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不写《沈从文和“他的”〈边城〉》呢,我认为一部作品脱胎以后,作品就像成年的孩子,有了自主性,就独立于作家本人了。评骘优劣,是非任人。作家是脆弱的,尤其文学作家,不但脆弱、大多还神经质,写作的时候受情绪的影响很大。而写作这个东西,写叉了以后,是很难修改回来的。
21年,我刚上万维,万维和文学城有几个讨论《边城》的帖子很热门,当时也想掺和一下,无奈碍于生计,一时无法凝神聚思。这几天思考了几天,想补说一段,了自己一个心愿。当时我打印了一个帖文,这份帖子像是交大一位人士写的,开头是“记得在上世纪80年代末期”,其后叙说了2019年在新加坡、2020年在自己家中,两次和友人谈起《边城》。这个帖文从谈《边城》原著到对接李翰祥和凌子风的两部电影,然后是说到沈从文这个人,我基本同意这位文兄的观点,唯一不同意的是对翠翠这个人个性特点的解剖。
首先我要说,《边城》这部作品,是新文化运功提倡白话小说之后,结出的第一代果实;也是沈从文作为一个作家,由不成熟到成熟,作为分水岭阶段标志性的一部作品。这也奠定了沈从文作为作家侧身梁山好汉之列,没有违和感的江湖地位。作为作家的沈从文生逢其时,作为一个小中篇的《边城》也生逢其时,这是相较于湮没无闻如李劼人《死水微澜》、柔石《为奴隶的母亲》、许地山《玉官》而言的。交大这位文兄,我估计他是理工科出身,他说翠翠这个人物对待爱情,人物个性和环境不相符合。文兄认为,爱就要爱得炙热,不爱就要果断回绝。他质疑的本来也不错,但他忽略了,爱情对十四五岁的少男少女来说,是朦胧的,在傩送兄弟身上,取舍是逐渐形成的。况且人世间还有一个词叫“错爱”,况且爱情还有时间属性。文学这个东西无法量化,不是理性的,文学场景不是人间常景、常情,这才具有文学的意义。虽然十四五岁对少女来说在生理上吾邑乡下叫“十四岁做娘,天下通行”,虽然少女早慧,但毕竟心智尚未完全成熟,我的上辈有一对军婚,小伙子回家探亲来到对象家,本来在烧灶的女孩子羞羞地躲到一群做花边的老堂娘娘中间,连小伙子离开也没有现身。未开化的湘西《边城》不是北平这个京城。
文学作品,不涉价值判断,欣赏的是作家的文才。文气和才华。文学小说有别于通俗小说的地方就是情节单一不是硬伤,情节单一著名的就是《老人与海》,还有《小径分叉的花园》,不必整得福尔摩斯那样复杂,重要的是心灵和感情的荒芜带来语言的荒凉,这才是致命的。读田园牧歌式的《边城》,我联想起刘亮程的散文,文笔一样漂亮,充满灵气。更要命的是,沈从文的文笔,更具湘西山水的秀气,沈从文特有的灵秀,天赋给了他入文学一行的VIP,可以使他仅凭单薄的《边城》,就能隔空打牛,到今天人们还为他津津乐道。沈从文行文的特色,归于散淡一路。这与作家的性格气质有关。《边城》,充其量能算一杯清茶,最多冲泡两开,再续水就淡而无味了,是无味,不是乏味。这里,向诸君推介一下我私淑的日本女孩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写什么不重要,文采的婉约灵动惹我无限怜爱。当然,相较于同时期萧红用血泪和生命写就的《生死场》,显然《边城》缺少压舱石,逊色得不是一星半点。也缺乏《围城》人物形象的丰满和立体。
压舱石是一个作家对生命的体悟,从而在作品中表现出的自主意识的流露,从而对作品内核和外延的拓展。不管《边城》是散文化还是《生死场》像散文化,这只是写作的形式,文字的内核是心血写作还是墨水写作,沈从文显然是后者。与同样相对边缘的萧红作比较,或者说参照,客观评判,沈从文萧红才气文气相差无几,但从文章质地而言,那就天壤之别了。文如其人,这句话不是凭空而来的,沈从文钱钟书为什么以后再也不见更好作品,照例,他们的成名作一炮而红,从文才年龄精力来说,人生刚刚拉抬第一个小阳线,小熟之后应该有大熟,读者总是为此遗憾,其实大可不必,这跟他们人格上本身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有关。当然,政治高压无可讳言,我们不能苛求。这里要说,民国的黄金十年,在艺术领域如春笋拔节,以后民国的许多大师正是此时脱颖而出,成为民国史上的台柱。而沈从文、齐白石等还上演了穷屌丝逆袭的戏码。
应该说,沈从文是民国第一好命文人,不但实现了阶级跨越,还抱得美人归,我揣摩这也是催生这部写实版童话《边城》的重要因素。《边城》脱稿的1934年,正是他人生春风得意的时候,他的性观念和性态度或多或少在《边城》里有所投射。具体到翠翠身上,显得单薄而浅显,给人予不符合人物个性的感觉。翠翠“爱情”游移于有钱船总的两个儿子:傩送二老、大老身上,在两性中,女子是握有主动权的一方,翠翠的模棱两可,你可以说是爱情观的扭曲,也可以说是小女子心思的复杂,无意中,造成了对所有人的伤害。这也反映出沈从文当时写作时内心的无奈、苍白、可能还有那么一点点轻浮。文字漂亮的人,骨子里一般都是游移浮动的,像蓝天下的白云。
《边城》挥霍的是沈从文的才气。爱情只是一个概念。夏志清说,“文学就是人与人间情状的矛盾冲突。”小说描写错位的爱情,两兄弟追一女,至一亡一避,翠翠不由自主辫子扎白线,孤零零撑船渡日,漫无目的的盼望无望的惊喜,“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小说始终充满了淡淡的哀愁,还有一丝丝的幽怨,意味深长的结尾更是把小说推向凄美的境地,这种日本式的“物哀”,正是蛊惑读者的地方。读着痴情边城,不是痴情翠翠的爱情,而是痴情作品间这些哀怨投射到自己身上,内心反射出的那份烛照,从而或隐或现看到属于自己的年少哀怨。人都喜欢怀旧,尤其是对于自己青春期的第一缕愁绪,沈从文把翠翠的“处女愁”分发给了每个读者,善莫大焉,从自然属性意义上比较《艳阳天》《康庄大道》这类,《边城》无形中就散发着永恒的魅力。
生命的特例造就文学的魅力;作家的才华成就作品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