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觞歌越千年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不怎么喜欢通俗歌曲，总觉得唱法太轻佻随意，难以承载表现深刻严肃的内容。直到数年前观看搬上荧屏的张恨水先生名作《金粉世家》时，被一位通俗歌手演唱的主题曲《暗香》那深沉凄婉的旋律所打动，思维定势一度产生动摇。日前又在央视推出的《经典咏流传》节目档中，再次听到这位歌手以其独特个性风格演绎的曲目《沧浪行》，大饱耳福、心潮难已之余，由衷信服当深邃厚重的题材被演唱者充分理解，通俗技法也能够将其表现的淋漓尽致。

      沧浪，做为一个形容水色水势的词语，从春秋战国时期频仍出现于文史，算来距今已有两千多年。《孟子·离娄上》就记录有孔子以楚地孺子歌谣《沧浪歌》寓义对弟子谆谆教诲，更有古轶文生动记述了发生在公元前296年（周赧王十九年）这样一个故事：天色晦暗，水色泛青，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因遭谗犯上被革职放逐，面色憔悴、心绪怅然地在江边徘徊，被一渔夫认出并发问原因。屈原说，可叹世间氛围混浊，独有我清白；众人皆呈醉态，唯有我清醒。如此格格不入，故而被踢出圈外了。渔夫劝解道，圣人无须故步自封而可随机应变，即时即境，恰可顺时随俗任性挥洒、酩酊酬己一醉方休，何苦自恃孤芳、落落寡合呢。屈原答曰，若如此，我宁肯投进江中清流葬身鱼腹，岂能让洁身自好之一己落上世俗的尘埃啊！渔夫觉得话不投机，莞尔一笑不再交谈，遂挥桨离去，且和着击水的节拍吟唱道：水若清时，当可用来洗头；水若浊时，则可用来洗脚呀。叙文戛然而止，史实延展继续，经年以后，楚国国都被秦国军队攻破，谪弃流放中的屈原悲切难抑，故而抱石沉江自殁殉国。古往今来，人们每每痛惜悼念置身庙堂之上的士大夫屈子“虽九死犹未悔”卓而不群孤傲清高人格之际，不时会联想到出自一介籍籍无名江湖庶民渔夫之口那句和光同尘与世推移的道化歌诀：“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楚辞·渔夫》）

       星移斗转越千年，朝代更替书青史。北宋庆历四年（公元1044年），京城皇家图书馆（集贤书院）校理官员苏舜钦，因时常与范仲淹等改革派圈子中人相涉而遭保守派忌恨，一次，由于未将筛选下来的违时书牍售卖些许款项上缴，且充做同僚把酒言欢之用，被上奏贬谪由官册除名复为庶人闲居苏州，旋即出钱四万贯购得此地一座荒废多时的前朝官宦庭院，加以整修时选在院中傍水处建一凉亭。饱读诗书文采斐然、与梅尧臣齐名为宋诗双冠“苏梅”的他，落难此时想起先贤骚人屈子的遭遇，顿觉同命相怜；又思及渔夫之所言，不禁慨叹自慰，遂取名“沧浪亭”。复作《沧浪亭记》聊以释怀，文中写道：古来多少德才兼备之士因官场失意忧愤而死，概因没有悟出主宰自己超越当下的思维方法。我虽遭贬谪却得获如此佳境，心安神旷，不必再与众人竞相钻营，从而得以回归本真豁然释之，由之对那些宦海失落忿郁成疾的古来先贤多生苦笑悲悯。（“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致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源，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如此看来，苏氏对屈原殒身明志的执念做法虽不乏痛惜，却也较大程度认同了渔夫道法自然、随遇而安的处世行事之道。

       据考，在源远流长的沧浪故事传衍两千多年里，华夏大地上陆续有后人自建了多座取名沧浪的园中亭榭。史料可查或实物可鉴的，除江苏苏州外，湖北武汉（武昌）和丹江口（均州）及北京、上海、成都等地均有迹可寻。历朝历代官场诤谏之士祸起萧墙多发，蒙难者相趋同择沧浪之说倾诉宣泄表托心迹，当可窥视其皆偏好以先哲屈原遭遇与风骨借喻类比顾影自怜，又可猜度其多对渔夫处世之法自我宽慰、自我疗伤作用不无推崇借鉴。细数这些落魄后愤懑号啕之人，鲜见效仿屈原不惜玉碎与曲解渔夫归隐自弃者，却频闻其多以沧浪之地为人生驿站悟道校正、励志修为，以期适世应时重出江湖、再啸山林。李白如此、苏轼如此，就连苏州沧浪亭始作俑者苏舜钦本人亦是如此。一如欧阳修接到这位好友函笺即赋诗复曰：“子美寄我沧浪吟，邀我共作沧浪篇”，在盛情助兴“崎岖世路欲脱去，反以身试蛟龙渊。岂如扁舟任飘兀，红蕖绿浪摇醉眠”后，由其落笺的“丈夫志，当景盛，耻疏闲”文句管窥忧绪，一语便道破其“丈夫身在岂长弃”的未泯心结。先前的李白在负罪流放夜郎途中，闻及获赦复用消息，曾欣喜若狂地在大江上放歌“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畅快振作之情溢于言表。此后的苏轼在谋求功名首赴京城途中，路经秭归屈原庙，不禁感慨：“呜呼！君子之道，岂必全兮。全身远害，亦或然兮。”又若是彰显沧浪故事的屈原或有被君王召回起用转圜之机，难不成不是如此吗？！太史公司马迁作《屈原列传》直述：“虽放流，眷顾楚国，系心怀王，不忘欲反（返）。”便是例证。

       陈年佳酿，历久弥香。一首篇幅精湛短小、情节简单明了的屈原和渔夫对话故事，流传了两千年多年仍恒持旺盛生机，且多有后辈志士仁人取其名建亭榭得闲释读思辨嗜此不疲，盖因它所蕴含原意的哲理性是深邃的、对衍生新解的包容性是宽泛的，从而为人们仁智互见除却了时空局限、提供了汲取力道的充要条件。静思细品不难悟及，渔夫所言意为：您大可审视个人当下置身水质的清浊状况，择以用于或揩面或净足，亦能够在切合现实条件下达到洁身自爱殚力干济的效果；屈原回应则是表达：对那些佯装烂醉昏睡的居心叵测之人危害江山社稷阴招，自己不能不仗义执言，若是视而不见同流合污，莫如投水弃世保持一己高洁之名节。

由此可知，屈原与渔夫在坚持“清白做人”的思想层面上是共通的，只是在实践行动路径上选度有别，而后者通达几率显然优于前者，概因勤苦劳作砥砺前行的卑贱者皆知世上哪有净土与坦途；前者心智亦决非愚昧于后者，却频遭妒忌构陷致宦途坎坷，又多是因显赫身世教养寖成的忠义果敢胆识秉性难掩难抑使然，“岂余身之惮殃兮，恐皇舆之败绩。”“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屈原[先秦]：《离骚》）苏轼理解：“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屈原塔》）李白直言：“沐芳莫弹冠，浴兰莫振衣。处世忌太洁，至人贵藏晖。沧浪有钓叟，吾与尔同归。”（《沐浴子》）苏舜钦更是入得模拟场景做沉浸式体悟：“刺棹穿芦荻，无语看波澜。”（《水调歌头·沧浪亭》）纵观历数古往今来引沧浪之说放歌者，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高唱低吟、正说反论，百川入海九九归一，终会集合于折射拭亮指引人生奋进积极意义的同一束光源，这就是以不灭的心火痛定思痛，反思失度覆辙之鉴，取屈原之意志坚定，纳渔夫之对策机敏，校准修正，韬光养晦，以图东山再起成就建树。这便是沧浪文化现象传世不朽的活力与魅力所在。

     《楚辞·渔夫》究竟是否为屈原所作尚缺确凿典据定论，但史学界已共认无争的事实是，该故事所述情境及此篇帙问世时，屈原虽遭贬谪放逐但其人尚在、歌亦亢，《九章》等大量文学名篇即出自此一时期，其投江自殒实则发生在18年后楚国都郢被秦军攻破，故国沦亡、报效梦碎才是导致他悲愤弃世的终极原因，其时他已华发染鬓、六十有二。“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屈原[先秦]：《橘颂》）由是，沧浪故事经推理演绎，顺理成章地成为屈原爱国情怀一以贯之的坚贞表现，再以其恒持家国己任的赤子之心脍炙人口、感天动地。沧海桑田，传承一脉。自屈原之后，仕宦人杰多有殚精竭虑“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笃意系之，无论沉浮荣辱难移其志；平民百姓广以言传身教“位卑未敢忘忧国”家风蔚之，一旦意赅式昭的“保家卫国”“自卫反击”号角吹响，瞬时便可唤起万千民众朴素的爱国主义激情与斗志，决然前赴力驱虎狼的枪林弹雨。与屈原浩气如影随形，历史脚步行至现代，已成为蜚声以远的世界文化遗产苏州古典园林系列瑰宝之沧浪亭，连同发源于先秦时期的沧浪歌，饱经从贤达到草根一众植根乡土搏命上行者于此曲水流觞宣情抒意，内涵诠释愈加丰盈，时至今日，这静水流深的幽溟沧浪仍在神奇地发荣着尺水扬波回声冗长的人文故事。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一位16岁小伙从安徽大别山农田里走出，加入进城务工人潮落脚苏州，从建筑工地小工做起，专心致志苦练铺贴瓷砖，经多年打拼，成为技艺精湛闻名一方的“大拿”匠人，之后召集数百泥瓦匠组建公司，成就了自己的一番事业。他爱读书、爱唱歌，有激情、有抱负，在观瞻沧浪亭时，读诵古代先贤九酝之酿的诗文、并将自己带入情境洞鉴古今之后，心潮涌动久久不息。由此不再止于满足既得富足的物化生活品质，便又着力尝试探索高尚的精神生活情操，于是以诗言志，奋笔疾书写出了酣畅淋漓的《沧浪行》：“沧浪行，风犹静，芬芳溢满亭。年有轮，岁无痕，千年古树新。”“一溪清水似流玉，轻染磐石不见音。”“亭上天青如汗青，遍照古往今来人。”“面水轩，御碑亭，漏窗蝶穿行。栋臣馆，看山楼，明道堂外春。”“才子明贤赏江南，垂钓江上悟此生。”“激浊扬清当景盛，华发不改报国心。”因家境贫寒只读完初中便辍学离乡打工自立的一条草根汉子，由沧浪故事中领悟出主人公深图不弃的刚坚意蕴，继而吟咏出婉约又不乏雄奇、打动众人心扉引发广泛共鸣的清韵雅音，当令眼高手低的嫉俗者望尘、颓靡躺平的愤世者汗颜。

       理解词意柔中有刚的作曲家们为此和上了深沉宛转与悠扬高亢并济的旋律，一位性情气质与词作者契合相通的实力派歌手欣然担当原唱，为了更准确地把握和表达此歌主题，两位歌者一拍即合约定择机会面交流，地点就选在风骚千年厚积薄发的沧浪亭。一番推心置腹地畅谈，一对追求完美的阳刚兄弟再对作品进行了精益求精地雕琢，余音绕梁经久不衰的古沧浪歌归去来兮，全新注解版《沧浪行》终获在国家级传媒高光平台上亮相展示，由之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一炮走红。“我的财富与荣誉都是在苏州取得的，我视这里为自己的第二故乡。这个作品是我写给这座城市的一封情书。”面对刨根问底的媒体访谈，词作者许令霞如是说。“我的家在北京南城，那里也有一座沧浪亭，我从小常去那里玩耍。”在演唱现场侃侃而谈的嘉宾面前，演唱者沙宝亮如是说。没有豪言壮语，无需高谈阔论，“唯乐不可以为伪”,发自心底对生我养我这方土地至亲挚爱的乡愁缱绻，便是对沧浪故事主人公爱国精神最朴实无华的诠释告白，也是二人为这首新作心有灵犀地注入满腔深情的缘起根由，乃至亦是整个华夏族群筚路褴褛一路走来，心心念念传承不失的“古往今来人”“不改报国心”文化底蕴。

       屈原的故事当是一出受人敬仰的正剧、也无疑是一出令人唏嘘的悲剧，一路相伴走来的沧浪歌谣，则是该剧目及其一概于天地大舞台上演诸如此类活剧的置影天幕，它深刻写照与警示人们在社会生活进取中不得不面对的严酷客观现实，方会素有“能经天磨真铁汉，不遭人妒是庸才”之说传信，故此，古树再绽新花的这首匠心之作取名《沧浪行》、且辅以通俗唱法风格旋律十分恰切。在前述那档大型歌咏节目中，歌手沙宝亮一曲唱毕，面对大家期待能够做出振聋发聩的精妙感言似有懵怔，轻声嚅嗫道：“我觉得这里面有哲学（理），所以喜欢。”我等日后再闻此曲回放，记忆中的访谈唯余这朴实真切一句留下的可信印痕，了然胜过那些速成过眼烟云的虚套空泛豪语赘言万千。君不见俱往矣、抬望眼，竞进中的内卷戕害此起彼伏、磨砺后的涅槃重生层出叠现，社会生活对人们耐受的毅力与提升的智慧考验频仍，故使我等每每“恍闻孺子发清歌”（苏州沧浪亭面水轩楹联句）故事情境复现，且回回得获重温再品之后那份心绪坦然：

       汨罗觞歌唱屈子，渔夫诲道百载传。纷繁的大千世界已然波云诡谲犹在，迭宕的沧浪故事定当续写辞章常新。

    （屈原像、赛龙舟两幅插图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