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秋》是鲍尔吉·原野的散文,发表于《散文》杂志2011年第10期。
  原野是颇具诗人气质的散文家,《琉璃秋》用严谨的结构、风趣的比喻,不断变化的叙述方式,描摹了秋天的景象。文章无论是叙事、记人,还是写景、抒情,都包含着丰沛的思想情感,形成一种浓厚的诗意。
   

  如何理解诗意?我以为使人动情使人激动意境深远的文章皆可称为诗意。按照这种理解,可以断定杏花春雨是诗意,金戈铁马是诗意,天高云淡是诗意,月夜静谧、秋收在望同样包含着诗的意境,也能引起读者心灵的颤动。散文《琉璃秋》注重秋的形象、人的感情,叙述音调悦耳富有节奏,已具备诗的品质、诗的想象、诗的意象以及诗的跳跃性节奏,因此可以肯定的说《琉璃秋》有着秋天的诗意想象。
   

  首先,具备严谨的诗意结构。

  《琉璃秋》全文由九部分构成,从“秋至”开始,依次展开“叶子下地走一走”、“秋思”、“去甲肾上腺素”、“宛在秋中央”、“美人提着裤子”、“一滴水”、“白露杀金草”、“赤脚的乌鸦”,一方面具体细致的表现了秋天的变化过程,按部就班惟妙惟肖的向读者讲述秋天是如何由初秋慢慢走向深秋的,展示了充满诗意的秋天变化形态,表现出浓厚的文学色彩,使人读之涌起无限的浪漫情思;另一方面,这种结构形式一如某种宗教仪式,内蕴着对秋天、大地、庄稼、收获的虔诚和尊敬,庄严而神圣。
   

  夏天已去初秋将至,在《秋至》里,作者告诉读者什么是初秋,“初秋是老天用很大的力量转变一件事,它让草叶由深绿变得微黄,叶子的水份流失了,最后薄得如一张纸。”是的,初秋时,天高了,云淡了,人闲了;初秋时,草将黄,果将熟,粮将收。当季节进入初秋,当土地进入初秋,有如一个男人行进到中年,显出了从容显出了雍容。秋天的天空疏朗干净,草、花、天、鸟、果按照各自的生活习性,过着神仙一样的日子。
   

  人有各种欲望,或大或小,或能达到或根本不可能实现,人常常为实现了理想而欢呼而庆幸、而幸福、而陶醉,进而向他人炫耀并长时间的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那么树有欲望吗?树的欲望是什么?有谁能够知道呢?《叶子下地走一走》中,作者带着童趣,运用拟人手法,给予叶子诗意的描画:“叶子早就想下地走一走”,“千千万万的叶子抱着、携着,牵拉着彼此的手腕臂膀团团起舞”,他们打滚奔跑,互相叫着,仿佛在说“走啊,咱们浪迹天涯吧”。如此诗意的文字,使满地纷飞的落叶以及萧杀悲凉的秋景,具有了明显的亮色暖色。
   

  《秋思》中,月夜与远山、古井与辘轳、瓦罐与井绳、木窗与蘑菇、柴禾垛与白蓑衣、盘山公路与原始森林,这些看起来毫无关联的意象,由“秋思”这个线索贯穿起来,构成文章的基本内容,作者用电影手法,把几个毫无关联的画面、场景组合在一起,给读者呈现出了具有悠久艺术感染力的作品。这样,童年井边打水的经历,看木窗长蘑菇的期盼,拿旧糖纸装糖块哄骗他人的恶作剧便一一走进我们的阅读视线,让人在喧嚣的都市、在结束一天的工作之后,能感受到一丝清新的乡土气息。
   

  秋天的脚步是如何在时间的长河里流动呢?如何迈动那个脚步,又是何样的步伐,鲍尔吉·原野对此作了详尽的描述,“乡道上,夏天轧出的辙印已经成形,车老板子小心地把车赶进辙里行进。泥土干了,由深黄转为严为白垩色。芨芨草的叶子经霜之后染上俗艳的红色。看不到蚂蚁兄了,雁阵早已过去。怎么办呢?我们等着草叶结霜的日子,那时候袖手”(《美人提着裤子》),于是,随着作者,我们走进了古老的充满情趣的乡下:乡道、牛车、赶车夫、深深浅浅的车辙、深黄或浅白的泥土、红色的芨芨草,这一切都是与秋相关的因素,初秋的天空辽阔高远,田野给人无穷的遐思,让人不由忆起渐行渐远的童年以及渐渐消失的田园野趣。
   

  而《去甲肾上腺素》中则讲述了作为儿子的鲍尔吉·原野如何为了父亲去爬树采摘银杏叶,从中可以看到儿子对父亲的拳拳孝心。
   

  一篇散文或者写景或者叙事又或者借景抒情,一般都是选择其一完成,但《琉璃秋》将三者全部涵盖在内,有写景有叙事也有抒情,这就使有限的文章包含了无限的内容。这样的写作手法,也只有鲍尔吉·原野这样观察仔细收放自如的大手笔才能完成文章并构成诗意。
   

  其次,采用丰富的比喻和联想。
  使用修辞手法进行写作,能把想要表达的内容说得生动、具体、形象,能给人以深刻鲜明的影响,而不同的修辞有不同的阅读效果。《现代汉语词典》认为比喻是“用某些有类似点来比拟想要说的某一事物,以便表达的更加生动鲜明”。


  《琉璃秋》较多使用了比喻的修辞手法。原野写秋,既不像古代作家欧阳修那样着眼于秋风的萧瑟万物的凋零,也不像现代作家郁达夫那样痴迷于北平城里秋蝉的残声、秋雨的阴冷,更不像叶圣陶般的留恋于秋天虫声的消失,而是把眼光放在变薄了的白云、飘落的树叶、丰收的场院、赤脚的乌鸦等人人熟悉的秋天景象,其描写的视线由上到下,由高到低,由天到树,由树到地以及地上的庄稼、乌鸦,于是,从初秋到深秋,时间的流动、万物的变化经由作者的笔,置换成文笔流畅、语言生动、意境悠远的文章,跟着作者,读者也就慢慢走过了立秋、处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仿佛在读书的瞬间走过秋的不同时段,构成了人在秋里的阅读感受。

  那么,人在秋里,能否觉察到岁月的流动呢?秋有脚步吗?对此,作者用极其形象的比喻,向读者描述他眼中的秋天:“土地进入初秋,犹如一个男人行进在中年”(《秋至》),季节到了秋天,如同人到了中年,从容沉稳,这时,初秋就像一个成熟的男人,静静地走过丰收的原野,掠过天空,拂过城市,义无反顾的走向中秋、深秋及至初冬。行走中,不犹豫,不瞻望,不彷徨。季节的变换一如男人的成长,从容不迫不紧不慢,它按照自己的规律,不听命于时代,不顾虑于社会。世界现代化速度极快,到处可闻提速之声,然而时间不能快,也无需快,季节更替,岁月流逝,遵循的是慢节奏,听命的不是现代化的需要,不是民众的呼声,而是自然的规律,是自身内在的发展逻辑,在时间的长河里,它不疾不徐,从容淡定,不以物喜也不以人悲。与春天相比,秋天是从容的,原野把季节的更替娓娓道来,其笔下的秋天极像稳健成功的绅士,在时间的链条上,一路走来,播撒着希望,收获着快乐。跟着原野,我们去看天,天高远辽阔;去看云,云白风轻;去看田野,田野色彩斑斓,充溢着丰收的喜悦;去看场院,场院屯满,洋溢着农民收获的欢欣,就连夜也在唱着欢庆的歌声。
   

  《琉璃秋》中这样风趣的比喻随处可见。人们常用天高云淡描绘秋天云彩的稀薄,但到底什么样子可以称为“云淡”,大约是谁也不去注意的事。作者在《秋至》一节这样写道“云彩只剩下原来的十分之一,变薄了,仿佛不够絮一床新被子”。我们可以没有云淡的概念,但却有盖薄被的经历,把抽象的天高云淡用具体的新被子作比,形象生动,风趣幽默。
   

  月亮是古今文人写诗作文常用的意象,人们习惯把它比作银盘、玉盘、小船,而原野面对秋收时节的月亮,则说“月亮是带笑容的信号弹,说丰收开始了,酒席开始了,镰刀的呼喊开始了”(《宛在秋中央》)。这里,作者避开那些习以为常的物象,用军事上才见的信号弹类比月亮,意象非凡,气势恢弘。可以想见,带着满足笑容升上天空的月亮,看着丰收在望的庄稼,看着摩拳擦掌准备收割的庄稼汉,一声令下“丰收开始”,于是,镰刀欢呼着开始收割,酒席欢笑着迎接宾客;于是,“大地多出来无数沉重的粮食”,于是“瓜果梨桃,五谷丰登”。
   

  在《琉璃秋》中随处可见这样有趣的比喻,比如“叶子在枝头做团体操,每叶位置固定,跟奥运会开幕式差不多”(《叶子下地走一走》),比如“露水是月亮给太阳写的信,夜晚挂草上,太阳早晨收走”(《白露杀金草》),比如“乌鸦赤着双脚,结霜的泥土上留下它们的足迹,像国画所谓皴,钉头皴、拖泥带水皴”(《赤脚的乌鸦》),比如“鼓鼓囊囊的草籽穗头像八路军的干粮袋一般朴实”(《秋至》),这些超越我们阅读经验的比喻不仅使文章通俗易懂,而且增加了文章的趣味性和艺术感染力。

  此外,文章有丰富的联想。“真正的散文是充满诗意的,就像苹果包含着果汁一样”,而要做到诗意,就离不开想象。毫无疑问诗歌是重想象,作家也认为想象是诗的专利,散文着重表现的是日常生活形态,应该注重真实而不是想象,传统散文家也以为,散文创作一旦有想象、联想介入,势必影响散文的真实性原则。

  其实,散文也应该有比喻有想象,应该有奇妙的联想和类比,狄尔泰说“最高意义的诗是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自然,最好的散文也应该借助想象,为读者创造一个新奇的文学世界。《琉璃秋》在描摹与秋相关的人、事、物时,就使用了丰富的联想,将眼前之秋与自己的学识、生命激情、幻梦、对命运的思考、对亲人的关心、对父亲的牵挂以及对人类、对生命的考量紧紧的联系在一起,把关于秋天的过去、现在与未来在想象中建构起来,此时的作者一如万能的上帝或者导演,用了丰富的联想、跳跃性的思维、诗一样的意象群向读者展示了秋天诗意的唯美意境。

  《琉璃秋》有唐人绝句里的意境,作者熟悉中国传统文化,在文中借用古典文学的《楚辞》、《论语》、《大学》这些词语,增加了传统文化的内涵,借用现代诗人阿陇的《无题》,增加了该散文的诗歌意味。文中出现的“黄叶。银杏。秋雨”词语,是采用了诗歌语言的跳跃排列方式,不仅打破散文拘谨的页面格式,使文章在外在形式上有了与传统散文不一样的排列,也打破了传统散文的思维方式,将诗歌的思维与布局糅合在散文中,具有了唐代诗歌的意境。文中出现的诗句“清风左右至,客意已惊秋”就出自杜甫《夏日李公见访》,这也增加了文章的诗意。
   

  《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包括风、雅、颂,其中《国风》备受后人喜爱。诗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游从之,道阻且长。溯洄从之,宛在水中央”即出自《诗经·国风·蒹葭》一诗,作者把其中的“宛在水中央”,置换成“宛在秋中央”作为文章题目,读之不禁使人联想到秋天的蓝天明月,想到田野中盖霜的土地、结穗的芦苇,想到月光下丰登的场院、喜庆的人群。这样的题目,既有传统文化的厚重感,又使文章平添了一层苍茫辽阔的美感。
   

  早在1921年,周作人《美文》中就呼吁,新文化作者要创作出“真实简明”的美文,呼唤兼具叙事与抒情、富有想象力具有散文审美特点的文章,他希望散文能摆脱“文以载道”的工具命运,为此,他身体力行创建了现代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言志派”散文。几十年后,鲍尔吉·原野把自己真实境遇与真实感受,作为散文艺术的表现核心,认真书写着对秋天的认知,对土地的挚爱。在他的努力下,其散文已经回归散文本体的审美特征。这如他所说:“散文家要有丰富的阅历,他的职责是向别人讲述自己的体验和感受。”


  新凤霞是著名评剧演员,其演技受到国人称赞。叶圣陶认为新凤霞“善于揣摩体贴人心,洗尽文学腔调。语言朴素干净,经历丰富,作品深印人心。”把这段话用来评价鲍尔吉·原野的散文,是非常中肯也非常恰当的。


  再次,“全神”与跳跃的叙述。
  从叙事角度来看,不断变化的叙述视角增加了文章的丰富性和知识性。

  叙事角度常用于分析小说,评论家习惯用全知视角和限制视角讨论小说的成败得失。其实对散文的分析也可以从叙述角度切入。如果说小说多用全职视角,那么散文叙述,则可称为“全神的叙述”。所谓“全神的叙述”,是作者的精神要全方位渗透进自己所要叙述的对象中。《琉璃秋》就做到了这点。

  

  如同率领千军万马的将军,作者对自己所要描述的景物、事件了如指掌,他胸有成竹的按照秋天变化的内在规律,用九章既相互联系又独立成章的短文,用神一般无所不知的叙述,用诗意的想象完成了对秋天从初秋到深秋的形象描绘。于是,秋天变薄的云彩、结子的小草、奔跑的叶子、治病的银杏、带笑的月亮、收割的镰刀、晶莹的露珠、唱歌的鸟儿、丰收的瓜果、赤脚的乌鸦像他的战士,被作者安排在不同的章节中,用他们本身蕴含的知识讲述原野对秋的理解和赞美。阅读文章如同观看电影,不仅经历了秋天的变化,还看到了一幅用文字构建的秋景图画。
   

  《琉璃秋》在全文布局上采用了全神的叙述,而在具体章节中则使用了另一种叙述技巧:跳跃断裂式叙述。跳跃断裂式叙述是“打破叙述的时间,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糅合在一起进行大跨度叙事,而且打破时空界限,无视思维逻辑,在真实与虚构、寓言与纪实之间任意穿梭”,散文的这种叙述类似于小说的意识流手法,它没有定法,文章结构和行文完全按照作者的情绪变化,思绪的流动建构。
  

  《秋思》采用的就是跳跃断裂式叙述方法。文章是一组短文,由九个片段组成,是关于秋天最传统也最具童年色彩的想象,作者把隽刻在成人内心深处关于童年时期的图景,用文字做了唯美的阐述,这样,那些深藏在心灵中的画面渐渐浮出记忆深处:“入夜,摇井上辘辘,井绳无尽止,东山小星比原来亮,越摇越亮”,“用瓦罐到井边拎水,歇着时,揽照水里飘摇的脸”,“窗框换成木头的,雨后,看窗木有没有长出蘑菇”,还有那些调皮的孩子,“他们把石子送给你吃,假装是糖块”,这些不同时间不同空间的生活片段,经由作者的叙述变成文章必不可少的内容。于是,儿时玩耍的情景、恶作剧的经历、童年的故乡逐渐变得清晰,木窗、水井、瓦罐、辘轳、明晃晃的月亮都走出了记忆,那些历经年轮的趣闻轶事,就像时间画片,在沉淀之后又回归我们的主体。读着文字,就像翻看画页,既古老沧桑,又新鲜活泼。
   

  这九节文字自然分段,没有承上启下的说明,也没有过渡和连缀,而是运用断裂跳跃的叙述,把作者对于秋天的思索、意识的流动连缀一起,把自己的学识、生命的激情、对世界的幻梦、对命运的探讨以及对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思考揉进笔端,在文章中建构起一个及其丰富和感动人心的文学世界,为读者呈现出一个意境深远的读本。这使文章不仅具有散文的内涵,还有诗的节奏。狄尔泰说:“最高意义的诗意是在想象中创造一个新的世界”,鲍尔吉·原野散文即达到了这一境界。
  

  现代散文家吴伯萧认为“说真话,叙事实,写实物,抒实情,这仿佛是散文的传统。古代散文是这样,现代散文也是这样。”《琉璃秋》既继承了中国传统散文写真事、讲真话、抒真情的要求,又采用了现代散文跳跃式叙述技巧,使其散文博采众家之长,具有了浓郁的诗意,给读者带来悠久的艺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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