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没有超市,街面上只有小店,听大人说那叫“代销店”。代销店月终要“盘点”,又叫盘存,那一两天不开门,盘点之前各家要先打足酱油买好盐……题外的话,打住!

  代销店制早已寿终正寝;今日,年将七十的我得空,便自作多情,欲对一生来做个以十年为一个阶段的总结,也就是如代销店做月终盘点,对自己的人生也做一个盘点。 

  10岁时,我左腿股骨骨折。这本不算大事,但旧铺公社医院的医生没把我腿拉直就上石膏绷带了,以致拆了石膏我的左腿比右腿短两寸多到三寸,不能走路,下床亦不能,仍只好躺着。上石膏时,医生与父亲讲:孩子四十天就可以拆石膏走路了。为让骨头长硬实些,父亲等到两个月或再多一些日子才给我拆石膏,我至今记得父亲拆石膏时的喜悦脸色,以为他儿子我马上就可以下床走路了。石膏拆完父亲只是感到有些奇怪,不明就里。喊来接骨的医生,医生也感觉奇怪,说不出原因。于是父亲请来一位高明一些的医生,这位医生一番观察让我伸腿屈腿后用我家的尺杆子(家家必备的裁衣做衣的尺子,可能还是“老尺”,一老尺等于一市尺多半寸)量我的两条腿,一下子真相大白。接骨医生知之,一再向我父亲说对不起。10岁不足的我躺在床上仍无忧无虑,父亲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连连抽烟斗,斯大林式的烟斗,里面的烟末丝丝作响青烟缕缕,两三点火星一明……再一暗。父亲的同事朋友不断前来询问安慰,我亦至今记得父亲执烟斗在手,与其中一位说:“大腿骨头有这烟袋头子粗吧,小孩的还要细一些……”

  于是去县医院治。那时县城才通电,还是间歇性的,要等到某个特定时候来电才能透视。透视了医生说没办法,转院去南京吧。那是特定历史时期,国家能源紧张,非一定级别的公事买不到汽车票。父亲托亲戚找路子,才得以带我搭小轮船先南辕北辙去安徽的临淮关再乘火车去浦口,再从浦口乘轮船过江到南京,行程或近两昼夜。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小轮船走了一整天带将近一夜到凌晨,那一夜除了清晰的“突突”发动机声音整个世界是一片漆黑。那时的“行路难”乘车难一言难尽,而今从盱眙去南京汽车只要一小时多。

  我的手术方案是:先把愈合的骨头凿开,拉直,使上下两个横截面合上,再用钢板钢钉夹起来固定住。手术定于下星期一做;一切准备就绪,大腿上的汗毛已被刮去。

  周日晚上,手术医生的一个朋友来看他,此人是骨科权威。苍天有眼,让他随手翻到我的病历。随手啊,无意啊,看后他说:这个孩子身体太弱了,做这样的手术吃不消;而且不用做手术,才10岁,以后病腿会长得比好腿快,走路应该没问题。

  权威的这几句话推翻了我的手术方案,使我免挨一刀,第二天父亲就带我回盱眙,后来一切如权威所料。这事成了我人生道路上的一个拐点,第一个拐点,决定性的拐点。 

  20岁上我在盱眙三农机厂当工人。这全赖那次骨折,耽误了读书。1966年夏天那年我读完小学,因家庭出身不好不能升初中,这便没资格做知青,进了工厂抬铁水。因不甘心一辈子抬铁水翻砂型,于是拼命自学数学与机械制图,中学数学学个差不多了恰赶上文革结束恢复高考。再于是我因数学分数高一些总分达大专线,进了淮阴师专(进校时叫“南京师范学院淮阴分院”)读中文系。这恐怕也算马克思所说的“笑剧”,亦有咱们中国相声的味道:我因数学成绩好而得以读中文专业。时为1978年,我七年的工人生涯结束了。 

  30岁我在盱眙县仇集中学教书。其时改革开放尚处初级阶段,社会上流行语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寒假前学校没钱发过年费。基建上有钱,但专款专用不能发。所谓“办法总比困难多”,结果领导层开会做了一个决定,让工友在校园里砍几棵树,作为基建材料卖给本校修教室,这便把钱从这个口袋挪到另一个口袋。过年费有了,尽管少一点儿。这可能是在我进仇集中学前两年的事,每每听同事谈,谈者与听者总要笑上一阵。可谓“历史不会重演”,此类小伎俩亦然。下一年是买一只羊杀了,全校得以大嚼一顿还是分羊肉回家我记不得了,用的名义是生物课需要做解剖实验。谁说只“历史”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何止历史可以任人打扮?

  我在仇集两年,让我感怀一辈子的是以下这件鸡毛蒜皮小事:寒假结束开学我因故请假一个星期,常州人蒋志强来校报到。蒋南师一九七七级本科毕业;七七年是年底招生,故第二学期开始时分配工作。因年刚过假期刚结束,学校开学工作千头万绪,一时不能给蒋安排宿舍。于是总务刘主任说:王泽清不是请假在家吗,给他锁砸了,让蒋老师先住进去,王老师来领一把锁给他罢了。一个星期后我来,刘主任告诉我原委,一句“对不起”的话没有,叫我打个领条他签个字,领一把锁完事,蒋老师已另安排住处。当时听刘主任说,我心只略“格顿”一下,立即顺理成章以为自然。后来我想,这事如果搁县城,哪个单位也不可能这样。你哪怕是一把手,书记或什么长,把本单位某职工宿舍的锁砸了另安排人进去住,这还了得。

  此二十年以后吧,我读到铁凝的一篇文章,说她插队期间一次家中来信,生产队队长拿到信拆看了,然后对正在田里劳动的铁凝讲:“姑娘,你家来信了,我拆了看了,家里一切好,没有什么事,你放心干活吧。”原话我记不得了,意思是这样。那时,农村、包括城里平民人家没有大事一般舍不得花八分钱买邮票寄信。别说八分钱邮票,一分钱信封的钱也是能省就省,人们往往把来信的信封小心无损地拆开,有时要用毛巾蘸水轻捂其粘缝,再反过来粘好,这便又是一个新信封,我就不止一次如此翻新过信封。

  那队长是出于关心才先拆了信看然后告诉这位知青让她放心的。哦,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总会有冲突。后来我一回忆起我的刘主任砸我锁、一想到铁凝的生产队长拆信就感到温馨。那位生产队长很可能没多少文化,但传统文化包括儒家思想里的积极因素在国民中早一代继一代地、潜移默化地传下来,传到他们的头脑里。 

  40岁时,我在盱中任教,此记两件小事。学校有电脑了,全县学校只有我们县中有。286的,没硬盘,用5.25寸软盘启动与存储文件,软盘损坏丢文件致几个月的心血付之东流的情况时有发生。一旦发生,当事者顿足捶胸……为保险,我用两个软盘做备份。启动软件是四川省龙门浩职业中学开发的。如果我们的教育、特别是职业教育能一直良性发展的话,龙门浩职中今天将不得了,说不定今日举世皆说龙门浩而不是华为。

  学校新盖了一栋楼,名“树人楼”。那时我任语文教研组长,想就此出一下联在全校范围内征上联“树人楼前忆树人精神不拘一格树人才”。而终是腹案,了之,接前话说。此楼被评为省优工程,但下雨了,顶楼与三楼不漏二楼漏。奇怪,小说家恐也想象不出此怪。于是,我狗逮老鼠看了一些资料,知道了盖房子处理“落水”是一个不小的难题,也知道了雷大人是如何处理故宫落水排水问题的,当然早忘得一干二净。后来看到街上满是拉着“专修楼房漏水”广告的小货车,便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了。话说回去,但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何一座四层楼只二楼漏雨,让我作专门设计我也想象不出怎么才能设计这样的楼。 

  50岁时,我成新上海人已有好几年,在嘉定的一所高中任教。那次上公开课,我选了一篇大约任何一位语文教师都不会选的课文。那篇课文的主要材料是我国近代史上若干个不平等条约的节选,尽是数字(“一期课改”教材)。课怎么上呢,之前我布置学生带计算器。上课了,我叫学生把计算器拿出来,听课老师面面相觑,感到不可思议。语文课上要用计算器,他们此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语文课,后来恐也没听过。我是这样实施我的教学的:先让学生默读课文画出数字,再敲计算器算出条约里的外债全国人民平摊每人得担负多少?遭屠戮的人数相当于我们全校学生的多少倍,是你(学生)所在的镇、区人口的多少倍,占全市人口的百分比是多少,这么多人能站满多少个足球场?……如此,我带着学生把数字后面的历史与政治生动地具体化了出来,数字变成了可身历的、就在眼前的可触摸的历史。最后我让他们据此当堂做小作文,要求浅显具体而生动形象地用数字展现其背后的历史。

  课上得成功也有特色。三十几年的教学生涯中我上过若干次公开课,回想起来最满意最得意的是这一次。我独辟蹊径,把一篇几乎没有语文因素的课文上得引人入胜,没有人想到我会这样处理课文。可这只是校内公开课,本校教师与领导听的,他们应该早忘了,被时间老人湮灭的事多矣。 

  60岁,我退休了。当年实施户口制,父亲把我的年龄少报了一岁,我便推迟一年退休。推迟一年于己是讨巧还是吃亏?说与同事,同事为此居然争论不下,我自己则更糊涂了。后来看到同龄同事拿老龄卡免费进公园而我还得买票时,我感到我吃亏了。于此,我不禁吟起曹雪芹的名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来。同事比我小月份是我的阿弟,他却能享受老龄卡的待遇我这个阿哥却不能。进公园后理智告诉我,我这是小学低年级层次的感觉,而又想起盱眙的一句俗话:吃亏人常在,讨便宜死得快。于是,又释然了。我当然知道,我这是阿Q的精神胜利法,不过阿Q精神也不必彻底否定。

  有人说:十年之内不宜写史,因为十年内的方方面面点点滴滴没有经过一定时间长度的淘洗;诚也,60岁而后到如今,就不写了吧,如果天假我年,后来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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