把三弟福松留下的“婆唢呐”带上。

  空地上的人越聚越多,虽然古嶂渡口周围村庄有多少人参加了红军无人知晓,但是今天红军要跨桥渡河,远走它乡,却牵动了无数人的心。家属们、乡亲们拖家带口,扶老携幼涌向桥边,即使见不到自己的亲人,也要亲自送送红军,祝他们一路打胜仗,喊他们胜利了一定要回来。

  罗乐才老人在儿子的搀扶下找到了赖福梁的父亲赖崇仕。太平天国时赖崇仕高祖与罗乐才的祖父一同参加过石达开的太平军,此后两家久经来往,苏维埃建立后他们都是群众中的积极分子。赖崇仕主动向前招呼:“老叔,你怎么也来了?”

  罗乐才激动地喘不过气来,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能不来啊!当年你高祖带着我爷爷过这条河,跟太平军走了,不想大渡河一仗,太平军大败,你高祖拼死救我爷爷一命,帮他逃回家来,你高祖却命丧大渡河边,赖家的恩情罗家永志不忘。如今你家老大过河跟红军走,我能不来吗?”

  赖崇仕:“老叔,谢谢你!当兵打仗,离乡背井,脑袋挂在裤腰带上,我们一起求求苍天保佑孩子们。”

  太阳落到山顶,河面霞光粼粼。一位红军首长率工兵营长和三个号兵走到桥头,工兵营长竖起一杆大红旗,大喝一声:“浮桥合拢!”

  三个号兵侧转身,挺胸抬头,举起号角,号声嘹亮,传过江去。

  两岸排列整齐的木船组合一起向江面划去,一组靠着一组,有秩序的排列,不一会儿就合拢了,浮桥转眼架妥了。

  红军首长抬起手腕看表,下令:“过桥!”

  军号再次响起。渡口周边的村庄、树林,山坡走出一支支红军队伍,他们打着军旗,精神抖擞,步 伐不乱,开始过河,队伍走浮桥,辎重过木桥,有条不紊,秩序井然。

  群众围到桥头,寻找辨认自己的亲人。赖家三个男人挤到前排,睁大眼睛,生怕漏过赖福柏,两个女人守着小弟福桃挑来两箩筐东西在外围望着,等着。天色渐渐暗下,篝火和火把点燃,而仅有的亮光无法把每个人的脸照明,队伍不停的行进,赖福柏即使从他家人面前通过也难以被辨认出来。赖福梁心想这样下去事与愿违,得有别的办法,他退出了人群。

  赖福梁退出,让两个女人顿觉无望,老大媳妇急得阵阵哭泣,母亲邱玉娥埋怨赖福梁没有把事情办好。赖福梁一边耐心劝说:“莫急,莫急。”一边从箩筐里拿出福松留下的那把“婆吹”唢呐,端在胸前,自言自语:“三弟,借用你的唢呐,二哥学艺不精吹得不好,见笑了。”说罢,他吸足一口气,衔住哨片,吹出一曲《送郎调》,曲调声霎间萦绕渡口四周,沁入军民肺腑。

  《送郎调》,客家离人和思妇的乡愁,雩都人耳熟能详。赖福梁的“婆吹”虽不及三弟福松来得清丽优美,但也吹得平稳细腻,蕴藉委婉,缠绵伤感,宛如妻子送郎出远门,依依不舍,边送边唱,一唱三叹,如泣如诉,情深意长。

  老大媳妇明白过来,福梁吹《送郎调》不仅仅是送红军,还是为她向福柏呼唤,我们来送你了,如果从这里过,快来相会。

  赖福梁专注地吹奏,他相信大哥辨得出他的吹法,他们曾出自一个师傅,演过“公”“婆”对吹,彼此默契。“婆吹”的低沉婉约平复了赖福梁先前焦急的心绪,他平静地吹着,耐心的等着,等着一家人期盼的来临。

  可是,赖福梁等到的是第二把唢呐响起,第三把唢呐响起……无数把唢呐响起,全都用的是通常的“平吹”,顿时,《送郎调》响彻夜空。

  在强势的“平吹”下,“婆吹”显得有些孤独失意,但赖福梁不为所动,保持着“婆吹”的韵律,似河水流淌,微风拂过,娓娓动听。

  突然,空中传来一支高亢的唢呐声,明亮豪放中透着朴实和潇洒,一腔大男人的热血。

  福柏媳妇猛地站起身来,右手向前一指,大叫:“‘公吹’!福柏吹的,福柏吹的!福柏在那边,福柏在那边!”

  赖家所有人都能听辨出福柏吹奏的唢呐,他们一起向“公吹”方向找去。

  赖福柏的“广昌”部队在离古嶂渡口不远的小树林里集结待命已有一天一夜了,这里到赖福柏的家也只有两里地的路程,赖福柏真想回家看看,看看怀孕即将足月的妻子,看看辛苦操劳的父母大人,给福松弟弟坟上添把土,但部队随时可能开拔,他不敢也不能向连队请假,红军纪律严明,过家门而不入。这些天他食无味,睡不眠,满脑子都是老婆和未出生的孩子,他笃定是他梦寐以求的儿子。有母亲在,孩子的出生不成问题,赖福柏完全放心,他只想亲自为“儿子”起个正名,农民的根植在土地上,就叫“厚土”吧。三弟的牺牲对他冲击很大,现在他就要离开故土,路途遥遥,生死难卜,最大的慰藉就是见到自己的亲人。当二弟的“婆吹”传来,赖福柏一扫惆怅,从背包上抽出“公吹”唢呐,站稳脚跟,气运丹田,一个仰头把“公吹”《送郎调》送上了布满星辰的天空。

  赖福柏一家人在小树林里相见了,许多战士围了过来,羡慕地看着他们,赖崇仕和福梁福桃把筐子里的鸡蛋、油果子拿出来分给大家。邱玉娥把福柏、福柏媳妇拉到一边说话。

  男人望着女人,女人望着男人,一大堆想说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赖福柏伸手摸了摸媳妇隆起的肚子说:“儿子还好吗?”

  老二媳妇感受到爱抚的温暖:“谁说是儿子?”

  “我说是儿子,一定是儿子!”

  “妈也说是儿子。”

  “快了吧?还有几天?”

  “妈说还有十来天。”

  “我给孩子起了名字,你记住了,叫厚土,赖厚土。”

  “厚土,记住了。”

  “孩子生下后,妈会照顾你,她生了 六个孩子。要多吃东西,让妈给你做。你和孩子好好的,我就放心了。”

  “你好我才放心,你一定要回来,我和孩子等着你。”老大媳妇把三块手巾放进福柏的口袋。

  赖福柏双手托住媳妇的脸,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你不用担心,说不定我出去转一圈就回来了,红军都这样打仗的。”

  父母亲走过来,邱玉娥把几双布鞋塞进了福柏的背包,赖崇仕将一块牌牌挂在了福柏的脖子上悄悄说:“我让山里的‘木客’用红豆杉树心做的,带着它护身。”

  赖福柏拿起木牌看了看,一面刻着一颗五角星,一面画着赖氏图腾。他把木牌放进内里说:“爸妈放心,红军不是太平军,红军一定要回来的,你们的儿子也能够回来的。”

  “公婆吹”成全了赖福柏家的团聚,也引来了红军的首长,赖福梁认出就是架桥铺桥时来视察过的长胡子首长。首长问过情况对随行人员说:“我到欧洲勤工俭学,那里的人喜欢钢琴,我看雩都人拥有唢呐就像欧洲人拥有钢琴。好动听的‘送郎调’,扣人心弦,催人情怀。革命自有生死离别,我们不要忌讳,要让它激励我们去夺取胜利。今天雩都人民用‘送郎调’送别红军,待革命胜利的那一天,雩都人民会用‘得胜令’迎接我们回来。”

  长胡子首长与赖福柏夫妻握手说:“祝贺你们,新的生命即将诞生,我们革命不就是为了他们吗?!”

  过桥命令下达,部队整装出发,赖福柏家人紧紧跟着队伍,老大媳妇死死抓住男人的手不放直到桥头,赖福柏向大家挥挥手,踏上浮桥,消逝在淡弱的火光中。

  赖福梁、赖福桃举手高叫:“大哥!一定要回来!”

  也许这些天来的精神震荡,也许刚才紧跟丈夫走急了,老大媳妇腹痛如绞,坐到地上,缩成一团,嘴里发出阵阵叫喊,众人惊慌失措,唯独邱玉娥不慌不乱,嚷道:“要生孩子了,男人走开,女人过来,把火把拿过来。”

  女人们举着火把把产妇团团围住。

  不一会儿,哇!哇……的啼哭声划破夜空,邱玉娥跪在地上,双手将婴儿从火光中间高高托起,嘶声大喊:“俫子!”

  老大媳妇把手指向对岸,弱弱地说:“快,告诉他,俫子。”

  赖崇仕跑到桥头向对岸喊去:“福柏!你有儿子了!听到了吗?你有儿子了!”

  深情的唢呐声在雩都河上空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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