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此文是为一个普通家庭的变故留下一点印记,也是完成父亲让兄长“魂归故里”的心愿。


  腊月二十三是北方小年,祭拜灶王爷升天后,父亲又一次说:“如果你张兴大伯活着的话,今年该93了。”我一愣,父亲没理会我的反应,继续絮叨:“神仙都有升天团聚的时候,几十年了,他却从没一点音讯。估计早不在人世了,该魂归故里了。”父亲相信落叶归根的乡间信仰,遵循魂归故里的乡间习俗,他一直用自己的讲述给我们这些张家后代传递一个事实:张兴是张家长子,是我们的大伯,即使客死他乡不在人世,张家后人也应该知道自己有过一个叫张兴的大伯、大爷。

  当父亲再次在家人喜气洋洋的氛围里说起大伯时,我第一次认真且耐心听完父亲的絮叨,也第一次静下心来,梳理了几十年来听到的大伯失踪前后的生活片段,为父亲也为张家后代人连缀起事件发生的前因后果。



  张兴失踪了!

  这消息在刚刚办完喜事的张家引起轩然大波。

  张兴是张家大爷的儿子,失踪那年刚刚过了十七生日。

  在大爷二次新婚的时候,本该阖家欢聚其乐融融的当晚,一个惊人消息让张家人惶恐不安:张兴找不见了。

  大爷有兄弟六个,他是长子,儿子是长孙,在那个男孩高于天的年代里,身为长房长子的张兴,受到张家祖辈、父辈的万千宠爱。奶奶娇着,说“兴娃,常到奶奶这里来哈,奶奶给你做好吃的。”爷爷惯着,说“兴娃,没钱了,跟爷爷说,爷爷给你。”母亲护着,她不停的问“儿啊,冷吗?热吗?饿吗?小朋友们没欺负你吧!”父亲宠着,下地干活前,夏天会说“你还是别去了吧,太热。”秋天会说“你还是别去了吧,太累。”

  每次听到那些不开眼的小弟说:“哥,你该让张兴干点活了,都十六七的人了。别人家这么大的娃都顶门立户了。他帮你干干,你能轻松些。看把你累的。”每次他都会说:“娃还小呢,身子骨还没长成呢。可不能累出毛病来!”

  嘴里说着,心里在想:“我娃可不能再走我的老路!我七八岁就帮父亲干活。腰都累弯了。”这是上世纪四十年代,哥儿几个起早贪黑种着全家百十亩土地,就算是有两匹大青骡子帮着,也仍困难重重。“再过一年,等他十八了就能下地干活了。到那时……”大爷陷入沉思:“到那时,张兴下地干活了,我就能在家歇歇了。”“等他十八了,托人寻个周正女子,娶个媳妇成个家,他就能替我打理家务事了。”

  一时间,张大爷沉入对未来的幻想中,脸上浮出难得的笑容,似乎儿子已经娶妻,孙子也满院追鸡撵狗了。

  可现实是:张兴不见了。

  已经整整五天了。出去找寻的人都沮丧得回来了。

  “没去姥姥家。”“没去大姨家。”“没去姑姑家。”“没去姐姐家。”“没去发小家。”

  难道他会隐身术,咋就凭空消失了呢?

  张家大小百思不得其解。

  太阳照常升起,日子也没有因张家丢失人口而停滞。只是,此后,祖奶奶经常念叨:“才刚还叫我给他煮个鸡蛋呢,一转眼人就不见了。难道他是土行孙,会钻到土里?”大爷总是自言自语:“你不想叫‘妈’就说一下,也不是非得叫啊!”

  大伯张兴失踪了,父亲顺延成了张家长孙,祖奶奶把所有的爱集中在父亲身上。她像看金元宝似的盯着父亲,唯恐这个孙子一个不小心,也不见了。

  父亲告诉我:“你太奶奶临终的时候,还说要是张兴有了音信,可别忘记烧香告诉我。好让我在阴间放心。”

  张兴到底为何离家出走呢,这得从他母亲大奶奶说起。

  大奶奶勤快善良,可一生多病。就算婆婆待她如同女儿,就算大爷体贴她,可肺结核一直治不好,最终还是因病去世了。那时,大爷爷才刚37岁,有一儿一女,女儿已经出嫁,儿子刚满十七岁。农家屋里是离不开女人的,缝衣服做鞋袜,洗衣做饭收拾家,都离不开女人。况且大爷爷才30多岁。不久后,有人上门提亲,对方是刚满十九岁的离婚女子。

  张大爷娶亲的事,一直瞒着儿子,直到娶亲前几天,他才知道自己要有继母了。作为张家长孙,张兴自小受宠,有奶奶罩着母亲护着,他从没受过委屈。此刻,他还没从失去母亲的痛苦中走出来,父亲就要迎娶后妈,自己就要跪拜后妈,这让他异常愤怒,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事实。

  张家又办喜事了。张家老太给左邻右舍送去请柬,说:“来喝喜酒哈!预备了大锅烩菜,二面馒头,还有才拉回来的散装汾酒,管够。”

  那是春天,大奶奶去世109天。张家大门上的白对联在娶亲前三天才被清理干净,新贴的红彤彤的喜联,冲淡了不久前的悲伤。所有人都沉浸在欢乐中,谁都没注意在这张灯结彩的喜事中,预埋了悲剧隐患。

  那个时候新媳妇进门是在晚上。迎客,送客,张家大小忙碌得不亦乐乎;吃席,喝酒,亲朋好友吃喝得心满意足。

  19岁的新媳妇走进张家大门了。按照规矩,丈夫的儿女得向新妈磕头行礼。新媳妇局促不安,她感觉坐在太师椅上,接受跟自己同龄的女子磕头,不好意思。大爷吩咐说:“好好坐着吧,不管你小还是你大,跟了她爸就是她妈。”

  女儿女婿磕完头了,却不见了张兴。

  张大爷很气愤,这小子怎么能不磕头呢,大逆不道。众人赶紧四处去找,可始终不见人。大爷以为儿子一时想不通,也不再强求。

  典礼总算完了。

  张兴到底去了哪里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大爷,也成为他一生的痛。

  张兴没去姥姥家,没去姨姨家,也没去姐姐家。就这样,张兴在父亲结婚的这天失踪了,永远消失了。他的失踪成为一个谜,也成为张家的痛。

  这一天是他十七岁生日。他没吃翻身饼,没吃成长蛋,更没喝父亲的喜酒。他用自己的离家出走,狠狠惩罚娶了娇妻的父亲。

  大爷只有张兴大伯一个儿子。新娶的大奶奶生了三个姑娘,一生刚强却一生无儿的大爷爷,晚年时常坐在门槛上打瞌睡。从他跟前走过,常常听到他嘟嘟囔囔说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父亲说,那是你大爷跟你张兴大伯聊天呢。

     多少年来,张家最忌讳人提起大伯。其实,大伯出走时,父亲这辈的兄弟姊妹才有两个人,父亲与二叔,那年父亲六岁二叔三岁。这样,能记住张兴伯父的人,只有父亲自己。  

  日子飞速过着,一转眼爷爷那辈人都殁了。能记得张兴大伯的人也只有父亲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在张家人的记忆中,早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在我们这辈人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张兴大伯的存在。  

  张兴大伯就那样一走了之,不知道是战死疆场还是客死他乡;他就那样一走了之,留下祖奶奶、大爷爷、继大奶奶在以后的岁月里,想孙念孙、思儿念儿,再无快乐日子。张兴大伯决绝地走出张家大门,此后再无音讯。爷爷奶奶们认为是赌气出走,过不了几天就回来了;左邻右舍觉得是耍个孩子脾气,气消了就回来了。

  当我把断断续续的碎片连缀一起,忽然发现大伯的失踪,除了大爷爷的续弦、个人的任性,也许还有时代的动荡不安。



  张兴到底去了哪里?两年后的某天,就在大爷快要忘记自己还有儿子这事时,住在秀才坡顶的左云当兵回来了,他绘声绘色的描述自己当兵的经历,讲述打仗过程。忽然他说“那年被抓的还有咱村张兴,他想家想得厉害,半夜偷偷跑出营房,被打死了。”

  这是张兴走后唯一的消息。知道消息的大爷听说后,赶紧找到他,着急问:“你真的跟张兴一块被抓壮丁了吗?”“嗯。”大爷爷一听两眼放光,赶忙说:“你亲眼见他被打死了吗?要是没有,他去了哪里?”

  看着张大爷急红的双眼急切的神情,左云说:“我在太原学徒,有一天老板说有人找我,我一看是张兴,他满脸是灰,衣服脏的看不出颜色。我带他去小饭馆吃饭,不料遇到抓丁。起初我俩还在一起,他说想回家,谁不想回家呢?可别说回家,连出去上厕所都有人拿枪看着。他还说‘后悔死了,后悔死了’,我不知道他说啥,兵荒马乱的根本顾不上细问。后来我俩分开了,有天半夜听见枪响,听说是有人想逃跑被打死了,自那后就没再见他。”看到张大爷痛苦的样子,他安慰说:“也许没死,说不定他也到了台湾,也许已经成家立业了呢。你老人家别太伤心。”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在秀才坡,张大爷娶亲丢儿子的新闻,慢慢成了旧闻,不再能引起人们的谈兴。就是在张家大院,张兴失踪的事也不再成为生活的重点。日子总得过下去。

  失去儿子的阴影伴随了大爷爷一生,也伴随了继大奶奶一生。

  大爷带着对儿子的愧疚去世了,继大奶奶也走了。张兴的话题从此在饭桌上消失了,永远消失了。一个人,一个生前备受宠爱的人,就这样凭空消失了。

  父亲说:“你大爷爷走的时候,哀嚎了一声‘我的儿啊’。”

  父亲说:“你大奶奶走的时候说,‘张兴啊,我欠你啊’。”


  五十年后,张兴又一次被张家人提到。这是九十年代,台湾与大陆关系慢慢缓和了。在市区工作的张家六哥,经常听朋友说起某某的亲戚从台湾回来了,谁谁的儿子失散几十年,最近在台湾找到了。

  抱着一丝希望,他委托朋友的对台办朋友打听有关大哥张兴其人。

  “我让朋友打听我大哥的事了,他们说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六叔告诉父亲。

  “说不定大哥真活着。要是活着该多好。”

  “要是大哥能回来,让他先到大伯坟上磕头。惩罚他当年离家出走。”

  “要是回来,咱弟兄们好好喝顿酒。”

  “要是回来,让他带咱去台湾玩玩。” 

  张家兄弟们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他们总以为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兄弟,在台湾生活着,并且过得很好。是台海关系阻止他们回家,而不是他不想家不念祖。如果他回来了,那么张家兄弟就又多了一个,张家就有了外海关系。

  “那多牛。”

  是啊,九十年代有一层海外关系,的确令人羡慕。

  生活就是这样,它总是不以人的设想为走向。不久。六叔收到确凿消息,台湾没有临汾籍贯的张兴。

  又一天,张家八哥接到东山朋友的电话,对方说:“老张,听说邻村有个张兴从台湾回来了,你赶紧看看是不是你大哥。”

  听到消息,八叔借了摩托车,飞一般到了朋友家。怀着激动的心情,他与朋友打听到那个张兴的落脚处。见到对方第一面,他直观觉得这不是张家人。张家现在的十个弟兄,个子都高高大大,身材都魁魁梧梧,可对方瘦瘦小小,说一口略带台湾口音的河东话。东乡张兴问起他的同名人如何走丢,现在大约几岁,并答应回到台湾,帮他仔细打听打听。

  走在返家路上,八叔满脸失落。虽然朋友劝他:“你别急,说不定这个张兴能帮忙打听到呢。”可他知道大哥是彻底人间蒸发了,没给张家大小留下一丝念想。八叔知道,不过是自己心急,希望那个从未谋面的大哥能突然出来,给自家带来些许好处。

  寻找张兴也成为父亲一生的大事。参军后,他曾写信给山西省军区,打听过建国前有无临汾籍贯的张兴其人,自然,收到的消息都是令人失望的。 


  年底,家里买了新族谱,作为张家尊长,在依序写完爷爷那辈人名后,父亲在子辈栏第一格,郑重写下:张兴。

  正月里,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昨晚做了个梦。”我很好奇,父亲做了什么梦,使他这样兴奋。“我梦到你大爷坐在南窑门槛上,抽着旱烟,一锅完后,他在鞋底上磕磕烟灰,说‘丑儿回来了’。丑儿是你张兴大伯的小名儿。”

  听着父亲的话,我的思绪飘忽着,似乎看到我的大爷爷笑着,手背在身后,蹒跚着走了,远处有尘雾升起,慢慢的那团雾遮住了他。我迷瞪了一下,回过神,看到父亲释然的表情,我明白父亲的心思,他的兄长张兴终于魂归故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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