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拆字,来到金川,却把金和川拆了开来。然后去冥思苦想,希望从中找出一些玄异,进而走进这古老而美丽的镜像,将心融入,把一种天道般的金色精神带回家里,受用一辈子。
  首先想到了金,金川的金。金不仅是五行之首,而且是一种品质、奢华与至尊。金銮宝殿,虽有无数刀光剑影,但从来就是权贵与至高无上的象征。父亲是研究过五行说的,当初听他讲那些玄妙的相生相克,总觉得好笑,一种虚妄而飘摇的感觉,驱逐了思考的兴趣,我根本就没有在意。回想起来,那真是一种丢失。现在才明白,没有一种真正的骗术,能够传承千年,许多成熟的玄学与宗教,其实都是一种哲学,关乎生命的根本。其实,五行之间的相生相克关系,也就是事物之间的相互联系,而五行的相乘相侮,则是事物之间平衡被打破后的相互影响。同样的生命辩证法,只不过是古人用了一种质朴而形象的方式表达。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当我面对金川,面对这藏区“小江南”,再次默念这古老而玄异的五行说时,想到的不仅仅如此,不仅仅是生克乘侮,还有一种孕育、生长、传承。我仿佛看见一条连绵不断的线,让生命之脉永恒。在这条线上,我惊喜地发现,位居源头的金,占据着生命线上那至尊至贵无可取代的位置。是的,不仅仅是金生水,水生木,透过一个循环,我们发现,金是一切生命之源。此刻,我顺着大川而来,正站在金川的土地,不,应该是以超越之心,置身于这生命的源头,身披一路风尘,来不及卸下,审视这生命的尊贵与前世今生。想起了《圣经》创世纪,便有一种身为上帝的感觉,甚至邯郸学步,禁不住在心里呼唤:要有阳光呀,要有山川河流呀。还有,禁果虽然可怕,但该吃还是要吃的。比如亚当和夏娃,蛇的蛊惑只是个说词,其实,真正的动机藏在他们自己心里。
  在金的至尊溶液里,身心有些飘然,心情不仅是放飞,而且有一种回归的感觉。对精神家园的回归。此川浩荡,穿过千年尘烟,一路从容而来,何愁归乡之路。就走进了川,不仅是身体,还有疲惫的灵魂。然后,就把宋真宗的“四川”弄混,联想到当初的益州路、梓州路、利州路、夔州路,想起李白的“噫吁嚱,危乎高哉!”神思便径自飘飞,在成都、三台、汉中和奉节的上空盘旋,在“川陕四路”中寻找,出和入,来和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一根血脉,鲜活的,搏动的,连绵的,与足下的大地,还有我们的心相连,不要让自己丢失。
  是的,最重要的是不要让自己丢失。当我们走进金川之川,脚踏这片诚实而富饶,与尊贵、通达结缘的土地,走进一种民族文化的内心,似乎才对丢失二字有了更深的理解。
  我发现,当金和川融合,一种天道的安排,就主宰着这里的命运。金川,金川,金色之川,曲折,漫长,坎坷,坚定,自信,不丢失自己。此刻,金川县万林乡的领导老李就站在我们面前,站在半山腰的一个高处,一条刚拓出路基的盘山公路,这里是个的拐角,正好鸟瞰这条气势灰宏的大川。老李如数家珍般向我们介绍他的万林振兴之梦,没有激扬文字,却在指点江山,以一种坚实的自信与从容。他说,乡里已经规划,利用这里的山川地貌和植被资源,发展旅游产业,在让藏区老佰姓致富的同时,也让被喧嚣和废气逼迫的城里人,到这里休身养性。我的目光随着老李的指划游移,一条耀眼的金色之川在眼前浮现。时值深秋,高原的阳光没有遮拦,就洒洒脱脱地照在地上,掷下一团团的金黄幻影。也有深绿、淡青、蓝紫、橙黄、艳红,或者干脆说,太阳有什么颜色,这山川就有什么颜色。真水无香。我相信,这山川原本是没有颜色的,只有性灵,一种天然的空净。是同样富有性灵的阳光,照在山上,通过树叶的介质,才让隐形的颜色还原,云雾显影。刚才汽车进来时,走的是大川间的沟底,只感觉这是一条美丽的川,被阳光和万木所簇拥;我甚至怀疑,那些支离散碎的色彩,也是被阳光击碎的浮云,跌落在山和树的幕上。这让我想起曾经看过的水幕电影。只是此刻,大幕不是喷射的水雾,而是由延绵的山和满山的树,它们紧贴于地,迎接阳光的到来,为云朵的跌落做出呵护,也铸就了一条金色之川。我深知,万木方可成林,可眼前的浩瀚,岂止是万木可喻。我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无知,在心里滋生,逼得自己面颊发热。尽管一切就在眼前,主人不厌其烦地介绍,在这万木中,我仍只记得青刚、桤木、沙棘、萨仁、红桦、银杏,雪杉,针叶松,水杉几种,它们以色彩的姿态存在,把意义埋藏心里,只有真诚与坚定才能发掘。心想,所谓金川,就是眼前的这条山川吧,从形到神,这里都把金川之意传达得惟妙惟肖。
  草坪上撑起一顶伞,银白色的,硕大、洋气而现代,但却没有影响这里的自然和谐。如果说,万林乡的这条山川是一个句子,正在诉说金川不一定辉煌但却坚定的历史;那么,西里赛的草坪、木屋、银杏和牛羊,就是一个标点,打在句子的中间。不是断句,而是注释和分隔,注释着这里的旅游产业之梦,分隔着这里的川与川,山与山,或山与水的界线。牛羊在附近悠闲地觅草,并不理会我们的存在。我们围坐在伞的周围,坐凳子或席地或站着,一边品茗,聊天,观景,照相,一边继续听着老李自信的介绍。我边听边吃着葡萄和橘子,就是这山上采摘的,蒂和叶子都是清香新鲜的,老李说没有施过化肥和农药。不要过多细想,我怕稍一细想,用灵魂贴近这山这川这草这牛羊,就很容易川融入这标点,参与这场无头无尾,无边无际的分隔。因为在这里,金和的坚守是不可分隔的,就像人的形与神。比如,当我们怀着几分依恋,离开万林乡的金色之川,来到勒乌乡的马厂村,站在高高的山头,欲要对此川与彼川,山和水进行分隔时,不经意间却又跌入了另一条川,那就是横贯金川的大渡河。
  不能不说,最能代表金川气质的是大渡河,那种优雅清澈,那种激情澎湃,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强、坚定与自信。那天从眉山去金川,看望援藏区的干部,穿过雨城雅安,翻过二郎山,就一直沿着大渡河边往前走。感觉总是巍峨绵延的山,挤压着一条坚定的河,刚与柔的对峙,似乎难分伯仲。山弯弯绕绕,水迂回往复,弄不清谁是进攻,谁在防守。对峙而行的大渡河水,时儿湍急,时儿舒缓,时儿惊涛裂岸,时儿高山镜湖。当时我就在想,也许金川之川,指的就是大渡河吧。我甚至想到,如果没有大渡河,没有生命之源的滋润,没有大渡河的开山辟岭,在丛山峻岭中,打通一条通往山外的路,这金川之川,也许永远与尊贵的金字搭不上边;这一片遥远而神秘的藏区,也许现在还是一块未被开垦的处女地。
  我们是由大渡河进入金川的,许多人也是一样。大渡河不仅是一条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川,而且是金川永远的来路。
  不是历史惊人地相似,我们很渺小,就如大渡河里一滴水珠,与历史无关。但历史却让我们对大渡河与金川的千丝万缕关联刮目相看。主人带我们去看马厂村,本意是要我们看看这里建设的新农村,却未曾想到,一下把我们带进了历史,与金川的坚强、坚守与自信相关。主题反而成了铺垫,包括这里的退耕还林,粮食直补,地震灾后重建;这里的一排排崭新农宅,四合院或小洋搂,葡萄园,雪梨树,水泥路,健身中心;这里优雅的环境和闲适的生活,以及村民们脸上挂着的幸福。这些,都让我们感到惊奇,但却是一掠而过,毕竟,现在这样的新农村多。让我神思驻足的,是一个古老的故事,与大渡河有关,与金川有关。故事的引子便是这个村子的名字。也许,村里人对外来的人介绍自己村子时,已习惯了这样的开头,但对第一次聆听的我,却是个巨大的冲击。原来,所谓马厂村,乃是当年乾隆皇帝屯兵训马之地。训马做什么,攻打金川,一场估量错了的战争。
  未曾想到,一个村,大渡河畔小小的荒野山村,却关联到了皇权的神圣。天下之地,莫非王土;天下之人,莫非王臣。可是,在西南边陲这片蛮荒之地,居庙堂之高的乾隆爷却不胜了了,无法把握。卧榻之间岂容他人鼾睡。占有欲是出发的初始动因,而旷日持久的拉锯战,则是金川人坚定、坚强与自信的铁证。漫漫二十九年啊,该有几代军人在这荒山野岭耗命;多少羊群,在夜间上山放牧,不为觅草充饥,只为头颅高昂,撑起那些蛊惑入侵者的天灯。上万两的白银哪,马厂村的训马场,不知见证了多少马生马死,马嘶马鸣。遥远皇城的处心积虑,却敌不过嘉蓉藏族屋角高耸的四方之神。浩荡皇恩,驱赶着浩浩大军,沿着大渡河,沿着这条金色来路,乘兴而来,到了金川,这条宽容的大川,却变得狭窄而坚硬。不再摧枯拉朽,不再无往而不胜,不再节节而进,而是在这里绊倒,难以站起,打下一个结,永远无法解开的死结。此刻,是否征服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种精神已在这里生根——那种经年沉淀的坚定、坚强与自信。一个故事,随一个叫马厂村的名字在这里凝固。从此,马厂村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地名,而是金川一段辉煌的历史。金川之川,因大渡河畔的马厂村而站立。谁能否定,就在离马厂村不远处,那尊耸立于马尔邦乡的巨碉,还有巨碉旁写着“中国苏维埃西北联邦政府”和“全世界人民联合起来打倒帝国主义”字样的石碑,正是这种金川精神的延伸。一方地,一条河,带着一种金色的自信起程。
  于是,我想到,所谓川,金川之川,不过是一条不知起点的金色来路,带着一种金色的自信,通向没有终点的金色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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