涡河南、淮河北,一季杂粮一季麦。

  荞麦花、萝卜花、六月豆棵里逮鱼虾。

  有雨淹、没雨旱、大湖小湖连成片。

  有湖没有水,泥淤半截腿!

  广播响、电灯亮、

  黄毛丫头都到淮南找对象!

                                   ——选自久远的故乡民谣


  对故乡最初的记忆就是湖。

  懵懂中,总是听奶奶说,你娘下湖去了!

  于是,嗷嗷大哭立刻变成委屈的抽泣,再也不敢放赖。根据以往的经验,那湖总是离村庄很远很远的地方。

  慢慢长大,才知道:老家的湖其实就是低洼地。南到芡河、北到涡河,老家满眼都是湖!湖与湖相连,湖与湖相牵。连绵几百里,举目望不到边。外边的人都称我们那大片大片的低洼地是“湖坑塘眼”。就说咱那大大小小的村庄名吧!出了淮河边的古县城怀远朝西看,大湖小湖连成串,四十五里烟袋湖,韩湖楮湖小赵湖,李湖钱湖邵大湖,肖湖杨湖白家湖,张湖马湖钞家湖。除了湖,就是圩子,浅子,台子,畈子,洼子,窝子,湾子,套子。小时侯上学,一路就走过支圩子徐圩子陈浅子李畈子,同班同学的家就住在王台子,尚洼窝,鄢家湾,沟套子。

  村名地名的衍生最大程度反映出历史上地域的自然进程和人文遗存,老家的这些地名村名大多与淮河流域频繁发生的水涝灾害有关。

  涡河以南,淮河以北,东迎荆涂山麓,西接庄周故地,基本上都是属于淮河流域多灾多难的低洼地带。低洼地,野湖滩,十年倒有九年淹,不长庄稼不长粮,遍长茴草苫茅房。这里就是我今世今生常常念及割舍不下的故乡。故乡地处淮北大平原,人少地多庄子稀,碰不巧,寂走几十里没人烟。草蒿连天起,野兔四处奔。村里人下地,顶着朝露出,披着星月归。不是去了南湖,就是下了北湖,庄稼地离家常常七八里甚至更远。下地干活要带着水,带着干粮,一般中午不回来,顶着日头,吃口干粮垫着就过去了。庄稼长得像秃子头上的毛,稀稀拉拉几根根。离家远的地块差不多都是茴草,几百亩几百亩地生长着;秋来风起,汹涌澎湃,很是壮观!这些茴草的作用,就是苫房子。农村都是泥巴房土坯墙,歪歪倒倒泥抹光,一辈子盖的几间茅草房就是靠这些茴草苫顶。农民自己用不完,秋后割了拉到集上卖。就这也比种粮合算。那些时候,故乡的各个村子都有大片大片的波涛汹涌的茴草地。秋天一到,铺天盖地的茴草,秸秆黄亮,花絮飞扬。漫无边尽的茴草地是那时故乡唯一茂盛的标签。在村里读小学的时候,常常在秋天里全校集中到田野里打野兔。

  打野兔的情景特别的壮观;几百号人,有大有小,扛网的,拿棍棒的,还有队旗,红红绿绿。五颜六色,五彩缤纷……

  田野就像无边的大草场,几百号人大声地吆喝,震耳欲聋 。打兔子的季节大多在秋后,大片大片的茴草已经枯黄了,有一种衰草连天的阔大莽远,天显得很高,很蓝,有白云在高天上静止般的定格,很写意。

  我父亲是当时小学校长,他总是将军般的走在最前边,他大声地呼喊指挥着师生们,让大家东进西去,南下北上,队伍庞大、人马滔滔。日欲落,天将黑,草丛中的孩子们笑闹一团,丰硕的成果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大孩子的棍棒上挑起了一个个肥嘟嘟的草黄兔子,那都是师生们奔波一天战利品。

  打兔子的季节是乡村小学盛大的节日,节日过后,总会有一些孩子的书杂费被学校免去,孩子的家长说不尽的感激,然后就是要孩子好好学习,我父亲不喜欢听前面的话,只喜欢听后面的。我父亲常说:少年不努力,老大后悔迟!

  那时的调皮学生大多都怕我父亲,我父亲喜打篮球,带领学生挑战蒙怀两县边远地区,给枯燥的乡村生活带来了许多欢乐。我是父亲自行车后座上的篮球宝贝,每场都跟在后面呐喊助威。就在那时,我也参加了学校的女队,主打控球后卫,虽然个子矮小,但是控球有力,投篮准确。像子弹头一样在球场上神出鬼没,常常把对方的大好局势搅得乱马营一样的糟糕无序。李集阜庙白马庙、双涧板桥骆驼铺;路头炉子古卢岗、罗集北面是立仓;柳林寨三义集,黄龙集春会玩把戏;那时候大半个蒙城地界都是我们的驰骋之地,我们的篮球队也算是小有名气。黄龙集立仺集几乎就是我们的首集。小时候家家的孩子都会唱:拉大锯、扯大锯、立仺集唱大戏,马金莲、常香玉,先唱一出穆桂英,再唱一出红灯记。爬杆顶缸上刀山,连灯拐后玩把戏。蒙城县大把戏,全国都是有名的!立仺集看把戏是我们的少年期盼,也是我们的最大骄傲和自豪。蒙城怀远两个县,田连边地连拐,地缘相近。人缘相亲,一样的风俗,一样的口音,都是低洼地。都是穷断筋。春播夏种苦一年,一场大水泪涟涟。

  “大雨大灾,小雨小灾,无雨旱灾”,就是淮河流域皖北大地多年来的真实写照。“水尽平沙向浅泥,轻车飞过大堤西。茫茫旧馆无寻处,红树夕阳鸦乱啼”记载的就是大灾过后的荒凉景象。

  我的故乡地处皖北平原,皖北是一个大的地域,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在水文、气象、土壤、水资源、农作物、农村经济水平和自然灾害特点等方面,都存在一定的差异。专家提起皖北,曾经归纳划分为三类地区:一是北部黄泛平原区,那里地势较高,旱的问题相对突出。二是中间河间平原区,这里的土壤为瘠薄的砂礓黑土,地形平缓,地下水埋深浅,涝渍灾害比较突出,同时也存在旱的问题。三是南部岗洼平原区,南部多岗地和湾地,湾地土壤肥沃,大多种植小麦和大豆。我的故乡属于之二的中间河间平原区,土壤为瘠薄的砂礓黑土地。黄河夺淮入海,淮河水系遭到严重破坏,夺淮的路线有汴水、颖水、涡河。我的故乡就在涡河南   、淮河北,一年就一季杂粮,一季小麦。洪水一过,颗粒无收。千村霹雳人遗失,万户萧疏鬼唱歌。

  湖坑塘眼里穷啊,湖坑塘眼里苦!苦累一天的工分价值也就二毛五!想想看,二毛五分钱够干什么的呀?我的故乡本是亚热带与温暖带的过渡区,,资源丰富,水系众多,但却因为自然灾害多发,长期遭受水害灾害的困扰,洪水泛滥汪洋恣肆,久旱无雨赤地千里。皖北平原的历史,就是一部与自然灾害的斗争史。是平原里的芸芸众生用血泪和汗水描画了这部血泪史。我的先祖父兄谁也没有逃出水患终生的悲情命运。“小小的鲤鱼红红的腮,上江游到下江来,上江吃的灵芝草,下江吃的老青苔,半年苦菜三月粮,莫笑穷人破衣裳。早就想把禹王拜。揭不开锅盖我懒动弹,腰也疼来腿也酸!”“锣鼓一打头对头,一阵焦来一阵愁,焦的是罐里没有米,愁得是壶里没有油,借来锣鼓包上头,唱段灯歌解忧愁。”一声叹息,两眼泪花,一代代的期盼与梦想、苦难与衷肠,都深深地掩藏在年复一年久玩不衰的花鼓灯灯歌里了。

  满眼是湖不见湖,遍地的湖都只是低洼地和盖在低洼地里的村庄。为什么高筑台,坚打圩,设套子,垒湾子,祖祖辈辈就是和水涝灾害较上了劲!围堰越築越高,石墙越磊越重,那都是先辈们的智慧和力量,写满了淮河流域的人民在洪水面前的无奈和抗争。老百姓的肩膀是如此的坚韧硬朗;老百姓的故事是如此的细腻而悲怆!

  由于淮河流域地处长江黄河两大流域的过渡地带,很自然的在南北分裂时期,成为战争要地。著名的淝水之战就发生在淮河岸边。淮河流域的特殊地理位置,注定它成了南北之间的要道和军屯与内战的中心。淮河流域早已成为战神的祭坛之地。淮河流域,地势低洼潮湿,自古以来,水泽纵横。河间平原草莽丛生,低山台地茂林遍布。那时的淮河流域是鸟类栖息的天堂,以至于我们的先祖自古就以鸟为图腾。淮河之“淮”所从之“佳”的本意,就是一种短尾鸟。

  淮河流域人民与水打交道的历史十分悠久,大禹治水,人人皆知;楚国令尹孙叔敖兴建了大型水利灌溉工程安丰塘,至今还发挥着显著的效益。还有齐国的管仲、北宋的欧阳修、苏轼,都曾为淮河的治理出力、吟诵、作赋、作论。只可惜。历史没有让淮河之水静静的流向大海,黄河挟带大量泥沙冲向淮河,淮河从此失去了往日的宁静。黄水侵扰,河床淤浅,积涝成灾,禾苗减收,田地荒芜,民不聊生,手打花鼓走四方,拖儿带女去逃荒。淮河终于成了举世闻名的害河。

  一代代兵水混战,一代代血泪横流。我的远古先人,近辈乡亲,无不在这块土地上爱着恨着,哭着笑着,痛着乐着,活着受着。

  蛤蟆打哇哇,六十天吃粑粑。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蛤蟆咕呱咕呱的叫声中,饥肠碌碌的村民就数着日头等,期盼着收获的来临。老天的脸,孩儿的面,说变就变!一场大雨,倾缸而下,遍地白花花的一片汪洋!灵动无比的小青蛇昂着头在水面上横冲直闯;鸡上树,猫爬杆,小老鼠抓着电线打秋千!湿了老鸹毛,麦在水里捞!一村子人的期待就这么简单地毁了。

  蛤蟆撒泡尿,漫了驴磨道。连驴子推磨的地方都上水了,还有啥地方干呢?就因为烂泥巴,黄土路,行路难,小时候村里的孩子看见赶黄龙集的妇女就会大声唱:走路的,你歇歇,硌疼了的小脚俺捏捏;走路的,你停停,崴痦了的小脚俺拧拧。赶集的女人高声骂一句“湖坑塘眼里的畜生!”之后便不屑一顾地昂首而去。那时侯,我们一群赤身露体的小孩子不知好歹,还哈哈欢笑。可是不久,就笑不出来了。因为我们突然发觉,那其实不是一句好话!

  “湖坑塘眼儿”,在以后的岁月里,几乎成了我们家乡的代名词。家乡的土地碱性大,含砩量高,村里的孩子十有八九是黄牙,上中学时,同学讥笑我们是“湖坑塘眼里的四环素”!大哥结婚娶了外乡女人,每逢日子过得不如意,那个袖珍女人就会撮着嘴,有滋有味地扬声大骂“湖坑塘眼里的穷种!”,那时,我大哥委屈地蹲在门口的老石磨上,一口又一口地抽着自己卷的旱烟卷儿,呲着一嘴的黄牙,出着忿怒的长气,几次高高地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却又无力地放下。露皮的衣衫、四只眼的稀饭、还有那空空的粮囤,媳妇骂的有错吗?我大哥背理得很,羞惭难言地扛起锄头下地去了。同是正当年的好劳力,他可没少干一点活啊!可是拼命的干活,收获的却是贫穷和更加贫穷。大哥他们有错吗?这狗日的湖洼地!这挨千刀的水涝干旱!我大哥打心眼里骂了无数遍,可是管用吗?在天灾人祸面前,作为一个人的个体是多么的渺小无助啊!

  仿佛“湖坑塘眼儿”就是镶嵌在我们身上时时犯疼的伤疤。揭开一层薄皮,就有血水丝丝地渗出。那疼痛,是打心眼里抽动着泛出来的。

  淹了,一片汪洋;干了,地冒火星。涡之南,淮之北,芡河两岸一鼻子灰,提双芽儿、挖半夏,吃盐钱就靠鸡腚眼里出!时干时淹,地如漏斗,真是一片灾难与泪水粘和的土地!儿时的记忆总和饥饿相连:一天十分工,一天只挣二毛五分钱。四只眼的稀饭糠菜馍,冬瓜葫芦杂草颗。那年月,能吃不能吃的,都吃了。一个字:饿!两个字,很饿!三个字,实在饿!有一年大旱,沟里没有水,田里冒青烟。树叶子都像生虫似的打着卷。一天早晨醒来一看,院子里爬满了大青虫!家家都在吃惊地喊:豆虫,大豆虫!可是,不久就发现,门口院外,田间地头,树上水里,全是大青虫!虫把为数不多的青绿吃个一干二静,然后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综。后来还闹过蝗灾,蝗虫在天空翻滚成团儿,疙疙瘩瘩密密麻麻地落在屋顶树梢,田野溪畔,庄稼吃成秃梗,树木啃成光杆。青虫来的时候,村里人 躲都没地方躲,床铺锅里蠕动着都爬满了,走路脚底下啪啪作响;蝗虫来的时候,孩子们不怕,戴着草帽赶热闹。伤心的是那些大人们:这一年的日子又被啃光了!地光场光粮囤光,老人孩子泪汪汪,两眼巴巴朝上望,家家等吃救济粮。那些年,国家对家乡农民发的救济粮还是不少的,但也只是活命而已。皖北大地人太多啊,救济不救贫!皖北大地上的老百姓太苦啊,苦水淹心!

  村里的男子娶不到媳妇;村里的女子死活也要嫁出去!那时村里的小孩人人都会唱:广播响,电灯亮,黄毛丫头都到淮南找对象;淮南对象也好找,就是户口不好搞!没人接,没人瞧,眼泪哭了十八瓢!淮南是淮河岸边的一个煤碳城,是乡下人心里的大城市。我们的村子离淮南城直线距离也就是几十里路,但城里乡下两重天,生活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小时侯的远大目标就是这一辈子拼死也要嫁到淮南去!生女当嫁淮南郎,吃喝不愁住洋房!或许就是那时大人们无数个梦里的奢望和荣光。因为那时的淮南城:电灯电话,楼上楼下,到处不见泥糊子,人人都穿囫囵衣服,洗手打肥皂,刷牙嘴冒泡,新奇新鲜!那种生活是仙境,是人过的日子。我的一个姑妈就是在挖河打坝筑圩的时候,挑泥累得实在受不了,就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跟着一个淮南郊区的农民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奶奶生大病危急的时候,家人怪起她,奶奶还说,不要怪她,不回来受罪就好!可怜天下父母心,甘为儿女操断筋。

  湖坑塘眼里受穷受罪,是我们自己祖祖辈辈不得不咬紧牙关承认的现实。现实是残酷的,但也是无法改变的,生于此、长于此,作为生命的个体,实在是无法选择!

  少年时,阴雨天气总是很漫长,一场水涝灾害,最短也要延续三至五个月。夏天,日头晒在泥地上,又粘又烫;翻红芋秧,打小秫秫叶,脚丫巴全在泥糊里泡,一天下来,沤烂的稀乎乎的,又痒又疼;冬天也不好受,太阳一出来,冻地化稀,一脚下去,泥水涌到膝盖头,走不得,挪不动,十一二岁的小小年纪,只能猫在屋里纳鞋底。一个冬天纳的鞋底几乎够穿一辈子。美好的青春岁月就这样在忽忽拉拉的纳鞋底拉线绳中溜走了。

  冬天是兴修水利的季节。年年如此,打河坝,挖天沟,挑河网化,垒灌溉渠。总之,没有闲时候。解放初期那年,毛主席发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的号召。治淮有了良好的开端,淮河是我国第一条进行全面治理的大河。当时正值朝鲜战争,有一句口号叫“跨过一条江,保卫祖国;修好一条河,建设家园”治淮的最终目标,就是既要消除水灾,又要照顾防旱与兴办水利的长远需要。上边有号召和要求,下边群众积极跟上,一层一层布置,一层一层落实。整个淮河流域千军万马兴修水利上战场,男女老少齐动员,不分季节、不分钟点,条件艰苦算个啥?活着干、死了算、小车不倒只管推。与天奋斗,其乐无穷!与地奋斗,其乐无穷!治理淮河19项重大工程启动了;新汴河、怀洪新河、茨淮新河,皖北大地上大大小小的人工河道陆续动工了!我三哥那时在水利工地上做个小干部,还发了一把手枪,听说只要碰上不执行命令的人,就可以先暂后奏开枪警示。有一次洪水来袭,全体壮劳力上大堤。听说有一个人因为老婆孩子在家熟睡,慌慌张张又跑了回去。工作组不愿意了,让我三哥向风雨中向回跑的那个乡邻开枪!我三哥俩手哆嗦了老半天也没有打响。工作组气得夺了我三哥的枪、撤了我三哥的职、还给了我三哥一个小处分。三哥说:处分就处分吧,都是救人啊!谁个能没有老婆孩子呢?老婆孩子都不顾,还能顾到其他人吗?就是开除我,也下不了手啊?那时治水真是提到了日常行政的头等地位啊!有时就是大战来临呢!

  蒙怀二县手牵手,抗旱排涝齐步走!村里人一发大水就朝西北跑,西北地势高,双涧集、柳林寨、白马庙里躲起来!挖茨淮新河的时候,两县民工飙歌、斗鸡摔跤、比土方进度,各自的塘口里红旗招展人声沸腾,谁也不甘落后!不论酷暑盛夏,还是三九严寒,说上就上,说干就干!男女老少都是英雄好汉,没有一个孬种软蛋!在我呀呀学语的时候,我奶奶上河工扒河网化,日夜不停地搬冻泥,最后冻掉了三根手指头。那时我奶奶不觉疼,她说冻木了,就跟蚂蚁咬的差不多,哪里还知道疼呢?男女搭窝棚。连身歪,浑身生满了虱子,人骨瘦如柴,虱子却肥得很。只要有太阳出来,民工们就躲在窝棚后面,一排排的用手掐虱子,用牙齿沿着衣服对边的缝隙咬虱子,咯咯嘣嘣的声音一清二楚。一干就是几个月,吃的都是自筹的干粮,烧的是自带的柴火,豆秸、棉柴、秫秸秆、麦草。一号沟、二号沟、大青沟、肖有沟,还有那些一百多里横亘在皖北大地上的人工河道,密密麻麻的沟渠河道扒出来了,那些一路欢歌的河流沟渠都是皖北大地上缓缓流动的血管啊!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那些命脉可都是老河工们用执着和坚韧生生拱出来的啊!每一颗水滴都是一粒汗水、一滴泪水、那些撒在大地上的泪水汗水全都化成了今日的淮河安澜、岁月静好!可是谁又能忘记那些治理淮河中流逝的岁月和那些烟火尘世的小人物呢?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大雪如席封住了家门,我奶奶从挖河工地上回来了,还带着二根通红的胡萝卜,那就是她全部的劳动奖励,我奶奶用舌尖添了几下不舍得吃,她知道家里的孩子都在饿着,极少的粮食都被集中起来给工地上的民工吃了,那时的出工叫以工代赈,花费基本上都是农民自筹,她得想尽办法赶回家来,一路大雪茫茫,狂风肆虐,她拖着冻僵硬的双腿扑倒在雪地上,遥望着眼前二十米处白雪笼罩的家门,最终没能说出一句话来。那根扔在惨白雪地上的红胡萝卜,多少年之后依然如旗帜般的时常在我眼前鲜亮着,与胡萝卜一同鲜亮的还有我奶奶那冻得黑红发紫的脸颊。我奶奶是童养媳,少女时流落此地,一辈子没名没姓,村里人都喊她“侉奶”!

  低洼地,老湖滩,年年治理年年淹;年年淹,年年歉收,年年还是坚持不变的前仆后继搞冬修。淮河不治理,安徽无宁日!皖北大地上的老百姓就没有好日子过。

  茅草青了又变黄。奶奶的墓地才落好,母亲就顶着寒风又出了门。还是年年修水利,依然冬春上河工,家家都有出工任务,论人头分土方。因为父亲在学校工作,我母亲不得不连天加夜在工地上忙,她的任务就是烧火做饭,那时工地是民兵建制,一个县是一个团,一个公社是一个营,一个大队是一个连,每天天不亮大喇叭一响就起床,第一首歌总是《东方红》,早上工、早上工、一个早上顶三工!干到八点多吃饭,九点又要上工,劳动任务十分繁重,晚上天黑,不喊吃饭也不收工,为了促进度、缩短工期,各大队都是加班加点地干。一个小队几十口人的饭菜也不容易,晴天还好些,碰上阴天涝雨,那就倒霉了,柴草湿透,点不着火,烟熏火燎,热泪长流,头脸乌黑,烧熟一大锅红芋干子馍馍简直就比登天还难!再难也得去啊,母亲说,亲眼看着挖河的民工每天饿的像狼、累的像驴、干的像虎,不把饭做好,怎么能对得起乡亲!母亲是小脚。每天在泥水里摸爬滚打,一点也不比男人们轻松啊,就连孩子们生了病,也不肯缺工停下来。我的哥哥一连高烧五天五夜没有人得闲送去看病,最后不治夭折;我和妹妹打摆子发烧病得说胡话,只有趴在乌黑的土屋里无助地哭泣。冬尾春头大干三个月,村人累得跪地爬。完成了挖河的土方,我母亲在惊天动地的锣鼓声中戴上了大红花,发奖状的时候,不知咋写?我母亲没读过书,也没有名字,村人都喊她“大丫娘”!她的选民证上写的是“钞赵氏”,可是她不喜欢,也不认同,所以前几次发奖状,她都不要,但是最后一次,公社书记亲自将一条浅灰色的毛毯放在了我母亲的手中,我母亲颤抖着双手收了下来,她说,这件奖品是要留给女儿做陪嫁的!这是一条记载着母亲血汗荣耀和刻骨的治水痛楚的毛毯,直到我母亲逝世后,还静悄悄地保留在我的柜子里。我不敢说它有着怎样的意义,但这至少是上辈人和土地之间多年博弈的遗存。是一代代老河工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是一条条河流不可磨灭的民族记忆。每年晾晒的时候,我轻轻地抚摸着毛毯上一丝丝茸絮,就像又一次抚摸到了母亲那双与天斗、与地斗、与洪涝灾害斗的粗糙的大手;那颗活着干、死了算、小车不倒只管推的治水豪情壮志。我的父辈娘亲们,一生都饥肠辘辘地活在这些沁入骨髓的豪言壮语里。吃得比猪还差,干的比牛还累,起的比鸡还早,得到的报酬比鸡毛蒜皮还少!可是,他们豪情不减、信心不灭、初心不变!建设改变新家园,百姓平民意志坚,前仆后继斗水患,堪比愚公能移山。

  为了改造这片辽阔无边的低洼地,为了村人吃饱饭,我的乡亲父老兄弟不怕流血流汗,因为我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活在这里,别无选择!渠堰堤坝水利工程,共修共享。但因为所有制不同,蜿蜒在蚌阜公路边的农场河网化常常只是服务于农场本部。周围的农民不干了!一场血腥大战正在悄悄酝酿。

  寂静的乡村,平时无事,安然无恙。一旦有事,如爆竹连响、如炸雷惊天。

  头一天里,各村接到密令:准备好锹锨杠子抬筐,凡是能打能跳的,能叫能闹的,不管男女,一律出动,目标就是农场总部边的南北大沟!

  总场边的河网化紧连着附近农民的田块,眼看着旱天里河网化里的水流哗哗,农民的田里却干得冒青烟。时常会有农民忍不住偷偷去扒豁子放水。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苗半枯焦。农民心里如汤煮,扒开豁子放水浇。农场看水的人不愿意了,逮住就没好果子吃,挨一顿揍是常有的事。场里还常常找到公社干部告状,调解几次不见效果,公社提出水利设施共享,场里又不干了!公社终于抱不住火气,当夜研究以硬对硬。准备强行在场总部边上挖一条南北大天沟。南到芡河,北到涡河,这条天沟的开挖,可以直接提起涡河芡河水灌溉农场南部农民的田地。但是大天沟必须从场部的地里走!挖的是场部的地,没有厂部的同意肯定是不行的!但是要从厂部的田里挖一条大天沟,农场肯定是不会轻易同意的!两家利益相撞,怎么办?只有“拼了!”

  公社干部不能看着农民颗粒无收,做出如此决定也是迫于无奈。

  农民和农场的打打闹闹大小摩擦早已是家常便饭了。为了一口活命的饭食,为了狗日的粮食庄稼,顾不上什么叫尊严之说了!村民为了偷偷放水,派上亲姐妹或小媳妇,去和场里看水人鬼混,有时还不得不动真,只要那边水声哗哗一响,这边立马提裤子走人。水是放了,仇也结了,面对气派的场子,村人不由得放声大骂:我的土地、一句话就变成你的了!还不准我从你的地里走水、我操你个八代祖宗!男人们窝火,憋足了一口气,所以只要一提打大架,大家都像过年一样激动欣喜,摩拳擦掌,呼朋唤友,攒足了一包包吃奶的劲。

  天刚擦黑,数万人悄没声地朝场部运动。锹锨扁担大抬筐,杠子绳索架子车,那家伙,真像淮海战役时的后勤部队!靠近场部还有站岗放哨的“消息树”,只要场部有人出来,“消息树”依次放倒,出来的人逐个捆起来看押。东起小赵湖,西到蒙城的白杨林场,一公社好几万人齐上阵,各大队的任务黄昏前就用白石灰粉划好了线,不用招呼,不用喊叫,各就各位,动作干净麻利。谁说农民无组织无纪律,只要目标明确,只要人心齐整,那就是一整个铁血军团!这个军团不得了!抗日战争跟彭雪枫牵过马、解放战争用手推车、独轮车、太平车硬是推出了淮海战役的伟大胜利。别看乡亲们脸黑、牙黄、佝偻着腰,可是只要干起来,那真是个顶个的没话说!趁黑夜动手,挖的挖,甩的甩,抬的抬,平的平,既无鸡狗叫,也无车马喧!天亮时,一条扯南通北十几里路长的大沟懒龙一样地横在了农场边的土地上。沟边的泥土垒得像一座座小山,那新鲜的泥土还泛着黏糊湖的湿气,在晨光里黑糊糊地显摆着。年过半百的公社书记抹着额头淋漓的汗水、按住胃部新开刀的伤疤、铁青着泛紫的脸孔,等待着事态发展的严峻后果。大队干部们也开始抽烟喝水,谁也不讲话,天地间一片寂静,沉默。只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子们望着彼此抹得猫猴子似的泥脸,扑哧扑哧地捂嘴偷笑。不久,就有人来了,汽车也来了,许多衣着光鲜、油头粉面的大人物也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农民们扛着杠子,光着膀子,打着号子,撕破着嗓子,蜂拥而上,里三层外三层,吵得 什么也听不清!就这样闹哄哄地对恃了五天五夜,谁也不肯先松口,老书记胃痛得冷汗淋漓,始终没有离开半步。最后一天,武装部长挥着枪拿着大喇叭喊:各大队干部都听着,把你的人马统统带回去,回到村里等候消息,等候省里来处理!

  为了保住地里的庄稼不再干死绝收,为了保住那狗日的糊口的粮食,几万人拼死相争,那条连夜挖就的灌溉大沟终于留了下来。直到今天,我偶尔回老家,还从它的身边走过,不过,已远不如当年威严险峻,连年的犁耙耕种,沟沿坍塌如平地,沟底长满了格桑花和芨芨草,灌溉排涝早就不指望它了,随着茨淮新河的开挖建设,芡河的水不再威胁到家乡的耕种,旱改水、稻蟹共作鱼荷共生、花团锦族,水患早已变成水利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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