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绿漫笔 
人间最美四月天，清明一过，古老的北京满城春色，这时节人们哪儿还抵得住姹紫嫣红的诱惑，或许我是另类，独为春绿而醉。
北京的春绿有三种树能作代表，先锋为柳，惊蛰刚过，它就醒了。柳绿，碧玉妆成，翠极了。京城的大街小巷，房前屋后都有它的身影，绿云轻拂，随风起舞，引得所有的花花草草妒忌，不再贪睡。整个紫禁城都漾在它的绿波里。此时赏柳，最惹人爱。
李渔说：“柳贵乎垂，无垂则可无柳。柳条贵长，无长则无袅娜之致。”从古至今，水岸之美，柳占鳌头。在那里，它把瀑布般的丝绦垂下，在天光云影的衬托之下尽显妩媚妖娆，此时，柳岸也就成了人们寻找诗意的生活舞台。
醉在柳荫里，通惠河的船动了，温榆河的风筝飞了，万泉河鸟儿唱了，亮马河的彩灯闪烁。北京观柳的地方好多，小巧玲珑的龙潭湖公园是京城昔日有名的万柳塘，那儿的柳老来俏。夕阳下，水波荡漾，泛着红光。太湖石畔，草坪上，花伞下，倩影流芳，柳丝长，情更长。
城南的陶然亭公园的水面更宽，岸柳逶迤。我在那里捧起一本心爱的书，和拉京胡的、唱评戏的拉开点儿距离。没想到一群捧着心爱的萨克斯的人，前仰后合，摇头摆尾，一会儿《九九艳阳天》，《敖包相会》，一会儿《洪湖水，浪打浪》,那音色真撩人。忍不住了，甭不好意思，凑过去，亮开嗓子就忘了自己。
城北有个柳荫公园，它与什刹海毗邻，恭王府、宋庆龄故居、郭沫若，那儿名人不少，故事也多，坐上老北京的三轮车，曲径通幽，在婀娜的金丝绿荫中穿行，一串铜铃响，溜鸟儿的、晨练的、下棋的、练声的，位移景异，一闪而去，绿波扑面，甭提有多惬意。要是从这儿到北海公园，近在咫尺。穿过静心斋，邀上三五好友，小船儿轻轻，飘荡在水中，小西天、五龙亭、琼岛春荫，绿树红墙，白塔倒映，放浪形骸，人在画图中，迎面吹来凉爽的风......
柳绿的顶级天花板在万寿山。就是世界闻名的颐和园，登上佛香阁环昆明湖远眺：龙王庙、十七孔桥、铜牛、知春亭、西堤、玉泉山，都被烟柳拥着，淡妆浓抹，绿云飘渺，能置身如此仙山琼阁，夫复何求？这时兴许有人指着玉带桥告诉你，那儿的柳二百多岁了，还是乾隆帝年轻时种下的呢。你难道不想去抚摸一下那历尽沧桑的枝干吗？，似水流年，物是人非，心里会是啥滋味？
我不负柳，每年此时，我在谐趣园。在《涵远堂》前的水榭支起画板，《知鱼桥》招我，《饮绿亭》唤我，水中的卧柳懂我，水墨丹青，酣畅淋漓，心无旁骛，恣意挥洒，只此青绿。
要说北京春绿的后起之秀非白杨莫属。其实它醒得不晚，只是先忙着开花，才让柳绿出尽了风头。它的花又老又丑，灰不溜秋的像毛毛虫，没人待见。柳絮喧嚣，它的机会来了，华丽转身，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立马儿夺人眼球。它的叶子大气、光鲜、诚恳、通透，特别是在阳光的照耀下，油光瓦亮的，分外抢眼。柳是少女，妩媚妖娆，美在温柔，杨是男子汉，挺拔坚强，朝气蓬勃，美在阳刚。春走到这一步，杨绿开始领跑。你看它的气势，抬头挺胸，一心向上，大伞一张，遮天蔽日，向所有的人宣示它的坦荡。在园林，它常常是贴墙的护卫，颐和园的东宫门，有一株白杨，独木成林，人一进门，立刻被拢进它的英雄麾。在长安街的南池子到劳动人民文化宫的那一段红墙外，那排高高的白杨，我小的时候就在，半个多世纪栉风沐雨，至今还在站岗，器宇轩昂。
欣赏白杨，我就喜欢它那意气风发昂扬向上的劲头，忘不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从颐和园后安河桥到黄庄那条路，每天晨练，我从人民大学出发，跑到黑山扈折返，魏公村、国防大学、民族学院，一路上都有窜天白杨陪伴着我，风一吹，哗哗响，仿佛是在给我鼓掌。如今，环首都所有绵长的公路，或通衢的大道两旁都少不了它的担当。白白的树干，大眼睛一样的结疤，墨绿的叶子，威武雄强，不能不服，那才是名副其实的“高大上”。
谷雨时节，泡桐花举起串串喇叭，那是姹紫嫣红的谢幕曲。白杨的绿走向沉着，底气十足。此时又一种绿悄悄登场，它不引人注目，也不张扬，但你可别小看它的份量。
这就是国槐。国槐的绿并不靓丽，更多的是朴实和沉稳。这可是北京的市树。北京的树不计其数，国槐何德何能得以脱颖而出？《千字文》中说： “府罗将相，路侠槐卿。”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京城里住着很多王侯将相，他们辅佐着皇帝，可这与槐树何干？原来，槐卿寓意的是重臣，指的是三公九卿，在古代这都是高官。早在周代，外朝天子坐位的对面有三棵大槐树，这是三公的位置。所以，公卿也称作“槐卿”。由此可见，槐树为国人敬重由来已久，这是传统，有着深厚的文化渊源，植物往往被赋予人的品格，天坛的柏，万寿山的松，别小看一棵树，种在哪儿都有相当的讲究。
国槐亲民，在北京，这种树很多，到处可见。金鱼胡同是我的出生地，寸土寸金。小时候不懂这些。夏天，就爱和弟弟妹妹到自家或邻家的大槐树下玩。巨大的树冠像一把大伞，把整个院子拢在它的怀抱，别提多凉快，尤其是满树槐花一开，清香袭人好畅快。改革开放，那么多金贵的四合院拆了，连王府、寺庙的建筑都未能幸免。大饭店盖起来，杨柳、海棠、丁香、枣树也没了，唯独留下了我家的大槐树。后来，大饭店拆了，代之而起的新饭店拔地而起，还是躲着槐树盖，可见，槐树的地位非同一般。现在八十年过去，它依然生机勃勃。我到北京历史档案馆寻根，才知道，爷爷买这房子前这里的历史变迁。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就树品而言，槐以能荫见长，一身是宝。古人称为“夏屋”。种在宅屋旁边，跟盖房子打地基一样重要。如果你留心观察，北京的重要街道两旁都有国槐，十里长街上的各条街道，市区政府的主干道，它是绝对的主角。每周上课去，行驶在长安街、南河沿、府右街，都禁不住为国槐的绿吸引。在天坛西门外有一棵巨槐，被坚固的墙围起来，不知树龄，那树干几个成人围不拢，蔚为壮观。离着百米之遥，都会被它顶天立地的奇伟雄姿震撼。每一次经过那里，我都肃然起敬，伫立良久。我从未见过这么雄浑霸气的树，觉得它是槐中之王，槐绿持重，没一点浮躁气，看着踏实，可谓北京春绿的魂。你到北京来，有空可别忘了一饱眼福。
北京春绿的舞台波澜壮阔，它极为宽容而且浪漫有趣，天时地利绝佳，万类阳春竞自由。那是生命的活力、创造、奇迹、智慧和风采的角逐。急性子的，花儿还在，绿叶就拼命地挤。迎春、连翘、海棠的绿，早就觉得憋屈，连二月兰的叶子都不再羞涩，银杏的扇子起初还小心翼翼的，风来了就放胆伸张，逍遥起来。还是玉兰的绿守正，一往情深。爬山虎的绿有伪装，长须先行，捷足先登。它迅速攀上制高点，在我期待了很久的窗口探头探脑，看清了弹奏肖邦《夜曲》的小姑娘的模样。小雪松没了圣诞节时的精神头，比不上人家，急得白了头。元宝枫工于心计，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把星星撒满天空。竹子的绿勉强，思乡，不服水土，弱不禁风。白皮松壮硕，吐故纳新，连曲干都换上了崭新的迷彩服。红枫独树一帜，等不到秋天，一亮相就让所有的绿做它的伴娘。藤萝在自己的领地神出鬼没，在假山的每一个角落与人捉迷藏。
在我上课的校园里，有几株树很少见，走近，才知道是杜仲。它的绿特别像菩提，心地光明，一尘不染。在琉璃厂老街，有一株不知几百岁的枣树，早就直不起腰了，反映迟钝叫不醒，一直睡，榆钱落了它一身，也不恼，只派出几片叶子来打探消息。蔷薇在所有的道路中间把对流的车隔开，它们的绿不纯，但是热情奔放，跟谁都打招呼，唯有松柏的涵养深，一言不发，本色不改。“你是伯乐”，这是阳台上钧瓷盆里发出的声音。想起来了，还是春节的时候，我把吐掉的几粒桔籽埋在那里，如今，它用两片子叶真诚地和我诉说。
春绿迷人，岂止精神，它还养人。在山里，清晨，推开窗户，立刻有一种奇特的清馨，那是小时候只有在乡下田野里嗅到过的味道，那么清醇爽神，只要闻过，一辈子都忘不掉。我知道，那里一定有我最喜欢的青蒿，每当走过它的身旁，都会掐下那鲜嫩的尖儿，在手掌上一搓，捧到鼻尖......我忽然想起那个拯救了无数非洲生灵的科学家。小区里那几株桑树总让我抚今追昔，它的春绿就是传奇，一只小虫把它化作千丝万缕。凝视着它，“五星出东方”的织锦灿然，耳边总会有大漠的驼铃响起。
舌尖上的春绿才是实实在在的享受。榆钱满树，立马儿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糊饼的味道，真想撸下一串来。看见青杏就冒酸水。春葱拌豆腐，再来几滴香油，看着都流口水。紫根春韭，挺着，鸡蛋海米包饺子，那撺劲儿，绝了。香椿，花椒叶，全是嫩芽，紫红的，开水一焯，倍儿绿，那是春天老北京炸酱面不可缺少的应时菜码儿，海外的游子归来，千里万里，就馋这口儿。能上餐桌的野菜可不少，喜欢尝鲜儿的，赶紧到乡下的集市走走。那儿的野菜特多，除了马齿笕，回笼草，其它的我都没见过。
北京的春天步履匆匆，立夏一到，绿肥红瘦，天涯芳草无归路，这让人不舍。我不舍，就是因为它新，它鲜活，生机勃勃。看见这种色彩就欣喜，就振奋。我想，没有人会对春绿无动于衷，因为它很自然地让人想到青春。记得巴金在《激流三部曲》的再版前言中，一再重复“青春是美好的”，这是每一个过来人都有的感叹，也是对青春的无限爱恋，因为青春苦短。
春绿如歌，留不住。人的青春也一样，春绿可以再来，人生只有单行。岁月无情，无可奈何花落去，伤春无益，聪明的活法就是把春绿留在心里。塞缪尔▪厄尔曼在他的《青春》一文中说得好，“青春不是年华而是心境，是深沉的意志，恢弘的想像，炽热的感情。”这就是说，即使我们早已不再年轻，甚至已经走进暮年，依然可以保持年轻的心态。因为这样的心态才能让人有理想，有热忱，有进取的勇气和力量。这样的心态能推动着人不断向着希望和美好的向往快乐前进，这样的心态能使人青春永驻，风华长存。我这么爱春绿，就是因为它的本质是永远洋溢着朝气蓬勃的活力。作为自然界生命变化的一种过程，它稍纵即逝，对我们来说，感知、理解、捕获、剪裁、萃取，是生命的自觉和自为，是为了把那最鲜活、最纯净的片断根植于心，用它拂去心尘，荡去怠惰，改变我们的心理色彩和精神风貌。人老心不荒，对未来充满希望，这才是春绿的价值和意义，它可以教我们怎么活。
快意春绿真的叫人看不够。时间可以倒流，不信你跟我走。在同一个时间轴上往北，空间能给你惊喜，此时你沿着京承高速出发，在进山之前，有百里杨柳正在列队欢迎你，那儿的春天还未远去，你会再一次被它的真诚、自信和博大的胸襟感染，来吧，带上耳机，聆听着维瓦尔蒂的《春》，那振奋人心的旋律，一定会鼓舞着你向着梦想前行。
“生命之树常青”，只为有青绿从心底勃发的激情！
2024年5月1日于河北心远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