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教学生涯的最后一课是2023年4月13日第一大节。
13日早上,像以往一样,我提前10分走进教室。与以往不同的是,学生早已坐好,静静的等着我上课,等着我的最后一课也是他们《中国现代散文研究》课程的最后一课。
上完这节课,我38年的教学活动就结束了,我的身份便由教师回归家庭妇女;他们上完这节课,这门课就结束了,我与他们的师生缘分也会随着课程的结束而结束。
课前十分钟时间里,有男生女生走过来,怯怯地说“老师,我能加您微信吗?”
“当然!”
瞬间,不少学生簇拥身边,几分钟里,十多个学生扫描了我的二维码。随即,手机铃声不断响起,一个个微信排着队挤进手机:
“老师,很喜欢听您的课!好舍不得您!”
“老师,以后有问题可以请教您吗?”
“老师,喜欢您平易近人的风格。”
“老师,您就是我们心中的女神!”
“老师,您会返聘吗?会指导论文写作吗?”
在清晨寂静的教室里,手机不断响起滴滴声,声音清脆而感伤。
多媒体的操作台早已打开,投影幕布早已放下,一切都已就绪。最后一课内容是分析《一个人的村庄》,借助多媒体,我先带学生领略了西部乡村的辽阔无边,优美宁静与荒凉古朴并存的西部世界,令学生发出一阵阵惊叹。
在学生的惊叹声中,我想起了第一次登台上课。
八十年代初,父亲所在的平阳钢铁厂成立了职工技校,学生来自全厂各个车间,年龄在十八岁到三十岁之间,全班六十个人,男女皆有。开设课程包括语文、数学等基础科目。语文课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老师,科教科科长找到父亲说,让你女儿给他们上语文课吧,一天两节课,一周一次作文。
于是我大二的暑假就成了平钢技校的代课老师。
那时我十九岁,山西大学中文系二年级学生。
在教学部拿到教材,我认真翻阅目录。与普通高中语文不同,技校语文教材采用的是华东师大出版的《大学语文》,教材涵盖古今中外名家名作,其编排顺序依据从古到今、先中后外,教材类似于非汉语言文学专业学生的大学语文课,是一本适合高中以上学生的读本。
我购买了两个厚厚的笔记本,一个用来备课,一个用来记载与课文内容相关的补充资料。
科教科长把我领进教室,郑重其事的向学生介绍:“这是张老师,你们的语文课由她上。大家欢迎。”
掌声响起的时候,科长走出了教室。
第一次登台,本就紧张,抬头第一眼看到的又是年纪较大的学生,心里便咯噔了一下。大约看出了我的紧张,金班长(后来知道,那时他三十多岁,有两个孩子。)说:“老师,你尽管上课,课堂纪律我来维护。”他转身对着全班同学说:“要听老师的话,好好听课,不许捣乱。”
我拿出事先备好的授课计划,给班长、学委及部分学生,之后,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讲课。
那节课选讲课文是《诗经·关雎》。我告诉学生,“这是中国第一首爱情诗,出自第一部诗集《诗经》,《关雎》故事的发生地在山西曲沃。诗歌用起兴手法,绘声绘色地描绘出一个男生对爱情、婚姻的无限向往。男生想‘那身材窈窕的女孩子啊,做我的女朋友吧’,但男生信心不足,自卑感很强,担心人家不愿意,就做起了白日梦,‘我白天想,晚上也想,可还是没戏。’他想象着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终于有结果了,于是,敲锣打鼓地把那个心仪的女孩子迎娶回来。这是一个男生的爱情畅想曲,当然,也可以叫做爱情幻想曲。
当科长陪同厂领导到学校检查,问起“有没有人调皮捣蛋,有没有人故意为难?”时,我才想起,他们很尊重我,对我也很友善。
在车间、在机关,他们是一群率性而为的年轻人,没有烦恼没有顾忌,平时可能会打架、会抽烟、会说脏话、会大声嚷嚷,可在上课的时候,他们如同求知若渴的高中生,老实而安静。
他们喊我玲玲老师,也许他们觉得我小,不忍心在课堂上调皮捣蛋;也许他们觉得作家们的文章写得实在太好了,古今中外那么多有趣的事有趣的人,正等着他们去了解去认识,谁还有闲心调皮呢。反正是,整整两个月的课,我没遇到一个人上课捣乱。当然,课堂上,偶尔有人抽烟有人去厕所,他们也会用唇语给我打声招呼。
我想这是知识的力量,是古老文化对他们产生了强大的吸引力。
课间十分钟的休息,是我们的互动环节,我会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也会向他们提出自己的疑惑。
直到现在,我还清楚的记得那个打赌事件。
“玲玲老师,那个字咋念?”
机修车间大陈指着厂门口的横幅,问正在跟女生聊天的我。
透过学校大门,我看到厂子门口那条鲜红的横幅“欢迎重工局领导莅临指导!”
女打字员小浩说“念li”,洗煤厂大衡说“念wei”,大衡补充说:“你看字底下不是有个位吗!秀才认字,半个就行。”
他俩争执不下。有人开始起哄,“谁念的对呢?你俩打赌,谁输了,谁请大家吃冰糕。”一听打赌,瞬间围起一群人。
“没有草字头念wei,有草字头念li,这个词是莅临。”
“‘莅临’是啥意思?干嘛不写‘光临’呢,又好认又好理解。”
“‘莅临’是书面语,‘光临’口语色彩浓。横幅是看的,需要用书面书,用‘莅临’显得郑重其事;‘光临’比较平常,多用来说与听。”
于是,经由“莅临”引出‘光临’,由书面语引出口语以及书面语与口语的差异。于是,由一个词到一个问题,由一个问题到另一个问题,我们说到汉语的形成,说到一字多音、多意。一时间,我们不再分台上台下,不再是老师学生,我们的距离又拉进了一些。
这是我第一次以老师身份给同龄人上课。以往与同龄人交往,我们身份相同,认知水平相等,拥有的知识相近,因此,话题也相近。如今,以老师身份给他们传授文化知识,修改作文;而他们以包容的胸怀接纳我,以自己的专业知识,教给我生活常识,教给我辨人辨物。他们喊我“玲玲老师”,我称他们“李哥”,喊她们“平姐”。在平等友好的课堂氛围中,我愉快结束了自己的试教任务。两个月下来,我们也将师生关系变成了亦师亦友模式。
此刻,当我回想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十九岁的我,每天清晨骑着自行车,走向那个条件简陋却充满朝气的教室。
恍惚间,四十多年过去了,此刻,我站到了最后一课的讲台上。
按照教学计划,最后一课分析新乡土散文家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我选择了《我改变的事物》一文作为文本分析对象。作者说,铲平土包、挖乱草地,目的是不浪费那把好铁锹,不让自己虚度光阴,作者得意地告诉读者,这样做的结果是“我改变了一小片草地的布局和长势”。
刘亮程改变了草地的“布局和长势,”作为教师,我改变了什么,我能改变什么?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自己的从教目的单纯明确,那就是绝不误人子弟。多年来,我不为名不图利,始终如一地站在教台上,为“传道、授业、解惑”这一初心,坚持了38年。
与平时相比,最后一节课内容一样丰富,信息量一样多样,学生听课时的注意力比以往更加集中,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我,仿佛我是那块投影布,正上演着一出人生戏剧。
当然,最后一节课,我依然坚持“三好”授课原则,一点也没应付。只是时间跑得太快, 想就“我改变了什么”这一话题进一步阐释时,下课时间到了。这便成为职业生涯中的遗憾。
真的,最后一课的时间过得飞快,一个半小时仿佛只眨了一下眼。
集合,拍照。为职业生涯留下唯一的纪念照。
与学生说再见。
最后一课在依依不舍的再见声中划上句号。
一阵轻柔的歌声在教室里缓缓响起: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2023年4月13日,我教学生涯的最后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