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冬天特别寒冷。

一个冬天过去,手指和脚趾的冻疮也开始慢慢结痂愈合。我们家的孩子,还算对手指脚趾保护得比较好,冻疮基本控制在红肿阶段不会溃烂。每当我们的手指脚趾长冻疮的时候,在吃过晚饭过后,父母会烧一锅滚烫的红辣椒水,倒在脚盆里,让我们泡脚泡手。红肿的手指脚趾,在辣椒水里,被泡浸得奇痒无比。越痒越泡,越泡越痛,痛得牙齿咯咯响。泡浸到一定的时间,父亲就会告知:“好啦,再用萝卜擦擦。”于是,父亲会把切好的新鲜萝卜块,递给我们,让我们用萝卜块在冻疮上来回搓擦,刚出热水的手脚,再用冷萝卜块搓擦,一热一冷,热冷交替,一边搓擦,一边抚摸,到后来,越擦越舒服,冻疮的痛感和痒感也慢慢消失。

“赶紧睡觉!”父亲的一声命令,我们爬到被窝里,又开始一场我们孩儿之间的“战斗”。你蹬我,我踢你,被子两头被死死抓住,有时候,用力过猛,被子中间的补丁被我们扯破。蹬赢的,咯咯大笑,被踢到的,嚎啕大哭。

母亲听到哭闹声,走到床边,看看被扯破的被子,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弯曲成弓,对着我们的脑门就是一扣,我们称之为“拽离古脑”。”被“拽”的,当然就是“吃离古脑”了。

“小心,给你吃离古脑!”这是大人对顽劣孩儿口头禅似的警告。言外之意,如果再顽皮,就要被“拽离古脑了。”小时候,我们不知吃了母亲多少“离古脑”哦。

吃了母亲“离古脑”以后,我们都老实入睡。但我们不会因为一次“离古脑”,就不再顽劣,第二天晚上入睡的时候,照样还会在被子里“战斗”不止。睡前打闹,已经成了我们必要的游戏。在那样的年代,没有电视,没有报纸,尤其在漫长的冬夜,打闹,折腾,是儿童们唯一的乐事趣事。

第二天清早,照样生柴火煮饭煮猪食,我们吃过早餐过后,提着火笼,呼朋引伴上学去。

火笼,是古人发明的一种御寒工具。材质各地都有不同。但是,木质的和竹质的居多。南北朝时期,应该就有竹火笼了。诗人谢眺《咏竹火笼》有诗云:“庭雪乱如花,井冰粲成玉。因炎入貂袖,怀温奉芳褥。体密用宜通,文邪性非曲。本自江南墟,便娟脩且绿。暂承君玉指,请谢阳春旭。”

而我小时候见过的火笼,都是木质的。那时候,比较讲究的家庭都有木质的火笼。在我们当地,火笼有两种,卧式的放在床铺边,提携式的提在手里。

提在手里的火笼,有提手,有踩板,踩板30厘米见方,格子踩板下,放一个沙罐,沙罐里装有柴火灶里烧过的“火屎”(灶膛里红红的木炭),再添加一些黑木炭,提在手里,边走边烤。精致的木质火笼,在提手边会挂一个小巧的铁棍,“火屎”和木炭,要随时翻转,木炭才会燃起来。而翻转那些“火屎”和木炭的,就靠挂在提手边的那根小铁棍。

上学的时候,提着火笼到学校里,放在座位下,把双脚放在火笼的格子板面上。手冷了,又提到怀里,双手拢着火笼取暖。

那时候,并不是人人家里都有如此精巧的火笼,有的就是用一个铁瓷碗,两边各烙开一个小孔,用铁丝穿过小孔,做个提手,提在手里,一甩一甩的。还刚到学校,铁瓷碗里的“火屎”已经全部烧尽。顽皮点的,或许会从学校后山上,捡来一些枯枝,点燃,在铁瓷碗烧火烤。

也有不带火笼上学的,下课以后,就挤到有火笼的同学身边,伸出双手烤火。这个时候,又是比试力气的好时机。你来烤火,我也来烤火,人,越聚越多,你挤我,我挤你,很自然地形成两边拥挤,挤着挤着,把其中一个人团团围住,我们叫做“打尖”,这种游戏,随着上课铃声一响,立马解散。如此这般闹腾,浑身暖和起来,再接着听课,不觉寒冷。

火笼里,再旺盛的“火屎”也会成了“火死”,于是,下课以后,捉迷藏,跳房子、踢毽子,也是暖身的最好的办法。

其实,那时候,最难受的是下午放学以后,赤脚到农田里打猪草。双脚踩在潮湿冰冷的田埂上,真正是如履薄冰,寒意刺骨,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哆嗦着,快步走着,眼疾手快,从田埂上扯下那些刚刚冒新的嫩草,或者到菜园里拔出萝卜,到池塘里洗干净,快步回到家里,赶紧用热水泡脚,穿上布鞋。如果拥有一双“解放鞋”或“套鞋”(胶鞋),是很奢侈的。然后,再挑水,喂猪食,剁猪草。待这些家务做完,父母也集体劳作收工回家。我们在等待母亲做晚饭的功夫,也可以坐在烤火笼上取暖。

放在家里的卧式火笼,一般都是放在长辈的床铺边,长度与床铺接近,宽度是床铺的一半。火笼面板上,是两块活动的格子坐板,平时闭合,把需要烘烤的湿袜子之类的小件,放在格子坐板下的踩板上,把需要烘烤的大件衣服放在格子坐板上。到了晚上,把各个床上冰冷的被物轮流烘烤,睡觉的时候,把被物移到床铺上,暖烘烘的。

冬夜,晚饭过后,主妇在收拾家务,男人们在火炉边抽着旱烟,老人们早已洗漱完毕,坐在床铺边的火笼上,脚踩在火笼里面的夹层踩板上,双手伸在被物里,眼睛微闭,似乎在养神,又似乎在倾听屋里的动听。

小孩们被母亲催促洗漱完毕以后,也被赶到火笼上。老少在火笼上,一静一动。小孩玩性大,即使手上脚上长了许多冻疮,也不愿意规规矩矩坐在火笼上烤火。

“崽呀,冤孽呀,赶快烘暖身子啊。”慈祥的奶奶会握住宝贝孙儿的双手,强迫放到火笼上的被子里。然后,用布满皱纹的老手,拂去孙儿们流出来的鼻涕:“哎呦呦,粉丝流出一大把哟,羞羞羞。”儿时的冬天,我们孩子们的鼻子下面几乎都会挂着长长的鼻涕,大人们讥笑是“挂粉丝”,有的鼻孔下面留有两道红印,是鼻涕长期侵蚀的结果。那时候,流鼻涕,不会怀疑是感冒,更不会吃药打针。冬天过去,挂在鼻孔下面的“粉丝”也随之消散,那两道红印随着春天的到来,也随之消失。当年,我们同伴里有许多被封为“刷鼻脓”尊号的。

被奶奶强握住的双手,不一会又会挣脱出来,又开始在火笼上手舞足蹈,嘴里也随之喋喋不休。

“规矩点!”严厉的爷爷发出警告。

慢慢地,打闹辛苦了,头一歪,瞌睡虫附身,顺势倒在火笼边的床铺上。爷爷赶紧抱着火笼上烘烤暖和的被子,放在另一个床铺上,先贴半边,待奶奶把孙儿放进贴好的被物里,再把半边被物包抄起来,围成一个筒状,另一个年纪大点的,就自觉地从另一头钻进被物里,两人一人睡一头,滚成一条龙,睡在暖和的被物里。

有趣的是,那时候火笼会成为姑娘出嫁的陪嫁物之一。姑娘出嫁之时,嫁妆中那一对火笼和火笼里的木炭,寓意把娘家火种带到夫家,今后的生活一定会红红火火。

如今,代替火笼的是各种电器烤火器。可当年的火笼,在那个“番薯当饭饱,火笼当棉袄”的年代,给予我们的记忆何止是温暖啊!它见证过我们的顽皮和无邪,也见证过我们的贫寒以及在贫寒岁月里的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