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南京城还没醒,空气清爽,远处有工人在街道清扫。北京的红海洋没染红这里,路边的梧桐树粗壮,大叶遮天浓绿很养眼。一条横幅掩在绿荫中,走近一看,没着落的心立刻安定下来,那上面写着:欢迎革命师生来宁串联。宁?噢,想起来了,曹雪芹,石头城,江宁织造。江宁是这里的古称,江宁,江宁,江外无事,宁静于此。宁是简称。城如其名,这里没有北京的火气,的确很宁静。

横幅下是接待站,登记后我领了一个住宿证,地点是南京工学院。为了弄清具体位置,我买了一幅地图,恰好路边的一家照相馆有印得十分清晰的地图照片,五分一张。心里踏实了,饿了,带的干粮还有,只是那火烧硬邦邦的啃着费劲。这时飘来一股香气,“油饼!”我惊喜万分,味蕾大开。几乎是跑到马路对面的,一看,临街的早点摊儿油锅里炸的东西不认识,一打听,才知道叫油条,北京从来没见过,这是我第一次吃,就着热豆浆,真香!

到了公交车站问路不顺利,我说的街道很多人不认识,再一仔细看,原来问题出在地图上,那上面标注的地名全是新的。什么红旗路,胜利路,东风路,瑞金路,偌大南京城,“破旧立新”,没革命气息的地名全改了,弄得老人都摸不着头脑。后来慢慢琢磨出来了,南京人真好,一个老先生不厌其烦,告诉我坐几路,怎么倒车,可以省几分钱。我心里很温暖。顺利抵达目的地。

宿舍在一个办公楼二层,屋子里没有床铺,地上铺着干草,四白落地。南京是全国四大火炉之一,果然名不虚传。屋里只有我一人,显得空寂。身心放松下来,顿感疲惫,往草上一歪,着了。醒来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身上脸上都热,浑身跟散了架似的,嗓子生疼。我感到不妙,一摸脑袋,坏了,烫手,在内部人的指引下,我来到学院的卫生室。体温计显示:39.5度,扁桃体化脓。我想,一定是在车上迎风唱歌吹的。这是我有生以来体温最高的一次。听人说,过40度人要抽风的,我有点紧张,浑身发抖。打针,青霉素,120万单位,连续五天,一天两次。

身在异地,只身无助,浑身滚烫,心里发冷,咬紧牙关,止不住颤抖,软弱无力的我在地上昏睡,只盼有人给口水喝,或者有床大被子。

优秀班集体的奖状在校门口倒挂着。班长的小胡子24小时之内必须刮,勒令在他的床头贴着。班主任为什么总爱找那个漂亮的女同学谈话?必须老实交代。美术老师被质问:“你妈为什么是日本人?”他竟然说不知道。音乐老师那天中午在校门口,一抬头,手搭凉棚说:“太阳好毒啊!”这还了得,这难道不是含沙射影地攻击伟大的领袖吗?是可忍,孰不可忍!大字报必须连夜写,贴在食堂门口,让所有的人了解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张美丽那信纸上明明印着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她竟然在前面写上库兹涅佐夫,这是什么意思?支部书记居然在小组会上说,要对毛泽东思想一分为二。一个大嘴巴,脸肿了,嘴出血了,这是曾经的闺蜜赏的,亲不亲,阶级分。

回家吧,长安街上有人拦自行车,除了飞鸽、永久、凤凰外,其它牌子都撬下来。我的车是英国的三枪,借的,牌子没了怎么交代,想到这儿,加速,冲!拦车的人一愣,急闪,我逃之夭夭。

胡同口的四联理发馆里挤满了人,一群红袖标监督着,地上尽是被剪断的大辫子。从座位上下来的人很怪异,阴阳头,不男不女。到了家门口,一群人正押着邻居老善往外走,后面跟着一群人,七嘴八舌,交头接耳:“真没想到,这么老实的人,家里有枪。”进了院,北屋的资本家已被带走,室内洗劫一空,只有他的女人,低着头跪在地上,刚被打完,还没起来。我刚进屋,一群彪形大汉闯进来,为首的穿着国防绿,红袖标上印着XX工人纠察队。“你家的领袖镜框为什么是黑的?”粗声粗气,一脸杀气。“这是紫檀的,最名贵的木料。”心里想,真土鳖。我平静地说着打开了灯,此时的镜框现出一种暗红的,非常高贵典雅沉稳的色彩。“不行!换了。”“什么出身?”为首的蛮横,强硬。“工人。三代赤贫。”我没敢说干部,知道那样会招来麻烦。“把那个撕了。”我连忙从箱子上把招财进宝的纸撕掉。那伙人环顾四周,墙上只有我画的雷锋像,就没再找茬儿,退了出去,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

昏睡了一天多,直到半夜,我醒了,再也睡不着,身上已经不像原来那么烫,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挨到天亮。太阳升起来,我站起来,一晃,又倒在了草垫子上。慢慢地再起来,头重脚轻,眼发花,还打晃儿。打针去, 饿了,又吃了点东西,身上竟然有了点力气,还是底子好,平时在学校一天打三场篮球,现在有点病恢复得也快。走,雨花台,革命先烈死都不怕,咱不能这么怂。

雨花台烈士陵园在雨花台区的丘陵中岗,这是新中国规模最大的纪念性陵区。在近现代的历史中,曾有大批的仁人志士在这里殉难。特别是1927年4.12反动政变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雨花台变成了屠杀中国共产党人和爱国人士的刑场,22年内,近10万人在这里被集中杀害。恽代英、邓中夏,罗登贤就是在这里英勇就义的。在先烈的纪念碑前伫立,那些听过的故事不断闪过,那些感人肺腑的寄语让人心潮难平。恽代英说:“朋友们,我们吃尽苦中苦,而我们的后代则可以享到福中福,为了我们崇高的理想,我们是舍得付出代价的,”这代价是什么?就是他们的青春和热血。邓中夏说:“同志们,我快要到雨花台去了,你们继续奋斗吧,最后的胜利,终究是我们的。”

就这样,多少中华优秀儿女为信仰,为民族解放义无反顾,慷慨赴死。他们正值芳华,平均年龄不到30岁,最小的只有16岁。仰望高高的纪念碑,我心情沉重。我庆幸生在了和平幸福的年代,一种光荣和幸福感油然而生,那么,生在这个得来不易的和平年代里,我们究竟应该做什么?我捧着红宝书在纪念碑前留下影像,便走下石阶,烈日当空,路边的松柏荫下有一些小摊,啊!是雨花石,原来只是听说过,真的看见了很惊喜,小小石子,扁平的鹅卵形,玛瑙质,淡灰或浅黄的底色分布着奇异的鲜红的纹理,这石子是这里的特产,据说有灵气。是用烈士的鲜血染成的,它们静静地躺在水中,光彩诱人。我精心地挑了几块,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

在南大,本来是想看看大字报,可是一座教学楼大厅橱窗的“劳动改造检讨书”吸引了我的目光,那钢笔字写得蜘蛛爬似的,再一看签名吓一跳,全国知名,人民日报点名批判的校长。还有几个人也是名人,字写得也七扭八歪。这对我的影响很大,开始怀疑父亲说的“字是人的脸”的话,有好长一段时间不再练字。检讨书都是“罪己书”给自己无限上纲上线,像一个模子刻的,没意思,大字报也不看了。

在南京,给我强烈震撼的是中山陵。1925年中山先生不幸在北京协和医院病逝,1929年座落于南京东郊茅山南麓的陵寝落成,6月,先生的遗体由北京香山碧云寺,移此安葬。遥望墓室海拔158米,距墓道入口处700多米,需经过392级石阶。奇怪,慢步宽广舒缓的长阶,不仅不累,而且每走一步,都让人虚心仰上,内心愈加沉静。第一次看见雪松,那么高大苍翠,护卫在墓道两侧,充满一种庄严与神圣。牌坊巍峨,陵门壮观,碑厅宏伟,祭堂肃穆,先生石像端坐中央,目光深邃,凝望远方。四周是他从事革命活动的浮雕,环壁刻有他的金光闪闪的《建国大纲》。祭堂后面是球状结构的墓室,正中是圆形的大理石圹,中间是长方形墓穴,棺上有中山先生长眠的汉白玉卧像。我沿着围沿环顾,先生异常安详,间或有人瞻仰,哪怕出一点点声音,都会在穹顶回旋,耳边回响,好像在说:“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从墓室出来,在平台远眺,钟山,紫金山俯首,祥云浮其上,苍穹湛蓝,天宇无垠,胸怀广宇,内心澄净,心事浩茫。

来谒陵的人不多,这让人的心灵在此特别易于得到更纯的净化和洗礼。一个为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的革命先行者,生前一直为一盘散沙的民族而痛心疾首,他深知:国家的基础必须建筑在人民之上。人民纪念他,各地都有中山公园,每年国庆节期间,他的巨幅画像都会矗立在天安门广场。后来我又去过中山陵两次,或许是人太多的缘故,再也找不到当初的感觉。

居室一下子来了很多人,空间危机,在草垫子上,不挤便无栖身之处,挤着睡,翻身都难。在校园里又捡了几张注射用卡,多打了几针青霉素。烧退了,病好了,能说话了,吃东西也香了,原想去夫子庙看看,但心里惦记着大上海,走吧,把胃口留着,到上海一定得先把肚子喂饱。

                                            

2024年6月16日于北京为之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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