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村子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

  干娘家在村边上,大门朝向西边的麦子地。门口前的大道上,人们正要烧车马送盘缠。我堂哥也在那里,看见我,他说,回来啦?见咱干娘了吗?我说,这不刚到家,还没见她哩。

  门口有人高喊:“来了吗?”“来啦……来啦……”大声回答问话的是从土地庙上回来的那一拨儿人。

  “里面的走快点儿!外边的走慢点儿!”又有人喊。眼看着,院子里抬着椅子的无形中挪动得快了一些。

  又有人重复:“来了吗?”也又有人回答:“来了,来了!”

  如是喊了几个回合,从屋里抬出来的椅子和从庙上回来的扁担,恰好就在大门口的车马前汇合了。

  “来了那就上车走吧!”老者一声大喊,然后车马开始燃着,火光里噼噼啪啪地响着的有高粱秸秆,还有给纸马准备的粮草料豆。二月里的风有些大,老者一边抖动着手里的扁担,让担仗钩子发出“咣啷咣啷”的类似车马飞驰般的声响儿,又一边不时地用扁担按倒燃着的纸糊车马,防止它燃烧过快而失去了控制。

  熊熊的火焰渐渐暗淡了下去,人们互相谦让着,都说让帮忙的乡亲们进院子吃碗菜喝口酒暖和暖和身子。我选择了留在门口看着余火,让它慢慢地全部燃烬,直到最后一个火星儿忽闪着灭去。又有人喊,行了,别看着了,赶紧家来吧,人家的车马早到地方儿了……

  看着最后一个火星儿灭去,我才相信干爹真的走了。

  干娘看见我,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愿松开,她的声音有些哽咽,说:“人家你干爹呀,一顿饭……一顿饭也没落下呀,一撂饭碗儿呀……说走就走了……”

  一开始我没明白这“一顿饭也没落下”是什么意思,后来我慢慢琢磨着才明白了她的意思:我干爹去世得很快很突然,她从心里不舍也接受不了这既成的现实。其实,干爹已经病了三年在床上也躺了两年,她也在跟前守了三年。

  我和堂哥同岁,在我俩很小的时候就一起认了干爹作干爹,就图得人家姓好,干爹姓何。我们这里,一直有从小就给孩子认干亲的习俗。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人给庇佑着,就从小给孩子寻一门干亲认下,像何姓、霍姓、刘姓,在方言又被美好地解读成了“活”和“留”;而“程”姓被解读为“成”,即被赋予了盼望着长大成人的美好寓意……

  据大人们说,我和堂哥很小的时候就认了干爹,那会儿干爹还没寻上媳妇儿,人们都说这叫作“认下干爹等干娘”。

  六岁那年,那个大年初一,干娘叫我们俩去她家吃饺子,还是当时农村里少有的一个肉丸的饺子,至今我都记得。记得当时干娘很高兴,领着我们俩个走在大街上,边走边停下跟人白话儿:“这是俺俩干儿!这不过年了嘛,我捏了饺子,一个肉丸儿的……啊,对呀,这不是叫他俩去吃嘛?啊,他俩呀,对,对,都认着俺哩……啊,你说俺干儿呀?好,好,可好哩呗,谁说不是哩可……”

  一个肉丸儿的饺子在那会儿可算得上是难得的美味佳肴了,在干娘家窄小的炕头儿上,我和堂哥吃得轰轰烈烈,又大快朵颐,直到肚子溜圆才驻了筷子。早上才穿上的新衣服,前襟和袖口上也粘满了油花儿。

  回去的路上有人问我:“你干娘捏的饺子好吃呗?”

  “好吃!”我俩异口同声地回答。

  又问:“她活面擀剂儿前洗手哩呗?”

  “洗了,搓香胰子洗哩!”我抢着说。

  “嗯……那……那你们俩也不嫌她碜呀?!”

  对于最后的一句,我不置可否,不知如何作答。但是,我隐约地觉得这不是什么好话,好像是在说我干娘干活儿不利索,做饭埋汰邋遢哩。

  后来,这话儿传到了我干娘的耳朵里,她先是很生气,大怒道:“这是谁说的,看我见了她不抽她的嘴才怪哩!”随后又释然,嘎嘎地大笑着说:“哈是有人在气害我哩,气害我有这么好的干儿哩!我那干儿们,才不嫌弃他们的傻干娘哩可是……”

  村里有十三个生产队,还有一个大队办的企业,叫生产坊。头到我们上小学育红班以前,我干爹就在生产坊里上班,与大队跟各小队里要去的心灵手巧的年轻人一起在那里上班。

  那天傍晚,干爹下班回来,朝着正在过道里玩儿得开心的我和堂哥走来。见他憨憨地笑着,还冲着我俩晃了晃手中的东西,说:“谁要啊?谁抢到了谁要啊!”我俩拼了命似地飞奔了过去。尽管跑得气喘吁吁,我还是慢了一步,干爹手里那只小刀被堂哥抢到了,笑着跑了。

  那是一把用断了的锯条在砂轮上精心打磨出来的小刀,仿着电影里红军战士大刀的样子磨的。但是,哪怕再好,我也只有羡慕的份了。

  第二天晚上,我们一家正在院子里的枣树下吃饭,干娘来了。她一进院子就大声嚷嚷上了:“你说人家他干爹也是,俩干儿你就做两小刀儿呗!非得做一个,这不净让孩子报屈呀这不是?!这不,我又让他磨了一个,来,看看削铅笔行喽不?那天呀,快到下班的点儿了,他干爹紧着忙着才磨了一个。你说他干爹也是的,急脾气,刚磨了一个就给孩子们送来了……唉呀,这可倒好,还让孩子报了屈了……”

  我记得第一天上学去的时候,肩上背着一个瘪瘪的书包。书包里只有一个从大队卫生室要来的盛针剂的纸盒盒,纸盒盒里除了两支削得还剩了半截儿的铅笔,再就是那把漂亮的小刀了……

  干爹做了一辈子豆腐,我父亲做豆腐的手艺也是跟我干爹的父亲——我的干爷爷学的。从这个角度上说,干爷爷也是我父亲的入行师傅。

  干爹家后来新要了庄基,盖了新房,搬过去以后,他仍旧做豆腐。他的新院子很大,先是盖了东半个四间平房。我干弟弟成年以后在附近村子的丝网厂打工织罗,日子慢慢好起来以后,他们又在西半个盖起了二层楼房。北屋里住人,而干爹的豆腐房仍在东院的下房屋里。

  那年冬天天冷,他们一大家子都住在装有暖气的二层楼里,反正楼上楼下房间不少。春节前豆腐卖得快,最多的时候一天做三架子,所以干爹一直在东院里忙活着。夜深了,还有最后一个豆腐等着点卤,干爹在院子里喊:“你们弄好门睡吧,我这活儿还没完哩,今黑介就在这平房里睡!”

  干娘有点儿耳聋,她大喊着问了几声:“什么?怎么啦?”最后终于听明白老伴是要睡在平房里。她犹豫了片刻,又说:“那屋不冷吗?那屋里可冷哩……你多盖两层压风被……”干爹在豆腐房里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声:“你甭管了,冻不着,我这有木碳哩……”

  干爹家临着围村道,刚入冬那会儿,他从大道上捡了一小箱儿木碳,不知道是谁掉落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车上掉下来的。见是取暖的机制木碳,干爹便宝贝似的捡了回来……

  烧开的豆浆在瓮里点好卤,又淘入铺好布包的架子里,搬石头压上,他这才回屋歇了。屋里确实冷,不过,这回也正好,前几天拾回来的木碳派上用场了。他用砖垒了个简易的炉子,放上木碳点着了。他还不能睡下,一个小时后还得起来把压在豆腐上的石头搬下来。所以,暖烘烘的碳火旁,他躺在沙发上盖着旧大衣闭上眼睛就光等着时间点儿了。

  第二天一大早儿,干娘就起来了。穿过来东院的小门儿,见卖豆腐的三轮车还在院子里,她有些纳闷,心想,怎么也不喊我抬豆腐架子了?嘴里一边叨念着一边走进了豆腐房,却看见那架子豆腐还在洞子上,石头还在豆腐上压着呢!

  “他爹,怎么还不起来!他爹,也不看看这都什么点儿了?手机没上铃啊?”干娘一边嚷嚷着一边拍打着屋门,“起来,起来,你这就晚了!”

  门没有开,屋里头也没有声音。

  干娘急了,冲着西院大喊:“起来,起来,都给我起来!快看你爹怎么了?!”

  万幸,送往医院终于抢救了过来,人没死;做了个把月的高压氧仓,保住了一条命。但嘴说不了话儿了,手脚也动不了了,人瘫在了床上。医生说,烧碳烧的缺氧了,送来的还算及时,老天爷留了他一条命。

  我回老家去看他时,他已经出院有些时日了。我喊他,干爹。干娘把轮椅转过来,朝向着我,这才对他说:“你看这是谁呀?谁来看你来啦?你干儿呗,你干儿来看你来啦!”

  干爹的表情很复杂,从眼睛到满是胡子的脸,再到那张大嘴。先是有些迟钝,有些呆滞,然后表情就迅速地变化着。他忽然眼晴一亮,大嘴一咧,哇哇地大哭起来。干娘却笑了,说,他这是高兴哩,看见你了高兴哩!他见了人高兴,高兴才啼哭哩……

  后来有人说,你干娘用棍子拉着他出来,走在大街上,见了谁他都激动,见了谁他都哭。

  干娘从此不再打麻将,在家专心侍候瘫在床上的干爹。

  以前干娘是经常打麻将的,但她与打麻将的其他人又有所不同,人们都说她是有福的人,说谁也不如她有福。

  她的孙子孙女们住校以后,她闲了下来,所以就学着打起了麻将。干娘和村里的老人们打的麻将属于最小的那种,拿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比干磨手指头强点儿的那种。有几回到了中午的饭点儿,四圈儿却还没打下来,所以就一直打了下去。有一回,又是临近中午,正当人们打得起劲的时候,屋门儿被推开,一个人提着保温饭盒头顶着门帘走了进来。“娘,吃饭了。我看到点了你还没回去,我寻思兴许就在局里哩,还真在哩!来,先吃饭,吃了再玩儿吧!”刹那间,打麻将的和看眼儿的都惊讶地抬起头来。门帘落下,露出一张被寒风冻红了的笑脸,来人竟是她的儿媳妇儿。

  “哎呦喂!看你多有福哇,这打个麻将呗,儿媳妇儿还把饭给你送局里来了!哎呀呀……真好喂……”几个小老太太大呼小叫起来,满眼里都是羡慕,牌局上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从那以后,打麻将的干娘再也没有忘过饭点儿,再也没有让儿媳送过饭。也是从那以后,全村的人们都说她有福。乡亲们不是在说笑,牌局里的老太太们都不如她穿得洋气时兴,那几年,年轻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穿起了时兴的貂皮大衣或半大衣,又暖和又洋气。干娘打麻将时也穿了一件貂儿,长款的,儿媳妇儿给买的。刚一进牌局,人们就又羡慕地夸奖起来:看看人家,什么时兴穿什么!

  干爹病了以后,不是躺在床上,就是坐在轮椅上,干娘不再离他的左右。

  但是,在干爹需要解手或从床上移动到轮椅上的时候,瘦小的干娘一个人搬不动他,往往是累得满头大汗,还怕把他摔了。

  我弟和弟媳在附近的丝网厂打工,俩孩子上学,花销不小,总得上班挣钱。所以,也不可能时时在家侍候。这时,我弟想起了一个主意,雇人,雇了他们一个院里他的一个族叔来。干娘说:“兄弟,搬搬挪挪的,需要翻身动转的,你帮着我点。地里有些活儿,浇地啥地,你尽管去,我不拦你,工资该咋算咋算。咱俩侍候他爹解完手儿,没事了,你尽管去就行……”

  快过年的时候,丝网厂放了假,我弟俩口子也有了时间全天二十四小时侍候病人,所以,替换下了我干娘。弟弟他族叔过年期间就不再来了,他说:“现在有人管我哥了,我就不来了。快过年了,我也跟孩子们把家里拾掇拾掇。等过了年,如用得着我,你们喊我再来……”

  今年大年初一,我和妻去给干爹干娘拜年时,干娘才说起了这些,我也才知道了这些。干娘上学不多,但她说起话来很有条理,她的记性也很好。她清楚地记得干爹是哪一天中得煤气,哪一天出得院,还有哪一天第一次坐着轮椅上得街上。只是,她说的那些日子,都是庄稼人的历头阴历。跟着她的话语,我的心不时地提起又放下;一会儿情绪紧张,又好一会子才又唏嘘着长长地出喘过一口气来。

  从老家过完年回来,就又投入了紧张的工作,渐渐地,就把老家的人和事忘在了一边。只是偶尔和妻说起干爹干娘,还觉得他们厮守终老,也算是普通人最普通的幸福了。

  谁承想,正月刚刚过去就传来了干爹故去的消息,不禁让人慨叹人生之无常。正如干娘所说,干爹一顿饭也没落下,好好的一个人,说走就走了。

  午后,准备入殓了,干娘从屋里出来双手紧紧地扒着空棺材,她要看着入殓。乡亲们劝她进屋去躲躲,但无论是谁劝她也不听。主事的也喊:“把她拉进屋里去!”干娘被乡亲们七手八脚地拽离了棺材,她又一屁股坐在了楼前的门台子上,抑扬顿挫地放了高声:“我那亲人啊,你就这么走了呀……”主事的也没了办法,说,该入殓入殓,别管她了,让她在那儿坐着吧……

  院里院外站满了来送殡的乡亲们,有人跟着抹泪儿,说,他俩做了这么多年的伴儿了,是舍不得哩!

  又一个月过去了,我回了趟老家,在村西口下了车。村西口上,办喜事的大红灯笼下,院里院外到处是人,热闹得很。远远地,干娘先看见的我,笑着,跟她跟前的乡亲说,你看,俺干儿回来了……

  2024年5月8日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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